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尔犯何罪?
……
“无罪。”
2.
教会的钟声荡起,这是朝礼的时刻,亦是审判的开始。
奈费勒站在镜子前,整理着自己的法官袍服。这是他之前在做军事法官时的旧服,黑氅白袍,盘绕着权力如血管的金边,经年未穿,那黑氅背后的金色太阳仍熠熠生辉。袍服繁复,难免错杂,一次调整不善,领口漏出一坠银光。
光影闪烁,晃过他的视线,竟有些灼痛。他闭了闭眼,捉住那逃逸的吊坠,沉默半晌,塞回了领口。
阳光映在他眼中。
他再次正视镜中的眼睛。
那是一双曾被赐福的眼睛。
在他被赐名阿比亚德的时候,祭司也将金粉一同洒进了这双眼睛。那并不是普通的金粉,他记得那时有光在自己眼中融化,而那之后——
“主看见了你,愿你以此,得见真实。”
真实……
他的目光下垂,落下一层阴影。在那之下,是一层青黑。
精神不济,难以入眠
他有太多的记忆、证词需要梳理。
那个亟待审判的自罪者,在三天前,被他关进了地下室。
或者说,是那人自己走进去的。奈费勒曾想把他关在房间里,但他严词拒绝,甚至说了很多让女侍卫拔剑的重话。那些话语的刻薄与侮辱超出了这五年对峙他们使用过的范畴,甚至达到了某种冒犯艺术的巅峰,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宰相手里最忠心的狗,一个无可救药的**者、浪荡子,逼他不得不将他扔进地下室的审讯室。
但这似乎消耗了对方毕生的恶毒。待阿尔图真的踏入那阴暗的牢房,他听见了在那绷紧的脊背舒展之下,靠着墙体滑落,呼出的那口气。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别墅,每一处的视野都属于他。他不会派人去监守,那太过愚蠢,那于墙体之中密布而四通八达的管道早已成为他的耳目,他只要轻轻拨动窥镜,就能知道那牢房发生的一切。
但这当然不能太远。奈费勒的别墅外面看是一片破败,地下室却有足足三间。一间储物,一间审讯,一间档案。奈费勒自将人关进审讯室后,每晚结束了外部的工作,他就会回到与之仅有一墙之隔的档案室,行使他的监视权。
这种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天。奈费勒不认为自己有多强的控制欲,但他实在无法放心那个有点傻的自罪者会不会在强烈的负罪感下做出什么自伤的行为。于是他提前撤走了一切尖锐的东西,尽可能换成相对柔软又不至于一眼看出来的设施,怕他绝食又特意每天亲眼监督对方吃完送的食水才离开。
但这就够了吗。
就算是真的典狱官,天天大半夜盯着犯人睡觉也是有点变态了。奈费勒觉得自己也有些不正常,但是……
奈费勒睡不着。他本来就难以入睡,近几日睡得最沉的一次竟然是对方昏迷时,攥着对方的手。
而他看见了那样的一幕。
痛苦而粗重的喘息透过管道传来,一具身体蜷缩在角落,紧绷到极致的肌肉甚至将石床扣出道道浅坑。在那破碎的呼吸间,是一句句自罪的裁定,以及……
“你们…您…请…不要……”
“那是我的罪…与他无关……”
他再也坐不住。
从第一天的收监,第二天的听取罪行陈述,到第三天的外出取证,他扮演着法官,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法庭上行使着他的权力,又竭力保证它的公正。他接收了阿尔图自述的那些对追随者、家国、奈费勒的罪状,又提出了需要向受害者征询口供与罪证。他让自己和追随者奔波于黑曜夜光、白鹳破晓,搜集各种证据,自认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已用自己的权力做到最大的公正,还有什么可以指摘?
