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自己内心深处的考虑,望着虽然脸色稍微有些好转但依旧是略显病态的孟朝夕,再望望自己这个素来省心的三儿子日发严重的黑眼圈,王夫人还是决定提前去武当山拜拜,以求真武大帝能够保佑这两个孩子以后身体健康,顺风顺水。
越是靠近上香的大殿空气里弥漫着檀香、烛火和尘埃混合的味道就越重,人们的**强烈的要变成盘踞山头的饕餮。
距离上次踏进这个大殿里似乎也没有多久,王也依旧是带着满肚子的空虚和疑惑拉着孟朝夕走进殿里,毕竟今天的主角主要是安静跟在他身后的妹妹。
光线从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在袅袅青烟中形成光柱。因为前几天突发暴雨,连带着今天也偶尔会飘下来点点小雨的原因香客不多,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嘴里念念有词,神情虔诚或愁苦,向着神像求着什么。
双眼空空的看着跪拜的人们,又望望自己。
王也从小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缺,他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想要过什么东西。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与众不同——心湖无波,无所祈求,这种“空”有时会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非人感。
巨大的空洞从诞生之际始终缠绕在他的心尖消散不去,日益被吹大一点,肿胀着带着他在天上飘忽不定,下一秒就要被扎破把他从万米高空上摔下来的感觉快要把他吞噬殆尽。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小,还不懂这世间道理,可等他大了一点转头一看,上香的个个心有**,唯独还是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望着供奉的神像,他知道这种命中注定的东西从来都改不掉。
尽管他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我想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站在他身旁和他搭话的道长,也只是默不作声的打量着他,眼里包含着当时王也读不懂的情绪。在见没人能够解答后,王也苦哈哈的挠挠脑袋,踏出大殿后就把这些事埋进心里,不愿再放出来见光,他又变回了那个无欲无求的乖孩子了。
现在,孟朝夕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好奇地东张西望,也没有学着大人合十跪拜。她只是微微仰着头,视线穿透缭绕的烟雾,落在神像模糊不清的脸上,眼神是放空的,甚至带着点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漠然和疏离。仿佛眼前的热闹、虔诚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被王也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王也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朝夕脸上。她那副放空、游离于香火尘世之外的神情,像一道微光,瞬间击中了他。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那是一种置身人群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一种心无所寄的空茫。
“原来我当初是这样的吗……”他看着孟朝夕那如出一辙的、对周遭虔诚氛围无动于衷的放空神情,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有震惊,有惊奇,但最深处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弱的、近乎战栗的共鸣。
武当殿中那句“我是个什么东西?”所带来的彻骨孤独和虚无感,在此刻遇到了一个不完美的回音。孟朝夕的疏离是安静的、懵懂的,不像他那般带着哲学拷问的痛苦,但那份置身人群之外的本质,何其相似!
这种相似并未解答他当时的困惑,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深的涟漪:原来...不止我一个?原来...这世上真有同类?可她...她又是什么?好像环绕的衔尾蛇般吐出一个又一个深埋腹底的问题,无限循环。
他收回了望向孟朝夕的目光,重新看向那些或祈求或忏悔的香客面孔。内心的空寂感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像武当殿中那般绝对和吞噬一切。身边这个小小的、同样格格不入的存在,像一道微光,虽然微弱,却意外地稀释了那份沉重的黑暗。
他习惯性地想把手缩进袖口,又中途放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那弧度里混杂着自嘲、了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妙轻松看着站在自己旁边眼神放空的盯着缥缈的烟雾的孟朝夕,看她双眼空空,思索半天还是悄声问他:“我没什么想要的,还要拜吗?”
