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在第一缕晨光透过纯净教会东部的钟楼前,纯音大道就开始了新的一天。
茉莉花香太远,尚未渗进这片混着粥食炊烟的尘世。青年的官吏阿迪尔视察完粮仓情况,便与作为安保人员的女侍卫一同,带着补给队伍来到这位于教会外两条街的所在。
“今日人数清点?”
阿迪尔的眼神越过正在有序晨洗、排队、动身离营寻找机会的流民,穿过埋锅造饭的后勤,找到了负责人口统计的安置官。这是奈费勒交代过的,为了预防之前的拐卖情况再次发生,营地日夜都需要确认一遍人数。
“在册者,除已找到稳定生活来源主动搬离流民营的,全数在营,未有缺漏。”新晋的官员声音沉稳,手中抱着名册,回答着阿迪尔的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是关于前些日子失踪的那些人。”
“阿迪尔大人,您应该听说过昨晚黑街奴隶市场的大火?”那新晋的官员忽而压低了声音,掏出一张纸来,“午夜时分,我在营地组织防火,忽然有人给我塞了这个。 ”
阿迪尔接过那张纸,凝了凝目光。
“可有见到那人?”
“人群太乱,看不分明,”安置官摇了摇头,“当时职责所在,不敢离营核查,您来了才好向您汇报。”
“知道了,”阿迪尔收起纸条,“做的很好,去吧。”
安置官点了点头离开了。阿迪尔与女侍卫对视了一眼。
“又是这种手段,”阿迪尔攥着那张纸条,“直接送到手上来……”
“我去一趟,”女侍卫忽然道,“这里有官兵巡逻,已不需要我。你继续做你的事。”
“这可能也与大人交给我们的任务有关,”阿迪尔想起了什么,提醒道,“你要小心,别……”
“啧,知道了。”女侍卫没等他说完,皱了皱眉头,飞快转身离开了营地。
见状,阿迪尔只好吞回那句没出口的“意气用事”,叹了口气,往东口所在的集市走去。
纯音大道,街如其名。道路不算宽阔,但商铺井然,前夜大火的惊惶似乎没有惊扰到此地的整洁,而明明行人多是流民走卒,却鲜有争执纠纷。阿迪尔不禁有些感慨,自从他再一次被奈费勒发现并提拔至身边做事,在这片辖区内,他几乎很少听见哀嚎与乞讨的声音。尽管灾情并没有真正解决,但与往年的情形相比,疾病的恶臭淡了下去,熟食的香味跃居而上,耳边尽是对纯净者的祈祷和对苏丹的称颂。
眼前的流动摊贩群就是如此。各式吆喝混着纯净者保佑盘旋在一张张盛满琳琅食物的车面上,晃得行人目不暇接。有序的队伍终于排到了阿迪尔这里,他的目光扫过在摊主身旁忙碌的帮工,看了一眼对方手腕上的号码牌,又回到了那些透着热气的食物上。
“劳驾,碎肉囊一份,蜂蜜饼一张,”阿迪尔嗅了嗅咸香与清甜交织的空气,在几样兼具滋味与饱腹的吃食上做了抉择,又像是想到些什么,抬头问起,“有没有一些女孩子喜欢的?”
“嘿,大人!您看这些,”摊主正将阿迪尔点的那几样包起,帮工接过话头,熟练而明快地指向一旁色彩明丽的饮品,“酸樱桃果露解腻,椴树花茶香甜,都是最新一批的花果,姑娘们喜欢着呢!”
阿迪尔想起那前几天来别墅找猫的女孩儿,对着那罐红粉的果露点了点。
“就这个吧。劳驾,一起包起来,”阿迪尔开始掏钱,“最近情况还好?”
“阿迪尔大人,您千万别这么客气,”似乎被连着两个劳驾惊到,摊主压下了阿迪尔递过的钱币,“咱们这儿情况好着呢,这年头,没有您这样的好人在这边组织治安,张罗这好些帮工,还谈什么做生意啊。”
“我也是奉命办事,”阿迪尔拍了拍摊主的手,坚持把钱币按在他手心,“奈费勒大人如今奉陛下旨意,与教会联合组织赈灾,莫让大人担心才好。”
没有与商贩过多攀谈,阿迪尔提起食物,向集市深处走去。
除了视察赈济粮仓、核查流民人数、巡街这几项每日雷打不动的工作,这两日,奈费勒大人还交给他一项任务。
“哥哥!”