于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当星星陷入梦魇,海洋环绕在了他的周围。
如猎豹般的警觉已然被梦魇摄住了全部警惕。奈费勒用那阿尔图留下的、所剩无几的精油擦拭着对方的太阳穴,用绢布为对方擦拭冷汗,抱着对方安抚直至那阵可怖的痉挛过去,阿尔图都没有发现他,如昏迷般倒在他怀里。
那就这么回去吗?可这别墅都是他的,他又凭什么走。奈费勒不走。回去也睡不着。他干脆就在一旁的椅子上靠着,攥着对方的手,感受着切实的温度与脉搏,索要他本应该得到的睡眠。
可能照顾人确实比动脑筋累,这一措施简直效果拔群,奈费勒握了没一刻就睡着了。但他也是个有分寸的人。前两天他都把握得很好,有预感似的在阿尔图醒来前离开。
直到第三天。他一直知道阿尔图有自己的事业,也能感觉到对方暗地里的帮助,尽管对方并没有怎么提到过,他却也可从交谈中推测一二。但阿迪尔和女侍卫带回的卷宗实打实给了他一剂强心剂,让他把最坚实的一块证据攥在了手里。
骤然放松下的神经让他比平时更多了些耐心,也少了些焦躁,而问题也正出现在这里。
可能是对方的梦魇过于激烈,而他的动作又比平时轻柔,在昏昏欲睡的拍子与节律中,他竟被拉进了对方的怀抱。
蓦然收紧的力量让奈费勒顿时找回了所有警惕,他想要挣脱,但他实在打不过那极具爆发的力量,而那具似呓的耳语,又让他停止了动作。
“躲在这里…他们找不到你……”
你们…您…他们?
一次也就罢了,到底是谁要找我……
沉默与收紧之中,奈费勒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心念电转间一个恐怖的可能在内心升起,这个可能让他背上寒毛倒竖,他只得尽力放松自己的身体,拍着他的背脊。
“我在这里,放心吧…”
如同得了赦令,那令人窒息的怀抱终于同意让空气透入,却仍保持着守护的姿态,将一切外在隔绝在此。奈费勒闭了闭眼,豁出去了般在他怀里躺定,任思绪与意识沉淀在这片避风港中。
这一躺就没记得提前醒来。
奈费勒睁开眼睛时,对方正小心翼翼地把手撤回去。瞳孔里倒映着对方震惊而悔恨的脸,奈费勒抓住了那只手。
“跑什么?”
“你…我…是你…这不对……这不应该……”阿尔图破碎地组织着语言,最终他闭了闭眼,“您不应该过来。”
“摆正你的态度,阿尔图,”奈费勒扣住他的下巴,“这是我的别墅,我想在哪里,没有应不应该一说。”
“收拾好你自己,朝礼的钟声响起后一刻,就是你的审判。”
实在是狼狈。
奈费勒面上冷硬,残留的体温和触感却还在自己身上,他花了比以往更多的力气平复内心的震动和贪恋,再晚一步走他都要绷不住了。
还不到时候……
时间分秒的过去。阳光映在他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金光,带来细微的灼痛。
思绪回笼,奈费勒看着镜子,深吸一口气。还剩最后一步。
他收拾好自己,重新走向地下室。
3.
“原告阿尔图,本庭已受理你对被告阿尔图关于其侮辱戕害家人、追随者、社会国家、奈费勒的指控。由于时局特殊性,本庭将由奈费勒任法官、证人、被害者、双方辩护律师。现在开庭。 ”
一个奈费勒正襟危坐在阿尔图的对面。那是一张简陋的木桌,在奈费勒的右手边是砖石一般的帝国的律法,左手边是纯净教会的圣典,中间是无数厚实的卷宗。
“我在帝国律法、教会圣典面前,我的生命及命运起誓,”奈费勒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只手面向虚空,“我,奈费勒,作为本庭法官、证人、被害者、双方辩护律师,于本庭审理中,所有言论皆为真实。”
“现在,请原告及被告以誓言确认身份。”
“……我亦在帝国律法、教会圣典面前,以我的生命及命运起誓,”阿尔图闭了闭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奈费勒,在对方不容置疑的眼神下,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只手面向虚空,“我,阿尔图,苏海尔,作为本庭原告及被告,于本庭审理中,所有言论皆为真实。”
“现在,请原告重新陈述对被告的指控。”奈费勒看着他的眼睛,“请注意,叙述可简短,但务必阐明时间、地点及涉及人员。”
“……我,阿尔图,苏海尔,指控阿尔图,于过去无数次轮回中,在帝国境内,对包括阿尔图、梅姬、鲁梅拉、法拉杰等在内的亲朋,对包括奈布哈尼、法图娜、扎齐伊、夏玛、拜铃耶等在内的追随者、合作者,对包括伊曼主祭在内的神职人员,对包括苏丹陛下、王妃殿下等在内的皇室成员,对整个社会国家,对神明,对……奈费勒,都曾进行不同程度的侮辱、亵渎、戕害。”
“现在,请原告方举证,如何证明阿尔图在过去轮回之中所犯下的罪行?”