王也心知肚明,他侧过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和那份标志性的、带着点惫懒的随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仿佛在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又像是在安抚一个同样迷途的灵魂对她说:“拜拜吧,就当走个过场,求真武大帝保佑了。”
从武当山回来后,王也对待孟朝夕的态度悄然无声的在某些方面做了改变。在孟朝夕入睡困难的夜里,看着她喝下温热的牛奶后,坐在她的床上和她一起看他早已看过两三遍的《庄子》,直到孟朝夕抵挡不住困意,缩进被子里,才替她关灯出去。
就这样过了几年,深秋的北京已带寒意,但王家灯火通明的大宅里,却是一派与季节不符的燥热喧嚣。
一年一度的家族聚会兼商业联谊正酣。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厅堂照得如同白昼,空气里混杂着昂贵香水、雪茄烟雾、食物油脂和酒精的浓烈气息,形成一股令人微醺又窒息的漩涡。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大人们的谈笑声刻意拔高,带着虚浮的热情,在挑高的空间里嗡嗡回响,像是无数只振翅的金苍蝇。
孟朝夕穿着王夫人精心挑选的、缀着蕾丝边的米白色小洋裙,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热带雨林的温室兰花,格格不入地杵在华丽而陌生的丛林里。
经过王家几年的细心调养,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早已脱胎换骨。皮肤是精心照料下才有的细腻白皙,眉眼精致得像工笔画,怯生生抬眼时,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总能让王夫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王也和王夫人看着她像精心呵护的花苞终于一点点绽放,那份喜悦是发自内心的。
但此刻,这份美丽却成了她的负担,让她暴露在无数好奇、打量甚至带着点探究意味的目光下,让她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消失不见。
这是孟朝夕第一次出现在正式场合,以前的几年考虑到孟朝夕的身体健康不如意,医生说需要静养,所以这种场合总是会让她回避。
但今年她已经能跟着王也一起去武当山修行,虽然也只是安静坐在那里看着王也练功,也说明孟朝夕已经到时间需要面对这些事情了。
王也正被一群叔伯长辈围着,他穿着合身的衣服,身量已开始抽条,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瘦挺拔。
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略显惫懒的笑容,耐心地应付着长辈们或真或假的夸赞和试探性的问题。他眼神看似专注地落在说话人脸上,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搜寻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孟朝夕趁着一个端着酒水的侍者经过,人群稍微挪动空隙的瞬间,像一尾受惊的小鱼,迅速从漩涡中心溜走。她低着头,贴着墙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一个穿着小西装、梳着油亮分头、约莫比她小一两岁的男孩,像颗小炮弹一样从人群里冲了出来,精准地锁定了她。
“姐姐!漂亮姐姐!”男孩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加掩饰的占有欲,噔噔噔地追过来,“你陪我玩捉迷藏!给我讲故事!你上次讲的那个小道士还没讲完呢!”
这是王也某个远房表叔家的小儿子,名叫小杰。自从第一次在王家见到孟朝夕,这孩子就像着了魔似的黏上了她。孟朝夕本就怕生,对这种过于直接、近乎纠缠的热情更是手足无措,避之唯恐不及。
每次聚会,只要小杰出现,孟朝夕就开启“东躲西藏”模式,卫生间、露台角落、甚至阿姨打扫用的储物间都曾成为她的临时避难所。偏偏这孩子精力旺盛,锲而不舍,总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她,让她狼狈不堪。
此刻,熟悉的恐惧感攫住了孟朝夕。她甚至来不及看路,凭着记忆和对“安全点”的本能,拔腿就跑。小杰兴奋的叫声和脚步声紧追不舍,像催命的鼓点敲在她心上。她慌不择路地穿过挂着名贵油画的走廊,拐进相对僻静的西翼,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王也终于摆脱了热情的包围圈。他脸上的笑容淡去,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过大厅。没有看到朝夕。他太熟悉这种场景了,几乎是立刻,他判断出小杰那“小魔王”肯定又出现了。
他脚步加快,先快速检查了几个孟朝夕常去的“据点”:露台角落的藤椅后——空空如也;靠近后厨的备用小餐厅——只有忙碌的阿姨;通往花园的玻璃门边——只有几盆茂盛的绿植。
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爬上王也的心头。他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嘈杂的人群,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还有哪里?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书房!那个她总是很羡慕自己能够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书房!