沉迷在纸张之中的女孩儿被脸颊突如其来的冰凉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就要往后倒进散落的纸张与书籍组成的海洋之中,却撞进阿迪尔的怀里。
“又在神游太空了,”阿迪尔摇摇头,把妹妹扶正身子,按在自己带来的食物前,“留你看家哪天铺子被打劫了都发现不了吧?”
“怎么会被打劫呢!这片不是你管嘛,”卡莱姆瑰尔嘿嘿一笑,抓起哥哥带来的馕饼开始大快朵颐,“唔唔!好吃好吃!哥你真是太靠谱了我都要饿死了。”
“慢点噎别吃着,”阿迪尔无语地把果露推到她面前,又去给她擦被酱汁蹭花的脸,“注意点仪态,没人跟你抢。”
“哇你还说我!还不是你!”卡莱姆瑰尔一边嚼嚼嚼吨吨吨一边控诉,“要不是你让我去留意流民最初是谁在引导帮工,我能被马尔基娜发现吗?我要是不被发现,我能被抓去打黑工吗?我要是不打黑工,你那调查绣铺的任务能完成吗?要不是为了你,我能累成这样吗?”
“你确定是去打黑工吗?”阿迪尔无情拆穿,“每天是谁乐不思蜀如觅知音不肯回家?是谁听见能帮到奈费勒大人就冲出去了?当初把大人吓到躺艾尔萨德医生那里,也有你的一份吧?”
“哎这这这你你你!你每次都拿大人压我!”卡莱姆瑰尔瞬间涨红了脸,开始抓自己的头发,“大人那么好怎么会带出来你这样的兵!”
“行了行了祖宗,”阿迪尔摸过一旁散落的梳子,按住妹妹开始梳头,“我是坏蛋,都是我的错,把我们的纸玫瑰累坏了。”
“唔唔…手艺不错!”卡莱姆瑰尔似乎很享受哥哥的服务,对着铜镜挑剔地照了照,“也就比马尔基娜姐姐差那么一丢丢啦。”
“那自然是比不过城里最好的绣娘兼化妆师啊,”阿迪尔暗笑,这会儿不叫人家黑心老板了,“能把我的妹妹勾得每天都不想回家了,到底是怎样的手艺,真是好奇啊。”
“啊呀,谁叫你那么早就离家当官去了呢,父亲的本事是一点没继承呀,现在完不成任务是不是很着急呀,”卡莱姆瑰尔眨了眨眼睛,摇了摇手里的纸张,“看在你态度这么好的份上,带你去看我们的杰作。”
2.
纯音大道虽说并不宽阔,但是一条纵横极深的街道。穿过在外铺张熙攘的露天集市,持续向东深入,就会在喷泉广场的附近,看到那间极具设计感的门面。
“阿鲁兹!”卡莱姆瑰尔推开被几何与植物纹样覆盖的大门,噔噔噔跑到柜台前面,对着那名年轻的侍者喊道,“马尔基娜这会儿在店里还是在坊里?”
阿鲁兹?阿迪尔愣了一会儿,看向那年轻的侍者。
黑黝,精瘦,手脚细长,脑袋比例偏大,身形几乎还是个孩子,但眼睛有精光。这不像一个手工业者,倒是……
等一下。
女侍卫是不是提到过这个名字?