奈费勒看了一眼阿尔图,对方没有说话,似乎失去了情绪,只是看着他。他扫了一眼法典与圣典,抖开卷宗,又看向阿尔图的眼睛。
“我,奈费勒,作为原告方证人、被害者、辩护者,携梅姬夫人整合涉及多方证词,进行举证。”
“结合梅姬夫人整合其记忆、亲朋、追随者证词及我的记忆,可以作证,在这一世之前,曾有无数个轮回发生。轮回及事件发生先后经讨论已无证可考,经不完全统计,以下将通过编号进行举证,不同侵害事件的同一轮回及事件编号并不一定为同一轮回或事件。”
“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轮回一,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在此人折断第一张苏丹卡后,带着银纵欲卡来到我家对我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羞辱与侵犯,并将侵犯过程于朝会上公之于众,此后与我成为生死大敌。”
“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轮回二,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在此人折断第一张苏丹卡后,带着一本叫做《虚伪的自由》的书找到我,提出与我结盟,随后在一次欢愉之馆纵欲事件中,用杀戮卡将我在妓女贾丽拉的游戏中杀死。”
“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轮回三,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在此人折断第一张苏丹卡后,带着一本叫做《虚伪的自由》的书找到我,提出与我结盟,从而发展出革命友谊,成功改朝换代,然而此人登基之后建立游戏之国,发放行乐券,将国家拖进混乱,强迫我成为其维齐尔,我无法接受而自刎。”
……
“关于对亲朋侵害事件,轮回一,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趁其兄阿尔图不在家,假装自己是哥哥与嫂子梅姬在家行淫,后又经常出入欢愉之馆,与多人发生关系、败坏门楣,引起梅姬不满,此人无法,将梅姬以杀戮卡之名杀害。”
“关于对亲朋侵害事件,轮回一,事件二,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在家门口遇到一还书乞儿鲁梅拉,将其以纵欲卡之名拖入家中侵犯,导致其第二天吊死在你家门口。”
“关于对亲朋侵害事件,轮回一,事件三,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因作恶多端而遭到其朋友法拉杰刺杀,被其反杀在家中。”
“关于对亲朋侵害事件,轮回二,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改朝换代后建立游戏之国,将其最忠实的朋友法拉杰的信全都融成行乐券,并将其绑入宫中作为禁脔。”
“关于对亲朋侵害事件,轮回二,事件二,一个叫阿尔图的人,改朝换代后建立游戏之国,完全遗忘其同甘共苦之发妻于后宫,任其自生自灭。”
…
“关于对追随者、合作者侵害事件,轮回一,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在欢愉之馆纵欲事件中使用杀戮卡导致奈布哈尼被抽取脊髓死亡。”
“关于对追随者、合作者侵害事件,轮回二,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堕入密教,传教法图娜,使其在宴会上烹饪自己的儿子。”
“关于对追随者、合作者侵害事件,轮回二,事件二,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堕入密教,传教鲁梅拉失败,使其葬于恶灵之腹。”
“关于对追随者、合作者侵害事件,轮回三,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皈依纯净者,将其追随者拜铃耶出卖,导致其被净化。”
“关于对追随者、合作者侵害事件,轮回三,事件二,一个叫阿尔图的人,皈依纯净者,玷污主祭伊曼,改朝换代建立游戏之国,逼迫其履行主祭之职,导致其自杀。”
…
“关于对社会、国家侵害事件,轮回一,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改朝换代建立游戏之国,分发行乐券,将国家拖入混乱。”
