天还没亮透,纽约下东区的街道就嘈杂起来。
寒气像毒蛇,一个劲儿地往吉米衣服的每一个破洞里钻。他揣着母亲连夜用碎布加固过的粗布口袋,踩着冻得硬邦邦的泥泞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报馆跑。每跑一步,鞋底就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咯吱”的摩擦声。
老约翰的报馆开在14 街,这里的大部分住户是德国移民。在下东区算得上治安良好,卫生整洁。说是报馆,不如说是个报摊,漆皮剥落的木门虚掩着,老约翰和他的报纸都住里面。
「小子,今天来得倒早,」老约翰头也不抬,通过脚步声就能辨别来人,他正弯着腰,把一摞摞刚运来的报纸麻利地码进几个巨大的竹筐里。「喏,多给你两打。码头那边工人多,就爱抢着看最新的船期和招工消息,手脚麻利点,卖完早去你那个体面人家上工,别误了时辰。」
吉米赶紧接过那叠带着浓烈油墨味的《纽约世界报》。冰冷的纸张触到他冻得发红甚至有些开裂的手指,激起一阵刺痛。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报纸揣进粗布口袋里。一边听老约翰吩咐,「记得多留只耳朵,听听那些穿得体面的人聊什么。上次大伙儿跟着你吆喝‘范里安家铁路又出事’,让咱们多卖了上百份,」
说着,老约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硬币,比吉米应得的多,「拿着,小子!机灵点,有用的消息就是钱。」
吉米接过硬币,连声感谢,转身汇入了纽约刚刚苏醒的街道。他心里有一张无形的“地图”,知道哪里的报纸最好卖。老约翰说的那套到码头卖报的方法早就过时了,码头工人才有几个钱,大多数只想听免费的消息,他有更好的去处。
他的第一站,是鲍厄里街靠近市政厅的那一段。这里的清晨与下东区截然不同。街道宽阔,马车华丽,空气中飘着高级餐厅和咖啡馆里传出的咖啡香。穿着熨帖西装、手拿文明棍的绅士们,步履匆匆地进出那些挂着黄铜招牌的俱乐部。吉米早就看明白了,这些人关心政治、生意和远方的消息。
他像一尾灵活的泥鳅,在拥挤的人流和暂时停驻的马车缝隙间钻行。他差点被一辆疾驰而过的私人马车刮倒,车夫居高临下骂骂咧咧的吼声被他敏捷地闪避甩在身后。
「卖报!卖报!最新的国会辩论!远东战事新进展!」他稚嫩却刻意拔高的嘹亮声音,努力压过街头嘈杂的谈话声、马蹄声。他的眼睛扫视着过往行人,寻找着可能的主顾——那些眉头微蹙一幅世界急需他去拯救表情的先生,或是等待同伴时略显无聊的绅士。
不一会儿功夫,他成功卖出了十几份。还隐约听到两位站在俱乐部门口的绅士低声谈论着“关税法案”和“中央公园扩建的征地争议”,他努力把这两个词记在心里,准备下次吆喝。
等鲍厄里街的咖啡馆被他转遍后,他转战第六大道,直奔那座他只在外面看过还从没进去过的地方——梅西百货。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里面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从闪亮的银器到色彩鲜艳的布料,吸引着路过的女士们的目光。衣着光鲜的太太小姐们,在穿戴整齐的侍者的陪同下,从华丽的门厅进进出出。
那些侍者,他们叫什么来着?销售员还是导购小姐来着?
吉米知道这里不能像在鲍厄里街那样随意穿梭叫卖。他机灵地守在离百货商店入口稍远、但人流必经的路口。
「卖报!卖报!欧洲贵族八卦!时尚界新风潮!」他调整了叫卖内容,声音也收敛了些。果然,一些路过的年轻女士、或是看起来比较清闲的随从,会买上一份。他也看到几位刚从百货公司出来的年轻小姐,兴奋地讨论着手里新买的“珍珠养颜霜”,其中一个还指着宣传页上的某条使用说明给自己的同伴看。
「你看得晚上睡觉前抹!才有用。」
「哎呀,还讲究手法哩。得两根手指头轻轻搓揉。」
百货公司门口那个穿着笔挺制服的迎宾员几次用眼神驱赶他,示意他离门廊远点。吉米假装看不见,继续叫卖。最后从梅西百货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保卫,朝吉米所在位置走来。吉米将最后一份报纸塞进路过绅士的怀里,抓了钱立马跑远。
粗布口袋已经变得轻飘飘,吉米笑了起来,「收获真不错,明天还来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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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离开喧嚣的第六大道,日头已近正午。
他匆匆去报馆把钱上交,此时老约翰正在午睡,鼾声如雷。吉米早已习惯,没有打扰和停留,把钱数好放进指定的罐子,然后拐进一条拥挤小巷。这里的空气瞬间变得难闻,弥漫着廉价的烂菜叶味。
七拐八绕,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窝」?