“在后面监考呢,你不是通宵画图纸才回去吗?怎么又来了,哎呀,阿迪尔大人,”阿鲁兹看见阿迪尔,便站了起来,走向茶水间,“刚没看着您,您快坐,我来给您斟茶。”
“哎呀,我来,你歇着,这是我哥,甭伺候他,”卡莱姆瑰尔热衷于给她哥哥拆台,抢过茶壶,行云流水地斟了三杯琥珀般红亮的茶水,“那你等一等咯大人,那可是女工晋级的考试,你也不希望流民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功亏一篑吧。”
“是我冒昧了,好像之前没见过这位小哥,”阿迪尔失笑。端起茶杯,细细嗅闻,忽然愣住,“这茶…不错。”
“他才来没几日,香吧,”卡莱姆瑰尔兴奋地撺掇,“快尝一尝,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香。当然香。那不是浮在表面的干香,而是好像有什么在那明红透亮的茶汤之下翻涌酝酿,竟带着一种甘草与八角的热烈。阿迪尔抿了一口,红茶的醇厚之下,是一种咸鲜与甘甜,那不像是茶,而像是一种熟悉的,来自前一晚上那个计划之外的——
“你这茶,有茴香酒的味道,”阿迪尔看向阿鲁兹,“你在白鹳破晓工作过?”
“蒙您夸赞了,”阿鲁兹看着阿迪尔,笑了笑,“不过是一杯茶,闻一闻不就知道成分了,很多人都会泡吧。”
他绝不会认错。阿迪尔断定。这座城里所有茶馆的茶他都喝过,只有那一晚上随奈费勒大人突袭白鹳破晓的时候,那个厨子给他倒的茶是这个味道。
而这个季节正是茴香酒品鉴的绝佳时刻。
“阿鲁兹,帮我整理一下,考试结束了,”明亮的女声自厅堂另一侧传来,没等阿迪尔反应过来,一头绿藻般的头发就垂到了自己眼前,端起茶壶大灌特灌,“爽!”
“哎呀,阿迪尔大人,真不好意思,”马尔基娜似乎才看见青年的官吏,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收敛到一个得体的姿势,向后退一步,做出引导的动作,“今天您竟然有空,要裁身新衣?还是来检查一下我们铺子流民的消化程度?我敢保证,我们这儿可是超额完成目标的。”
阿鲁兹远去了,去了大厅另一侧的考场收拾场地。
阿迪尔收回了目光。
没必要紧追。
“是来看我们的杰作!”卡莱姆瑰尔跳出来,“你怎么能只看他不看我呢!”
两人的目光回到女孩儿身上。
“哦哟哟,这会儿又杰作了,之前嫌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改了个通宵的是哪位大小姐啊?”
“我相信对我这种没有什么艺术天赋的人来说,她做出什么都是杰作。”
“啊?你们怎么回事?怎么都编排我?”卡莱姆瑰尔又涨红了脸,推着两个人往店外走,“快走啦快走啦,去坊里啦!”
“唉唉唉等我拿钥匙!”马尔基娜溜回内庭,挎上一个极具设计感的手提小包,看向阿迪尔,“阿迪尔大人,不介意走一段路的话,带您看看我们的成果?”
“有劳了,”阿迪尔颔首,“带路吧。”
3.
马尔基娜的绣坊在河湾。
他们自纯音大道出发,乘马车至此,不到半个时辰。这中间有个插曲,马尔基娜提议坐马车,阿迪尔本想以费事为由拒绝,但对方说卡莱姆瑰尔刚通宵,不好步行那么远,阿迪尔只好作罢,于是硬是在无数个上下坡堵了好几次。
与那些同样在河边但远在郊外的酒庄、奈费勒的废墟别墅不同,绣坊所在的河湾非但不远离人烟,还是重要的贸易港口、渔业以及手工业聚集地。
“我的绣坊在临河第一个巷子内,”下了马车,马尔基娜带着二人自广场向巷内步行,一路介绍,“旁边是染坊和首饰工坊。有时候得了好料子会找隔壁帮忙染几匹,金银线基本上靠首饰工坊的热娜,她那儿的料从来不会坑人。啊,如果您有需求,可以给卡莱姆瑰尔打几个首饰,价格可以谈。”
“等她长大些吧,”阿迪尔淡淡地笑了笑,“连头发都梳不好,到时候缠在一起取不下来我可不帮她。”
“啊啊啊啊你们闭嘴吧!我们是来看杰作的吧!怎么能好戏没开场就拆大师的台呢!”