“关于对社会、国家侵害事件,轮回二,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皈依纯净者,使得纯净者降临,导致国家被净化。”
“关于对社会、国家侵害事件,轮回三,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堕入密教,召唤密神降世,导致国家陷入地狱。”
…
“综上所述,经不完全统计,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其罪状跨越多个轮回,罄竹难书,请法庭裁决。”
“本庭已悉知以上罪状及证词,”奈费勒收起卷宗,看向阿尔图,“现在,请被告进行辩护发言。”
阿尔图十分平静,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已经接受了命运,接受了他就是如此罪无可赦。听到这句话后,他才像睡醒一样沉入人世,他深深看了一眼奈费勒,露出一个笑容。
奈费勒心头一跳。
“我,阿尔图,苏海尔,认——”
“请被告尊重我方辩护律师,”奈费勒抢先一步打断阿尔图发言,瞪着他,“被告方仍有辩护词需陈述。”
“我,奈费勒,谨代表法庭允许被告辩护发言。”
“原告方证词充分,无可辩驳,但,正因为其牵扯重大,跨越多个轮回,法庭更应厘清责任主体。”
这话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神游天外几乎放空的阿尔图猛然转头盯着奈费勒。
“法典有言,谁若犯罪,则该人应承其后果。根据原告方的证词,控诉对象均为一个叫阿尔图的人,我,奈费勒,作为被告方辩护、被害者、证人,结合梅姬夫人整理之口供,提出新的证词。”
“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轮回一,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在与我结成生死大敌之后,就被我的追随者杀死,该事件的责任主体已死亡,无法追责。”
“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轮回二,事件一,根据梅姬夫人证词,我死后,一个叫阿尔图的人不久死于苏丹的猜忌,该事件的责任主体已死亡,无法追责。”
“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轮回三,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成立游戏之国后,根据梅姬夫人整合多方回忆,由于其政策荒谬导致国家陷入混乱,他本人很快死于暴动,五马分尸,被诅咒永世不得超生,该事件的责任主体已死亡,无法追责。”
…
“关于对亲朋侵害事件,轮回一,根据我的记忆,他由于作恶多端,很快由于背叛者过多而被乱刀砍死,该事件的责任主体已死亡,无法追责。”
“关于对亲朋侵害事件,轮回二,该情况与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轮回三,事件一相似,均为成立游戏之国后导致自己与国家的覆灭,该事件的责任主体已死亡,无法追责。”
…
“关于对追随者、合作者侵害事件,轮回一,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根据我的记忆,此人从欢愉之馆离开后,因其荒淫无度给自己装载了生命权杖,一种…某种力量驱动的生殖器,扬言在青金石大殿上给苏丹陛下至高欢愉而被当场砍头,该事件的责任主体已死亡,无法追责。”
“关于对追随者、合作者侵害事件,轮回二,根据梅姬夫人回忆,由于其堕入密教,虽传教甚广,但最终被其召唤的邪神用大粪淹死,该事件的责任主体已死亡,无法追责。”
“关于对追随者、合作者侵害事件,轮回三,同关于对亲朋侵害事件,轮回二,该情况与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轮回三,事件一相似,均为成立游戏之国后导致自己与国家的覆灭,该事件的责任主体已死亡,无法追责。”
…
“关于对社会、国家侵害事件,轮回一,事件一,同关于对追随者、合作者侵害事件,轮回三,关于对亲朋侵害事件,轮回二,该情况与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轮回三,事件一相似,均为成立游戏之国后导致自己与国家的覆灭,该事件的责任主体已死亡,无法追责。”
“关于对社会、国家侵害事件,轮回二,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皈依纯净者,使得纯净者降临,导致国家被净化,包括这个叫阿尔图的人。”