他和母亲——洗衣妇安妮——住在一栋廉价公寓狭窄逼仄的底层房间里。只有一间光线昏暗的木板隔间供起居,其他地方都是公用的。
吉米推开门时,唯一的窗户对着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他母亲正坐在小凳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天光,用力搓洗着一大盆邻居送来的脏衣服。她的双手因为长年累月浸泡在碱水和冷水里,变得红肿粗糙,指节粗大。
「回来了?」这位同样叫安妮的妇人抬起头,额上带着汗珠,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床头上还有点黑麦面包和土豆汤,快吃了。下午去布鲁克家,别迟到。」
吉米「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卖报得来的钱,这些是他多赚的部分,大部分是鲍厄里街那些绅士随手多给的。他挪开墙角一块小木板,把钱卡了进去,再合上木板。然后坐到床边,掀开床头罩布,里面是稀薄的土豆汤和一小块硬邦邦的黑麦面包。这就是他们的午餐。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睡床,母亲打地铺睡底下。所以他得小心食物碎屑掉在地上。他一边就着汤费力地啃着面包,一边忍不住对母亲说:「娘,布鲁克公馆里,有个叫姐姐,也叫安妮,她人可好了!」
洗衣妇安妮手上搓洗的动作没停,只是抬眼看了儿子一下。
吉米咽下嘴里干硬的食物,语气带上了几分兴奋:「我刚去的时候,她还是个低级女仆,现在是小姐们的助理哩!就前几天,我在厨房削土豆,汤姆厨师被夫人训了,怀疑是我没削干净。气得几乎要打我。别人都不敢说话,是安妮姐站出来护着我!连汤姆厨师都听她的道理!」
吉米母亲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告诫:「在那种体面人家做事,手脚一定要麻利,不能出错。有人帮你是福气,但你自己更要争气。好好干活,多留心,别人说你就忍着,如果高级仆从打了你,也不要告状……你要争取留下来,有个固定的差事,那可比娘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地接零活强多了!」
「知道了,知道了,」吉米口里应着,心里却想着安妮姐从容不迫的样子。
「娘。有没有晒好的衣服,我帮你顺道送去。」将午饭囫囵吞下,吉米准备动身前往布鲁克公馆。
「还没呢。你先去,别迟到。」吉米母亲头几乎埋在洗衣盆里。
吉米出门后,并没有直接前往公馆,而是绕了个道,朝着记忆中汤姆·瑞克斯先生的木材加工厂方向走去。
他回想起前几天,安妮姐私下找到他,递给他一封用戳封好的信,神情严肃地嘱咐他务必送到汤姆·瑞克斯先生手上,并且要亲眼看着对方拆开阅读。他当时跑到瑞克斯先生的住所,扑了个空,那个傻乎乎的女仆莉莉说瑞克斯先生一早就去了城外的木材厂。他又一路打听,终于在那间锯末飞扬、机器轰鸣的工棚里找到了那位年轻的商人。
他还记得,当他把信交给瑞克斯先生,并转达了安妮姐要求他当场拆阅的话后,瑞克斯先生脸上那先是期待、继而疑惑、最后变得一片灰败的表情。尤其是当吉米一字不落地复述出安妮姐教他的那句口信——「埃莉诺小姐说,请您务必尊重她的决定。她希望今后不再听到任何相关的言论,否则,汤姆·瑞克斯先生的名字,将不再适合出现在第五大道的任何邀请名单上。」——之后,那位原本意气风发的商人,瞬间像被抽掉了魂,踉跄了一下,摔坐在地。
回去后,安妮姐夸他做得很好,给了他两枚亮闪闪的硬币作为奖赏。
此刻,吉米再次来到木材厂附近,躲在一堆废弃的木料后面,偷偷朝里张望。他看见汤姆·瑞克斯先生正站在工棚门口,指挥着工人搬运木料,但他对工人说话不像那天那般趾高气昂,神情有些恍惚,双眼浮肿,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他没有像吉米担心的那样气急败坏地去找埃莉诺小姐麻烦,似乎真的被那封信和口信震慑住了。
吉米悄悄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完成了某种重要的“监视”任务。然后,他转身,加快脚步,朝着布鲁克公馆方向跑去,绝对不能再被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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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气喘吁吁地来到布鲁克公馆后门,熟练地溜了进去。
公馆里头和他家那个昏暗拥挤的小隔间简直是两个世界。地板光溜溜的,能照出人影,墙壁上粉饰着华丽的花纹,天花板好高好高,上面垂下来亮晶晶的的大灯。空气里闻不到煤烟和霉味,只有淡淡的、像是木头和鲜花混在一起的香气。前厅他还没有去过,听其他人说,墙上挂的都是镶金边的巨幅油画,地上踩的不是木板,是波丝儿地毯,真是一个怪地方,叫波丝儿……
公馆的仆人很多,穿着不同样式的衣服。吉米大部分都记不住脸,只记得那个总是板着脸、下巴方方正正像块桌板的女管家——梅布尔太太。她一出现,连最大声说话的露西都会立刻闭上嘴巴。他还看到那位穿着像男人西装、但又是个小姐的米芙,她总是抱着厚厚的本子匆匆走过,别的女仆会对她笑,但那笑容一看就不像发自真心。
露西姐倒是很热情,会偷偷塞给他吃食,但也会拉着他叽叽喳喳说很多主人家和别的仆人的“秘密”。还有那个总是没什么精神的玛莎姐姐,见谁都像别人欠她钱似的,总用一对眼白看人。
吉米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找到了位于公馆侧翼的小书房。
他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是安妮姐的声音。