女孩儿彻底毛了,张牙舞爪地禁止两个大人再说话,就这么推着往前走到了一栋带着院子的三层建筑前。
这就是马尔基娜的绣坊。
“咳咳,好吧,”穿过大门,没有去在意底层配套的仓库及设施,马尔基娜整理了一下仪容,径直走向建筑第二层的大门,配合着,开了锁,手搭在门栓上,表现得像一位真的报幕员,“接下来,为阿迪尔大人,有请我们真正的杰作——”
那是一个极其光亮的世界。
极具设计感的门扉之内,没有任何的烛光辅助,阳光自四面八方的大窗透来,和着河风与水禽的鸣叫,阿迪尔愣住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开间。大厅内设有三十个配套的纺轮和绣架,每一个套装前都坐着一位女工,无数色彩在她们手上飞舞穿引,织就一幅幅缤纷的小世界,而这小世界中,又有其独特的秩序。最外围这五轮,勾勒的是几何的冷硬,稍靠内五轮,开始蜿蜒植物的柔曼,再稍往内,阿迪尔看见了飞禽的自由和走兽的勇猛,而更深入的,那飞转的木轮中有故事开始流淌——那是一株花朵的荣枯,一只蝴蝶的破茧,那些富有动态的连续织段自那些带着茧的手中流出,如同一段命运的长河。
最触动阿迪尔的不止这些。在织物上看到动态的叙事确实令人感到新奇,但他更注意到在那些纷飞的柔荑之外,还有一个个在准备区间奔走的身影。他们分开了各色的丝线,填充着各种色彩,分装着各色成衣,无数双手工作着,而在那腕子之上,是一个个代表流民的号码牌。
“我这地方不算大,流民引导起来的时间太短,还没办法真的大规模上机做绣工,”见阿迪尔有些看呆了,马尔基娜在一旁轻声说道,“我这边大概大部分的准备工作、分装工作,还有一些搬运、统计的活都安排了下去,管三餐,做满七天可以领一套基础的避寒衣物。之后,就可以考虑进一步了。”
“你,你们,一直在做这些事?”
“可不止我们啊,隔壁染坊也有,热娜那边也是,她们可缺劳动力了,最近产出翻翻了!”卡莱姆瑰尔兴奋地叫着,“哎呀,这还不是全部啊,你看到那几片画面连续的织段了吗?”
“看到了,”阿迪尔点头,忽而恍然,“是你想的?你在屋里就是在画这个?”
“我还以为你把父亲的本事全忘了呢,看来还是有一点基本审美在的,”卡莱姆瑰尔拉着阿迪尔的手,往贴着设计区的房间走去,“我们家是造纸匠,总是在玩纸,后来那个旅人给父亲带来了立体书技术,你离家太早了,父亲就教给了我。我就一直在做这种可以玩的书来卖。直到随商队来了这里,遇到了马尔基娜。”
“她说,那为什么不能,把书做成衣服呢?”她推开了房门,“你想穿什么故事,就穿什么故事,想怎么翻页,就怎么翻页。”
“这是你的故事。”
那是一件已然完成的作品。
女孩儿将它穿在了身上,马尔基娜为她造妆。
“我跳给你看。”
裙摆左提,是星星眨眼,褶皱右翻,是月亮微笑。女孩旋转起舞,只见海浪浮星,夜月生辉,东晞渐起,白鹳纷飞。
阿迪尔彻底无言。他当然知道这将掀起一股多大的浪潮,整个帝国的时尚,审美,经济,甚至政治……直到河风将彼岸的钟声吹来,码头响起了礼赞的祷告,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真的长大了,”他喃喃地说,“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哪儿来的钱?”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
“您一路上都没发现吗?”马尔基娜咳了几声,“我们这片都是有赞助的。而且,这件衣服本身——”
“星辰是夜空的密藏,
月辉如主母般照耀。
疲惫的旅人啊,
若你迷失在海洋,
白鹳会指引——
至你的夜光。”
“摘自《哈桑诗集》——阿尔图老爷拍梅姬夫人马屁定制版。”
4.