“鉴于此情况,主体人均死亡……呃……!”一阵刺痛袭击了奈费勒本就干涩的双眼,让他有一瞬间恍惚,他好像看见眼前有金光散碎,待他重新聚焦视线,眼前只剩一双焦急又不敢上前的眼睛。
“不要再说了!奈费勒,你需要休息一下……就算那些我都死了,我也确实一直走在罪恶的路上不得善终,我——”阿尔图的声音染上了一层罕见的焦虑,与之前的态度大相径庭。
奈费勒还没缓过劲,听见阿尔图的话,却立刻打断了他,那个可怕的念头,那个可能性在自己心中又确定了一分,他摇了摇头,闭了闭眼睛。
“不…我必须说下去。法庭需要秩序,原告,被告。”
“关于原告和被告的质疑,我作为证人、被害者将给出具体例证回应,首先,关于对社会、国家侵害事件,轮回三,事件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堕入密教,召唤密神降世,导致国家陷入地狱。此次事件较为特殊,此人活了下来并成为邪恶化身,但根据梅姬回忆与佐证,阿尔图家族在继承阿尔图之名前有自己的乳名,此人乳名为卡里姆而非苏海尔。且既没有弟弟也没有哥哥。”
“关于此情况,我奈费勒,与梅姬夫人整合线索,发现还有许多不涉及以上指控的轮回,每个轮回那个叫阿尔图的人乳名,很多并不一致,有时为独生子,有时为双生子,有时候有个私生女妹妹,这个叫阿尔图的人及其血亲一直处于不能被确定的状态。所以,如何能证明,以上轮回中那个叫阿尔图的人,就是我的被告,阿尔图,苏海尔?”
“原告无法证明,因为那些都是过去轮回的事情,他无法回到过去把那个已死的责任主体拉到这一世。”
“不!”阿尔图似乎有些焦急,好像有什么存在让他迫切地承认罪行,那是良知吗?还是……“我可以证明,我有记忆!我记得所有的罪行,不管我是阿尔图,苏海尔,莱尔还是卡里姆还是其他的什么……我记得!阿尔图一直走在罪恶的道路上,我就是——”
“好!既然原告方、被告方说他记得,让我们来看看所谓的记忆,”在奈费勒说出这句话时,他眼睛的灼痛更上了一层,好似有金花在眼前绽放,“证人方和被害者同样有记忆可佐证!”
“正如我奈费勒之前与梅姬夫人整合包括我、梅姬、阿尔图·莱尔三方记忆,以及阿尔图其他追随者不可直言的证词,我们整合出了数量不亚于罪行轮回的伟业轮回!”
“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伟业轮回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看见了我,奈费勒夹在书里的字条,找到我的别墅来与我结盟,结盟期间从未对我实施任何侵害,且令我免于宰相迫害,我们建立了苗圃,最终我们成功改朝换代,阿尔图荣登王位,命我做他的维齐尔,我们建立了伟业之国,国家欣欣向荣。”
“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伟业轮回二,一个叫阿尔图的人看见了我,奈费勒夹在书里的字条,找到我的别墅来与我结盟,结盟期间从未对我实施任何侵害,且令我免于宰相迫害,我们不仅建立了苗圃,他还全方面支持我的主张,改朝换代后推举我作为苏丹,自己退居二位,我们建立了贤者之国,这是一个充满学者的国家。”
“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伟业轮回三,一个叫阿尔图的人与我结盟,从未对我进行过侵害并令我免于宰相迫害,改朝换代后推举我作为苏丹并配了他最信任的追随者作为维齐尔,自己离开权力中心与梅姬夫人隐居,国家仍欣欣向荣,而他的长夜已尽。”
…
“关于对亲朋侵害事件,伟业轮回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在革命道路上从未放弃过任何家人好友,且多次行善在民间声望极高,甚至有拥护者在我家门口对我抗议认为我对其过于严苛。”
…
“关于对追随者、合作者侵害事件,伟业轮回一,一个叫阿尔图的人从来没有去过欢愉之馆,对其妻子始终如一,也从未出卖过任何从者,更没有皈依任何教派,虽然装备过生命权杖但最后切了下来做成了承阳剑与苏丹决斗,成功改朝换代。基于此相似情况,还有类似的轮回二、轮回三等等分别对应了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中的伟业之国、贤者之国等。”
…
“关于对社会、国家侵害事件,轮回一,及轮回二,形同关于对奈费勒侵害事件事件中伟业之国、贤者之国等,这个叫阿尔图的人从来没有对不起家国。”
…
“综上所述,若原告、被告执意认为,阿尔图一直走在罪恶的道路上,以上整合多人口供、情形完全相反、矛盾的记忆,却证明了阿尔图一直走在光明的道路上,原告,被告,你要如何辩解?”
