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偶尔流露出的羡慕王也能够拥有自己的书房,一直都很注意孟朝夕情况的王夫人很快明了,大手一挥,说是王也升上高中需要独处的空间,所以让人重新装修了一间书房专门给孟朝夕用。
自从孟朝夕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房,这间位于宅邸僻静角落、由王也亲手参与布置:挑选了隔音更好的门、铺上厚厚的羊毛地毯、安装了可调节色温的柔和壁灯的房间,就成了她能够沉潜的小小星球。厚重的橡木门一关,仿佛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在这个只属于她的世界里,孟朝夕是绝对自由的行星。她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只专注自己的事情。
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栅。她坐在巨大的画板前,笔下是抽象的色彩漩涡或精细的工笔花鸟,老旧的黑胶唱片机流淌着慵懒忧郁的蓝调布鲁斯。
音符在空气中盘旋,她画到兴之所至,会忽然放下画笔,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随着低沉的萨克斯旋律,闭着眼,身体轻盈地旋转、摇摆。没有观众,没有章法,只是身体与音乐最本真的对话,像一场无声的、只属于自己的灵魂之舞。
她也可以蜷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抱着一本厚重艰涩的哲学或艺术史,安静地啃读半天。看到某个触动心弦的段落,她会忽然放下书,拿起遥控器,打开墙壁上隐藏的投影幕布,继续播放上次没看完的一部节奏缓慢的欧洲文艺片。
画面流转,光影在她沉静专注的侧脸上明明灭灭。空气中只有翻书页的沙沙声、电影里低沉的对白或配乐、以及她偶尔端起水杯啜饮的细微声响。
王也,则是这个静默宇宙里,唯一的、被默许的访客,或者说,是另一颗共享轨道的行星。
他推门进来时,往往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有时孟朝夕正沉浸在画布的色彩里,或随着音乐无声旋转,对他进来恍若未觉。王也便无声地走到靠墙的旧皮沙发边——那是他的专属位置——像卸下千斤重担般,将自己深深地陷进去。
他会拿起一本她看了一半随手丢在旁边的书,却往往不翻几页,只是将它摊开盖在脸上,遮挡住窗外过于明亮的光线。
更多的时候,他是被那些“厄运”折磨得精疲力竭后,逃难似的躲进来的。
自从在武当山上跟着道长修身养性后,王也越发强烈的认定自己终于有想要的东西了,所以在平时他会更多表现出有些不耐烦的情况,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
为了这个目的,王也甚至和王卫国打赌,虽说他并没有说出他想要的是什么,但考虑到出家这种事情他家里人并不会完全支持他,所以才选择了迂回曲折的方式,以确保不会有人在中途反悔,出意外。
即使王也自认为是聪明人,但考入清华北大依旧是需要他煎熬的目标。
某次,抽空陪着孟朝夕在这间书房里看了一部电影,开场没过几分钟他就陷入了难得的深睡眠后,王也就频繁的来到这里,更多是休息和喘口气。
他不需要言语,孟朝夕甚至不需要回头看他一眼,就能感知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低气压。
他默默地缩进沙发最深的角落,膝盖蜷起,双臂环抱着自己,像一个在寒冷中寻求最后一点温暖的姿势。他将额头抵在膝盖上,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在无声地抵抗着脑海中那些尖叫、哭泣、破碎的他人命运的碎片。
在这里,王也有时会变得任性一点。
偶尔遇见孟朝夕表示要和同学一起出去走走时,王也沉默的看着孟朝夕一会,疲惫不堪的开口:“留下来陪陪哥吧,下次再去也不迟。”他知道只要自己说出这句话孟朝夕就不会拒绝,所以就变着花样说着类似的话。
次数一多,时间一久,孟朝夕也大致明白了,每当王也来到这间书房后,就自动推了所有需要出去的活动,专心陪着王也熬过这段时间。
书房里,蓝调依旧慵懒,电影画面依旧流转,或者只有一片寂静。孟朝夕很少会立刻停下手中的事去安慰他。
她知道,此刻任何刻意的言语或动作,对他而言可能都是另一种负担。她只是继续着她的节奏,画画,看书,或者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
她的存在本身,她那份恒定的、无波无澜的沉静气息,就像无形的引力场,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王也贪婪地呼吸着这份宁静。在这里,那些扎入骨髓的“刺”所带来的尖锐痛楚和嘈杂噪音,仿佛被书房厚重的墙壁和地毯吸收了大半。它们依然存在,但被隔绝在了一层毛玻璃之外,冲击力大大减弱。
他能感觉到自己紧绷的神经在孟朝夕那份无动于衷的平静中,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
她的静默,是他此刻唯一能承受的噪音;她的无动于衷,是对他痛苦最温柔的包容。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
当王也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深深的疲惫时,孟朝夕才会放下画笔或书,关掉音乐或电影。房间里陷入一种更深的、纯粹的安静。她起身,赤着脚,像一只无声的猫,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边。
她没有坐到他对面,没有试图拉开他环抱的手臂。她只是在他身后,那个他蜷缩的、背对着她的空隙里,轻轻地跪坐下来。然后,她伸出双臂,以一种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从背后环抱住他蜷缩的身体。
她的脸颊轻轻贴在他微微弓起的、僵硬的脊背上。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疲惫的暖意。她的声音很轻,贴着他的后背响起,带着胸腔细微的共鸣,如同最温润的玉石投入深潭:“哥……”
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要将自己那份沉静的力量传递给他。
“…逃避是没用的。”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真理,没有责备,只有理解和洞悉。
“……它们就在那里。你看得见,躲不开。”
她顿了顿,更轻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通透:“能做到的就只有尝试接受它。”
她的脸颊在他背上蹭了蹭,像一种无声的安抚:“把这一切发生的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都当做…这个世界的守恒定律吧。顺势而为罢了。”
这几句话,像带着魔力的咒语。没有空洞的安慰,没有虚假的承诺。她精准地点破了他痛苦的根源,并给出了一个属于他们这类人的、近乎冷酷却又无比真实的答案:接受它,如同接受世界运行的冰冷规则。
而孟朝夕是冰冷规则以外的最大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