阿迪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别过妹妹和马尔基娜,按约来到白鹳破晓的。他只觉得自己的每一个脚步都那么不真实,好像踩在云端,却又真的踏在地上。但这不是最糟糕的。
那如约出现的女侍卫,也同他一般,仿佛经历了一场幻梦。
久久无言。
“你是不是,”阿迪尔看了一眼女侍卫,沉声半晌,“从来没穿过裙子?”
“?”女侍卫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你喝茶喝醉了吗?”
“可能吧,谁会在茶里放酒呢,”阿迪尔喃喃自语,“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前在家的时候,听一个旅人讲过一个故事。”
“曾有一个凡间女子,织技超群,织出来的布匹上有故事在舞动,甚至在与神明的比试中战胜了神明。于是神明将她变成了世上第一只蜘蛛,并命她永远编织。”
“就在刚刚,我看到了,那种……如有命运流淌的绣物。”他说,“但她们不是蜘蛛。”
阿迪尔讲述了自他们早晨分别后的见闻,在听见那么多切实的岗位被落实,又将诗编成画缝进衣物讲述,女侍卫的眼皮掀了掀。
“阿尔图……”她嚼着这个名字,“我也有一个故事,要听吗?”
她掏出了那张纸条。
兹收到:
瘪壳鹰嘴豆·贰奥卡
霉芽小麦粒·叁奥卡
因质量堪忧,恐生祸变
退还至白鹳破晓
“这就是那些失踪的流民青壮十人,妇女十五人,”阿迪尔摸着那上面的文字,“和那时的字迹一样,我甚至还没有开始声张,就有人把线索拍在了我手里。”
“但你从来没有抓到那个人。”
“你抓到了?”
“没有,”女侍卫把玩着自己的匕首,“不过…我找到了一个小崽子。”
一个身影划过阿迪尔的脑海。
“阿鲁兹?”
“你居然记得,”女侍卫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坦然承认,“没错,就是他。”
“当时我在黑街奴隶市场调查火灾,从烧起来的痕迹、态势以及当晚所有奴隶都消失不见的情况来看,这火,应该是奴隶自己放的。”
“阿鲁兹就在那附近,”女侍卫说,“我在暗处,他突然从某个角落窜出来,没有看见我,于是我跟了上去。”
“那孩子跟老鼠似的,东摸西窜,拐了七八个弯,终于,我看见了那个人。”
“那是贼头阿里木,”她说,“那孩子跟他说,东西送到了,但,你发现他了。”
“果然……原来如此,”阿迪尔喃喃道,“奴隶自己放了火,自己跑了。市场那么大,跑了的奴隶肯定不止二十五个,但这张纸条上只写了这二十五人。阿鲁兹是之前暗中送线索的人的下线,他又很明显与白鹳破晓有关,我们之前在参与拐卖的叛徒手里找到了有阿尔图家产业象征的腰带,阿尔图在大人家里昏迷后,大人就动身来了白鹳破晓……”
“不止如此,在来白鹳破晓之前,我又跟了许久,而出入那贼窝中的小贼们,”女侍卫看着他,“我见过。你也见过。”
“在那号码牌建立之前,他们就在混乱的人群里,带着流民往摊贩走去。”
“那些被拐的流民……”
“就在后院,”女侍卫说,“我看见了。”
一阵沉默。
“这是一个…渗透底层、持续运转的系统,”阿迪尔组织了一下语言,“在我们还在赈灾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组织流民以工代赈,甚至一直暗中给予拐卖案的线索,而这两天…阿尔图一直在奈费勒大人手里,他状态很差,也没有时间组织,但是,他麾下的系统,在他不在的时候,借了这场大火的势,把我们丢的人都带了出来,它没有直接放归我们的营地,那一定会让暗处的势力盯紧大人,而是自己消化……”
“就连大人都没有做到过……为什么,”他又陷入了自言自语,“他不是宰相的人吗,他和大人,不是……”
敌人吗?
“还记得大人给我们的任务吗,”女侍卫饮了一杯茶,转着杯子,“调查阿尔图——”
“他在社会上做了什么。”
“如今我们已经摸清了他在奴隶、平民阶层的做的事情,”阿迪尔撑起了下巴,“现在…就只剩下贵族了。”
“我……前些日子参加过一个沙龙,”阿迪尔说,“组织者是一名年轻贵族,叫法拉杰。”
“你居然被邀请,”女侍卫意外地掀了掀眼皮,“那不是贵族们才可以去的吗?”