奈费勒看着阿尔图,但其实他已经快看不见了。眼前的金花弥漫,几乎覆盖了他的全部视野。
“……不,”沉默半晌,阿尔图的声音痛苦,似乎在做着某种他看不见的挣扎,“奈费勒…你怎么能证明那些证词不是你们编的,就算我有一个光明的结局,但我在路上实在地戕害过他人又如何算。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光明。我…我的脑子里,只有……”
“就算你有一个光明的结局,但你实在戕害过他人,没错,确实存在这样的轮回,但就凭你能走到光明结局,就能说明你并非一路上只有罪恶,你犯过错,但你有一个向善的道路,我们能在历史上找到很多例证,就算是最贤明的君王也并非没有过错。此外,我知道你脑子里的画面,我见过,甚至以你的视角体验过。”奈费勒不为所动,“现在让我来复现一遍你的所谓记忆。你脑子里的画面。”
“你的记忆是在触及暗影罗盘后触发的,我同样可以质问你,你脑子里的画面,”奈费勒的视野已被金花覆盖,“怎么就不是编的?”
“不!奈费勒!停下!”
“我为什么要停!”奈费勒彻底看不见了,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的眼角流出来,但他仍睁着眼睛,“看”向阿尔图的方向,“你脑子里的画面充满了结果,只展示了罪恶却从未有过原因的剖析,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杀害、□□、掳掠了那么多人,也搞不清楚自己的逻辑,你自称亵渎神明,在记忆里把正神和密神同时杀死,你知道那需要付多大代价,只是一个凡人就能做到?你做到之后成为邪恶的化身,结果居然只是建立一个玩游戏和四处征伐的国家,而不是取代神明,到最后居然是抱着我的尸体哭,你不觉得你的逻辑有问题吗?一个丧心病狂十恶不赦罄竹难书之人!居然还会为一个普通的臣子乃至政敌垂泪!”
“奈费勒!”阿尔图的声音嘶哑而破碎,“不…你们不要再……这和他没关系,是我……呃…!放过他……你们…别逼我……你们…不许……”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相!”奈费勒大脑炸裂似的疼痛,金色的花朵在他的眼前爆裂绽放,但他咬着牙,抖出了阿迪尔的卷宗,“还有你们!”
“正如之前的证词所言!在这一世之前,曾有无数个轮回发生。轮回及事件发生先后经讨论已无证可考,责任主体均已死亡或身份信息不连贯甚至有些根本没做过坏事并建立伟业,连阿尔图本人的记忆都存在重大逻辑漏洞,所以,基于过往轮回对这一世阿尔图·苏海尔的指控不成立!并且!”
“这一世的阿尔图·苏海尔,同他的兄长阿尔图·莱尔,建立了之前所有轮回同时期都没有做到的伟大功绩!”
“这一世,基于梅姬夫人整合多方证词,以及我,奈费勒的记忆,两个叫阿尔图的人,在自己还是一个宫廷小丑的时候,就建立了黑曜夜光这样一个包容迷茫疲惫之人的汗水与眼泪的休憩之所,给予了徘徊于幽暗的思想一场片刻的宁静!”
“这一世,基于梅姬夫人整合多方证词,以及我,奈费勒的记忆,两个叫阿尔图的人,在自己是苏丹宠臣的时候,配合通过猎狮宴调包贵族尸体,营救了多位领主的性命,保护其领地不受灾厄,而我的追随者阿迪尔,正是来自这两个叫阿尔图的人救助的领地之一!”
