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从小被养在王家的原因,孟朝夕从懂事开始就对人们的情绪十分敏感,有时可能只是一瞬间的波动,都会让她注意很久。
更何况王也这种随时要被压倒的罪恶感。以及王也的骨子里,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拗。
这执拗并非针对名利或**,而是指向那些只有他能“看见”的、即将滑向深渊的轨迹——某个同学眉宇间郁结的死气,邻居家窗台上日渐枯萎却无人问津的盆栽,甚至街角一只瘸腿流浪猫在暴雨前的惶恐不安。他像一台过于敏锐的雷达,捕捉着常人无法感知的、命运即将倾覆前的微弱信号。
有时王也会忽然对一个人或者一些事情很执着,甚至执意要插手,想要解决一些只有他能看见的问题,尽管大部分努力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微乎其微的涟漪后,是更深沉的绝望和更冰冷的回响。
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因为大人们都还把他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结果总是会注定滑向糟糕的场面。
每当王也总是要做最后的挣扎时,孟朝夕早就已经观察很久了,她紧紧抓着王也的手,阻止他继续做一些会引起别人猜忌的行为。当他仅仅只是看见孟朝夕担心的眼神时就扭过头去,可手仍旧握着孟朝夕的手不放。直到那因预见悲剧而沸腾的血液,在沉默中一点点冷却下来。
“我谁也救不了。”这种想法的到来比希望早一点,比沉默迟一些,让王也几乎是认命的低下头。
那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午后,阳光亮得晃眼。王也刚从医院做完例行的身体检查出来,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分。坐进车里,他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目光有些涣散。当车驶过一片熟悉的街区时,他忽然开口:“杜哥,麻烦绕一下,去朝夕学校。快放学了。”
杜哥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没多问,熟练地打了方向盘。
学校门口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刻。放学的孩子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涌出校门,五颜六色的书包汇成一片流动的海洋。
王也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终于,他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孟朝夕正和一个同班女生站在校门旁的树荫下说话。孟朝夕也正是这个时候注意到了王也朝他挥手,正当孟朝夕向那边走去,稍微接近一点才发现王也略显承重的脸色,并没有看向她,而且她旁边的,刚刚和她说话的同学。
总是戴着那副略显笨拙的蓝色塑料框眼镜,顶着厚厚的、几乎遮住眼睛的蘑菇头,走路时习惯性地低着头,视线永远胶着在自己的脚尖或地面上,像一只时刻准备缩回壳里的蜗牛。在喧嚣的人群中,她总是无声无息,努力将自己缩到最小。
此刻,那个蘑菇头的女孩已经低着头,慢慢地、几乎是贴着墙根,独自一人磨蹭着走出了几步。
她瘦小的身影很快被汹涌的人潮吞没、推挤,如同一片被卷入湍急河流的、微不足道的落叶,又像一朵悄然落在水面上的小花,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溅起,便身不由己地随着浑浊的水流漂向未知的远方。她的蓝色眼镜在攒动的人头间隙里闪烁了一下,最终彻底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
孟朝夕注意到王也的视线一直都在注视着那个同班同学,这种异常熟悉的感觉让她的心微微一沉。她顺着王也那沉重得几乎凝滞的目光望去,再联想到那个女孩平日里在班上近乎透明的存在感、偶尔露出的手臂上可疑的青紫,以及王也此刻脸上那种混合着预知、无力与焦灼的沉重表情……她瞬间明白了。
这种场景,她曾在他身上见过太多次。
只见王也无助的向前走了几步,却最终还是停了下来。或许是觉得王也要被自己以往那些失败困住了,见他没有再有任何举动,孟朝夕松开抓着他的手,流进人群,轻巧的消失在流动的众多身影里。
王也被孟朝夕的举动惊醒了,猛的伸手去抓她,可还是迟了一步:“等下,朝夕!你要去哪?!”,没有人回答他,等他大步跑到那个蘑菇头女孩消失的拐角处,逆着光,他看见孟朝夕正牵着那个女孩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巷口走来。
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此刻虽然依旧紧张地缩着肩膀,但被孟朝夕握着的那只手,却没有挣脱。看见站在巷口的熟悉身影,孟朝夕微微歪着头问:“今晚可以带她一起回去吗?”
王也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孟朝夕牵着那个他“看见”的、即将坠落的“小花”,平静地向他发出邀请。预想中糟糕的场面没有发生,没有人猜忌,没有人排斥,只有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温暖的接纳。
原来还是可以拯救一个人的。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心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王也神情恍惚,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悲伤:“当然可以……什么时候都可以。”
随后牵着孟朝夕的手,带着她们往车的方向走,在等着她们钻进车里后,还是对着孟朝夕说了一句:“下次别再这样了,至少要和我说清楚。不然我会很担心你。”
可没想到孟朝夕望向他,小心翼翼的问:“真要说清楚了,你还愿意吗?”坐在车里靠近车窗的女孩也一并回头双眼无神的望着他,眼神间的接触让他在这瞬间产生了错觉,王也觉得是自己陷在梦里还没有醒,不然怎么还是这种迷茫且朦胧的状态。
愣着神回到家,躺在床上,果不其然在梦里依旧面临着这句询问。
“你还愿意吗?”
想到这王也紧绷的身体,在她怀抱的温暖和话语的冷酷真实中,骤然松懈下来。他依旧蜷缩着,但不再是因为防御,而是因为卸下了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一种深沉的、带着泪意的疲惫席卷了他。他反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环在自己胸前的那只纤细手臂,仿佛那是沉沦苦海中唯一的浮木。
在这个由孟朝夕构筑的静默宇宙里,在她身后这个无声的、充满理解与接纳的拥抱中,王也终于得以暂时卸下那副被厄运之刺扎得千疮百孔的灵魂铠甲。
她的沉静是他对抗喧嚣的堡垒,她的无动于衷是他疲惫心绪的缓冲垫,而她残酷又真实的守恒定律,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用以解释自身痛苦的冰冷哲学。
他们是同类,是共享这片静默宇宙的孪生行星,是在彼此身上才能找到对抗世界那冰冷守恒定律的唯一慰藉与锚点。书房的门隔绝了外界的“刺”,而他们彼此的依存,则在这隔绝的空间里,构筑了对抗内心风暴的最后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