“……是大人让我代行,”阿迪尔摸了摸鼻子,“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里也有很多新晋的官员,主要都是年轻人。”
“大人居然让你去敌方的沙龙…好吧,”女侍卫咋舌,“你们谈了些什么?”
“说来你可能不信,聚会就是在这里,顶层最大的包厢。”阿迪尔回忆道,“这样的聚会似乎举行过不止一次,每个人都很熟稔,和我一样的普通官吏,有时候会受不了贵族子弟的浮华和不切实际,经常有辩论,但大多可以坐在一张桌子前说话。”
“你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讨论?”
“当然不是!我们一直在玩牌,你知道吧?那种提问回答的行酒令,”阿迪尔否认,“不过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可能也不怕吧。”
“你们就这样玩了一晚上?”
“差不多是这样,不过,到我抽到提问,那位年轻的贵族抽到了回答。”
“我问他,这个王都最负盛名的酒馆,是如何运作的?”
女侍卫吸了口气。
“他怎么说?”
“他——”
“如果只在酒馆内的话,怎么向您展示它根本逻辑的魅力呢?”
5.
帷幕应声而启,一个短发麦肤的年轻人抱着一瓶茴香酒,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
“距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法拉杰笑道,“不知二位,可否赏光与在下一同前去酒庄用个午饭?”
“您的问题,我会展示给您看。”
虽然很不想,但阿迪尔得承认,这桌子午宴让他在想要痛骂铺张奢侈之后又有点自惭形秽。
法拉杰自带一股亲和力。这位年轻的贵族拉着两位上了自家的马车,驱车大约半个时辰,穿过繁华的市井,远离人烟,驶入了位于近郊临河的酒庄。
酒庄早有仆人侍候。管家接过了缰绳,带着主人与今日的贵客穿过酿酒的工坊,驶过大片的葡萄藤、田埂与牧原。清风吹来,掠过万千倒退的光影,未等阿迪尔看清那些田间劳作的剪影,马车已然停在一片茶园。
午宴便是在这茶园的凉亭之内。
法拉杰邀二人落座,于月桂的清香之中,自己充当侍者,自一旁侍候的厨师手中亲自启菜。
“这是月初新收的新月种,”法拉杰为二人斟了两杯琥珀色的茶汤,阿迪尔二人还想起身推拒,却被法拉杰按着肩膀坐了回去,“茴香酒风味的,想来二位已经喝倦了,那是酒馆的口味,现在这杯是纯粹的原汤,从枝头到您的杯子里,至少经过十三双手。”
茶汤清透,回味甘醇,少了分辛涩,多了分月桂的甜香。法拉杰未等二人说话,又自厨师手中端起下一道菜。
“葡萄叶包饭,”法拉杰将那透着清香的叶盖在二人面前晃一圈,又回到自己面前,用勺子摊开,于是一阵甜糯的热气蒸腾而出,“葡萄叶来自园区的翡翠种,它的果实将在夏季末采摘以备酿新供,而这其中的馅料来自我们方才经过的田埂、牧场,以红麦、粟米为底,鹰嘴豆、榛子为香,辅以羊奶、无花果醋,经由十五道工序至您的手上。”
“再来看看这道藤熏河鳟羊肋卷,”法拉杰放下包饭,手上的肉卷摆盘实在而精致,透着果木咸香,“园区葡萄老藤烟熏庄园河流鳟鱼片,包裹慢煮十二时辰羔羊肋,捆以莳萝,蘸葡萄酱最是鲜香。至此,我们葡萄园的全部就在您眼前了。”
“以上是我们准备在白鹳破晓推出的新菜,先予诸位品尝。现在,再瞧瞧这道庄里最受欢迎的家常。”
阿迪尔听得应接不暇,看得眼花缭乱,眼见着一片翠色芜菁才舒了口气,取下一份浅尝,又睁大眼睛。
“这是去冬腌的熏肉切碎煸香,再取今朝采摘芜菁炙烤,配上这碟无花果酱,庄上汉子每日都要来上几口。”
阿迪尔已无话可说。这漫山遍野的产业,他很想痛骂一声:这就是权臣!这就是特权!但他的大脑无可抑制地飞快运算着——从种植、采收、加工,到烹饪、酿造、出新乃至反哺,至少上百个环节和工序,平均每一道至少需要十个家庭,这就是上千口人的生存和生产链条,甚至最普通的庄稼汉也可以分上一口肉炙时蔬!这么庞大的机器,再投入到前端的酒馆供各阶层消费,造成的效益反哺了马尔基娜在内的投资产业,消化了那些流民。
而在这庞大机器背后的那人,此时却无任何领导这一切的机会和能力。
“法拉杰大人,”阿迪尔再也坐不住,站了起来,“请再与我说说吧,说说这一切。”
6.