“正因这两个叫阿尔图的人的善举,使得阿迪尔家乡的领地免于近期灾荒,使得阿迪尔及其妹妹卡莱姆瑰尔得以存活,而不是像我记忆中那样惨死,他才得以向我交付以下证据!”
“关于权臣阿尔图社会行动报告:
1.资助河湾区绣坊、首饰工坊与染坊,提供大量岗位帮助消化流民,提供创作平台,促进产业融合与技术创新,保障人民权益与尊严!
2.建立以白鹳破晓为中心的一整套从农业到食品加工乃至餐饮服务体系,整个产业链条包括上百种工序,直接提供的岗位令上千口人家免于饥饿!
3.维持黑街秩序,利用当地贼头关系网络引导流民以工代赈,维护社会稳定。同时,其网络暗地协助官方,为调查流民失踪案件及奴隶走私问题提供重大线索,维护国家财产及人民生命安全!
4.促进阶层沟通,允许其追随者法拉杰的宴会跨阶层交流,鼓励绣坊学习晋升制度,促进阶层流动,让每个人都得到机会,让——啊!!”
钻心剧痛在他的脑海炸开。金色在他的眼睛里疯狂沸腾。奈费勒的身体再支持不住向下倒去,他本该摔在地上,但他没有。
黑暗之中,一具同样痛苦的身体接住了他。
“说下去,奈费勒,说下去吧,”被温热的怀抱包裹着,那个声音颤抖,干涩,却坚定,“我在这里,我听着。”
如同泵血一般。奈费勒抓着阿尔图的衣服,撑在他的肩头,一双空洞的眼睛望向虚空。
“——让卑微者不再卑微。让不公者得到公平。”
“你对得起人民,对得起社会,对得起国家。最后,基于你,原告,被告,阿尔图·苏海尔,你的亲朋、追随者,还有我,奈费勒,做出对你的最终辩护。”
奈费勒靠在他的颈边,气息虚弱如耳语。他的血液已经流干,他的意识正在蒸发。
“这一世的他们都很想你。你的哥哥在等你回去挨骂,你的嫂子在等你回去喝茶,你的养女在问我你怎么还不回去给她讲故事,法拉杰在等你回去汇报,奈布哈尼在等你喝酒,哲巴尔在找你打猎,玛西尔在催经费,拜铃耶在嘲笑你被困了这么久……我……”
“我……”
我们过往的冤孽已然结清。此生你是我的星星,我的希望。
我宣你,无罪。
谨,代表本庭。
4.
尔犯何罪?
一个少年被绑在火刑架上。他黑发白肤,本该是双眼的地方只剩下两个空洞。
“无罪。”
他说。
无罪?
虚空之中的声音毫无波澜。
阿比亚德。正视你的罪。
光阴在他空洞的眼睛中疯狂倒退、坍缩。
朱卜纳睁开了眼睛。拐卖他的奴隶主冻死在了雪里。因为酗酒。这跟他这样的小孩子能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帮他多倒了几杯而已,正是领地纠纷的非常时期,自己贪杯怪的了谁。被拐的孩子们都让他放走了,这不是挺好吗?
教会也是这么觉得的。布道的祭司发现了他,连同那些孩子们一起,都被送去了教会的福利院。朱卜纳因为长得好又聪明,被挑中去了唱诗班。他被辖区的主祭艾尔萨德看见了。
“阿比亚德,你以后就叫阿比亚德。”
金粉洒在了他的眼睛里。啊,白色,又是白色。因为自己的皮肤。这个帝国对这个被征服的颜色如此喜爱 。阿比亚德不在意,他研读经典,训练思维,很快成了艾尔萨德的左膀右臂,为他核算每一笔善款。其中捐款最多的就是新任的领主,什么?你问旧的?他已经冻死在雪里了。
金子总是会脱颖而出。阿比亚德苍白的皮肤和出挑的能力引起了新领主的注意。于是,艾尔萨德亲手将他送到了新领主手上。
“从此,你就叫努尔。”
努尔。嗯。这是一个看中自己头脑的人。努尔接受良好,至少这个新领主确实给了他机会让他在那个雪夜解放自己的朋友们,自己以头脑回报并没有什么问题。
直到他开始做新领主负责算账的文书。啊,原来旧领主的死亡跟他根本没有关系,他早就被新领主的人下毒了。啊,原来他们那么多孩子之前被拐卖当作奴隶,是新领主为了夺权做的政策计谋。啊,原来教会和新领主早就勾搭上了,一个要人一个要权。啊,原来这是一个持续运转的模式,那要他来做什么?