他快步走向位于二楼的书房。厚重的橡木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显然没开灯。王也推开门,没有立刻进去。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窄窄的银辉。借着这点微光,他看到巨大的红木书桌、靠墙的高大书架……还有那个靠墙放置、下面带有收纳空间的、装着滑轮的小书柜。
王也的心定了下来,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了然又无奈的弧度。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弯下腰,双手稳稳地抓住书柜两侧的把手,小心翼翼地、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地将这个沉重的、装满书的柜子向外挪动了几寸。
柜子移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木头、纸张和淡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书架与墙壁形成的那个狭窄、黑暗的三角形空隙里。
孟朝夕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身上那件精致的米白色小洋裙沾了些许灰尘,裙摆可怜兮兮地铺在地上。她的脸颊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惊惶未定、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本书——那是王也小时候翻旧了的《庄子》,书页边缘还有他当年随手画的一个打瞌睡的小道士涂鸦,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护身符。
当光线随着书柜移开涌入这个小小的藏身洞时,孟朝夕吓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当看清逆着光站在洞口、弯着腰看她的身影是王也时,那双盛满恐惧和委屈的大眼睛里,瞬间涌上一层薄薄的水光,鼻头也红了。
“哥……”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的,又软又委屈,“你怎么才来啊?”
王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书柜又挪开了一些,让空间更大些。他没有立刻让她出来,反而也屈膝,单腿跪在书房柔软的地毯上,让自己的身影不再形成压迫感。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和安抚。
“啧,”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又低又缓,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微哑,却有种奇异的安定力量,“知道啦。下次保准早点来,这风水宝地……找得还挺隐蔽哈?” 他甚至还歪头朝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又打量了一下,语气带着点调侃,“就是灰大了点儿。”
孟朝夕看着那只伸过来的、熟悉的手,又看了看王也脸上那副“找到你了”的、略带惫懒却又无比可靠的神情,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她没有去抓他的手,反而像寻求庇护的小动物一样,往后蹭了蹭,把自己更紧地缩在那个角落里,神情变得放松。
“嗯……”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脸往臂弯里又埋了埋,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哥……能在这里陪着我吗?” 她小声问,更像是在确认这个安全空间的存在感。
王也顺势收回了手,身体放松地往后一靠,就倚在移开的书柜侧面。他随手拿起孟朝夕丢在附近地毯上的一本书,可能是她慌乱中带进来的,也没看封面,就随意地摊开盖在自己屈起的那条腿的膝盖上,姿态闲适得仿佛这里不是藏身洞,而是他的专属茶座。
“我都在这了,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他翻了一页书,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这安静的角落里格外清晰,“这是《南华经》?。”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落在书页上,又似乎穿透了纸张,“‘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他嗤笑一声,下巴朝门外喧嚣的方向扬了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悉和嘲讽,“啧,说得真对。你看外面那些‘巧者’‘智者’,端着杯子满场飞,累不累?”
孟朝夕似懂非懂,但王也那熟悉的、带着点懒洋洋的嘲讽语气,像温水一样熨帖了她紧绷的心。她往他的方向又挪近了一点点,膝盖上摊开的《庄子》滑落下来一角,露出那个打瞌睡的小道士。
“那……” 她小声问,带着点孩子气的探究,“哥是无能者吗?”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无能”可不是好词。
王也闻言,低低地嗤笑出声。
他没有回答,反而伸出脚,用穿着干净袜子的脚尖,轻轻碰了碰她蜷缩在裙子下的小腿肚。那触感温暖而稳定。
“想得美!”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异常笃定,“你哥我是……嗯,‘懒者’!” 他刻意拖长了“懒”字的音调,仿佛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标签,“懒得跟他们争,懂不懂?”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依赖的小脸上,昏暗中,他的眼神异常明亮和认真,“你也学着点,别老紧张兮兮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他顿了顿,脚尖又轻轻碰了她一下,仿佛在强调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现在嘛……有哥在呢。”
这句话,像一颗带着魔力的种子,穿透了门外的喧嚣和内心的恐惧,稳稳地、深深地落进了孟朝夕小小的、不安的心田里。
桌布下的秘密基地,膝盖上那本画着小道士的旧书,以及眼前这个用脚碰碰她、告诉她“有哥在”的少年,共同构成了这个混乱夜晚里,一个坚不可摧的、名为“安全”的锚点。
书柜的阴影笼罩着他们,隔开了外面那个令她恐惧的世界,在这个小小的、只属于他们的静默角落里,孟朝夕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将脸颊安心地枕在了冰凉的《庄子》书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