吉米推开门,看到安妮姐正侧身站在一张书桌前,桌上摊开着几张大大的报纸、一把剪刀,一本厚厚的贴满纸条的本子,还有一支铅笔。这和他印象里那个在厨房帮忙、或者擦拭银器,或者在楼梯擦拭台阶的安妮姐完全不一样了。
「安妮姐,露西姐跟我说你在这儿。」吉米小声说,走过去。
「吉米。你找我有事儿?」
「嗯。上回,你让我给汤姆·瑞克斯先生送信……」
安妮裁剪报纸的手顿了一下,「怎么了?出什么意外了?」
「没没没,没出意外。嘿嘿。我专门去看了眼他还老不老实。看起来老实了很多,在工厂干活,没去别处。」
安妮没有吩咐过吉米这样做,没想到这小男孩还知道“复查”,向他及时反馈后续进展。她突然笑了起来,「我这回可没有硬币给你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嗨!没事儿!我就是觉得你人好,懂得又多。我一眼就看出你跟那些女仆不一样,她们一个个都傻乎乎的,你看起来就很聪明。我想跟你多说说话。跟好人说话,自己也能变成好人;跟聪明人说话,自己也能变聪明。」
被人这样简单直白地夸奖,安妮还有点不自在。她问,「那你想跟我说什么,你说。」
吉米却没有说自己的事儿,而是问,「安妮姐,你为什么剪报纸。你如果想要,我每天上午给你留两份。」
安妮见他是真的好奇,便耐心解释:「你看,这是本新闻剪报簿。我每天浏览报纸,把那些重要的,或者夫人小姐们可能感兴趣的消息剪下来,再按不同的主题整理好,贴到这个本子上。这么一来,琐碎的资讯就变成了清晰的脉络,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就清楚了。伊迪丝小姐和埃莉诺小姐社交繁忙,这样就能帮她们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最新的潮流和时事,在交际场上永远快人一步,言之有物。」
吉米眼珠一转,「我每天上午卖报的时候看到好多事!这些事情如果能按主题整理好,是不是也对人有帮助啊。」
「当然!」安妮很肯定。
「安妮姐,你要是想听,我可以全告诉你。」
安妮见他小表情很认真,也不愿意敷衍,就说,「好啊,你说,我听着。」
于是,吉米把自己今天看到的事情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鲍厄里街那边,就是好多大老爷们去的地方,新开了一个好大好亮的酒吧,听说里面有会翻跟头的镜子,好多坐马车的老爷都去看呢!」
安妮猜,他说的应该是纽约时下流行的混合了魔术的杂耍剧。
「还有第六大道那个梅西百货,变得更大了!门口好多漂亮的太太小姐,都在抢一种装在漂亮瓶子里的、白色的膏,说是擦了脸会像珍珠一样亮,叫‘珍珠霜’!远远闻着,可香了!」
……
安妮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她拿起铅笔,在吉米的注视下,简洁第地记下了几个词,比如「新酒吧 - 政商 –杂耍」、「梅西百货 –女士 –珍珠霜」。
「吉米,你观察得很仔细。你看,如果信息这样简单分类,脑子里记得更深刻。」安妮说着,从口袋搜出两颗裹着彩色糖纸的薄荷糖,是伊迪丝小姐顺手给她的。「这个给你,表扬你的细心。」
吉米惊喜地接过糖果,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虽然他认不全单词,但当看见安妮快速写下的字迹,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分享是真有用,有了特别大的成就感。
他舍不得离开,在旁边又站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安妮姐,如果不上学,怎么能学会拼写,我想像你一样厉害。」
安妮放下笔,认真地看着他。「学习不一定非要在教室里,吉米。你可以自己学。」
她指了指窗外。「街上到处都是单词——店铺招牌、广告海报、报纸标题。每次经过时,认一个单词,记住它的模样。日积月累,你就能认识很多单词了。」
吉米的眼睛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有些单词记得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样吧,」安妮想了想,「我没有太多时间专门教你,但如果你在自学中遇到实在搞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就像今天这样。」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些:「不过,作为交换,你也要继续像今天这样,把你看到的、听到的事情跟我分享。但下次要说得更有条理些,别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真的吗?」吉米几乎要跳起来,「安妮姐,我一定能做到!我明天就开始认单词,然后把看到的事都记清楚!」
安妮点点头。她没有能力帮助任何人,她也不知道吉米未来能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天助自助者。她不做承诺,但她怀有期待。
离开书房时,吉米又回头看了一眼头埋在纸张里的安妮姐。窗外的光落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好像在发光。不知怎的,这幅画面,和母亲在窗前搓衣服的画面融为了一体。他捏了捏自己因在外面跑了一上午而酸痛的大腿。
现在,这酸痛好像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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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吉米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