哦,他是来帮忙做账的啊。
他拿起了柴火棍。
新领主就是在那个晚上被一根木棍攮死的。
他走上了火刑架。他没有反抗,这是他自认应得的。他背叛了主人,背叛了教会,背叛了律法,他合该受刑。
但他没有被烧死。新的领主赶到了。他的手上拿着一枚戒指。
“试试看,戴上它,孩子。”
戒指在他的手上熠熠生辉。新领主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我的儿子!我终于找到你了!哈哈哈哈哈!”
然后这个苍老的新领主就暴毙了。在戒指认主的那一刻。努尔成了新的领主。教会已无权审判这个掌着实权的贵族。
留下一个迷茫的灵魂。
你逃脱了原有的审判,阿比亚德。
“我已不叫阿比亚德。是你们把我送出去的,不是吗?”
你也不配叫努尔。
“我不是。我是奈费勒。”
你的名字,建立在你父亲的死亡上。你们那个祖传的、不祥的,黑魔法的戒指,它以生命来获取力量,承认的力量。
“我还选择活着,就是要以罪人的身份,清除这种吃人的阴影。”
“但你们就是罪恶链条的一环,我不是你们的罪人。”
虚空开始扭曲,但是它早就夺走了少年的眼睛,所以他看不见。
你觉得你很干净吗?你对自己,对万民也有罪。
你那刻着万民之怒的箭,那诅咒的力量是怎么来的?只是一个个名字而已。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的戒指,你用那些人的生命,那些人的灵魂,你铸成了诅咒——
“那是苏丹害死的人。而我的罪,”他说,空洞的眼睛看着虚空,“我只恨自己软弱,不能救下他们。”
你包庇罪人,徇私枉法,扭曲因果——
“确实是我的罪,我还是太慢了,我不该让他一个人去,”他说,“让我的,这个世界的希望受了太多苦,而我……”
“不能杀了你们。”
火焰四起。黑色的阴影缠缚着他,炙烤着白色的火焰。少年的声音被剥夺了。他的白肤被烧得焦黑。不屈的躯干因缺水和碳化而蜷缩,但他的头颅依然抬着,看向那无尽的虚空。
为你的僭越,不敬,傲慢。
我……
它已是一片焦躯。
“他无罪。”
“啊,我找到你们了。”
5.
“我说过了,叫你们不要逼我,”阿尔图自虚空踏来,他身后是混沌的裂缝,“我都认罪了,你们还这样折磨他。不守规矩。”
宝蓝色的长袍所到之处,净世之火无以为生。他捉住一条流窜的阴影,手指捻动,即为飞灰。他踩着无尽的虚无,走向了他的海洋。
“对不起,”他抚摸着那具仍然仰着头颅的漆黑焦躯,“我来晚了。”
“我们回家。”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鲜血在他口中积蓄。
他吻了上去。
少年蜷曲的焦躯开始充盈,舒展,抽条,成长为了青年的模样,黑褐色的焦壳龟裂、剥落,白色的身躯在其中颤动。
他睁开了眼睛。
里面有星光。
奈费勒抱住了阿尔图。他环绕着他的脖子,将那连接愈发深入。血液在流淌,生命在迸发。黑暗的记忆在虚空中尖啸,光明的伟业在混沌中纷扬,与那被遗忘的每一个枉死与牺牲的生命一起撕扯、纠缠、凝结——
那是两只眼睛。一只纯白,一只漆黑。
“滚出去。”
世界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