他们是踩着昏礼时分回去的。
与一路沉默的女侍卫不同,阿迪尔直到踏入纯音大道都还浑身微微颤抖着,连那些礼拜的祷声都没有过耳朵,就径直踏入了纯净教会的大厅。
“怎么这么激动。”
一道沉静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阿迪尔抬起眼睛,再也抑制不住。
“大人!”
奈费勒接住向自己奔来的年轻人,按在面前站定。
“真有活力,不愧是年轻人。”轻柔的女声自其身后步入台前,新月辉纹在黄昏下镶了一道柔边,她看了一眼阿迪尔,又看向奈费勒,“看来曙光就在前头?”
“梅姬夫人,”奈费勒微侧了侧身,勾了勾唇角,“希望如此。”
“必会如此。”
阿迪尔有些愣神,这是阿尔图的夫人?怎么会与他家大人……但他没有机会问,仅是拘谨地问了好,那位夫人便微笑着远去了。
“说说吧,怎么这么激动。”
收回了心神,阿迪尔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奈费勒,发现自家大人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才与其行至教会外,与女侍卫一同驱马车返回别墅。路上,阿迪尔取出将一整天的见闻记录下来的卷宗双手奉予奈费勒,再细致地将所有重点与发现一一点明。他说得流畅非常,显然打了充足的腹稿,持着巨大的认可,但让他疑惑的是,等他说得口干舌燥,奈费勒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异,羞怒或反对,甚至……一直噙着欣慰的笑?
欣慰?
“大人,”阿迪尔试探性地说,“我想,我们之前对阿尔图可能……”想错了。
“阿迪尔,”奈费勒合上卷宗,从文字中抬头,看向青年的官吏,“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什么这个庞大的系统,离开了阿尔图还在运转吗?”
“是,是的,大人,他一直在您……那边。”
“假如你是一个没有任何心结的、意外的落水者,你会不会停止自救?”
“当然不会,”阿迪尔不知道为什么大人要问这个,但他还是如实作答,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我会游泳,自己就可以想办法游上来,如果我不会,我也会找任何可以让我浮起来的东西来自救。”
“这便是原因了。”奈费勒点了点头。
“我…不明白?大人?”
“那些被组织起来的流民,那些挣扎于生存的彷徨者,就是落水的人,而阿尔图,某些时刻,就是那些可以救你命的浮木。”奈费勒说,“不论它是否存在,落水的人都不会停止自救,在生命停止之前,那股求生欲都会催使着他动起来。”
阿迪尔愣住了,一瞬间鸡皮疙瘩涌了上来,是啊,原来是这样,这就解释得通了,阿尔图在最关键的时刻搭了一把手,让那些人逃离了死亡,就算没有他,也不会有人停止挣扎,可是——
“如果没有浮木,那些会游泳的人自然无所谓,凭着自己的求生意志和技能自然可以获救,但那些不会游泳的,落水者体力消耗殆尽,不还是会……”
“这就是他的伟大了,”奈费勒的话让阿迪尔瞪大眼睛,“他不止是浮木。他是浮木的提供者,更是那个在你获救之后,试图教会你游泳的人。”
“而且,你是否把人看得太孤立、太被动了?”奈费勒敲了敲阿迪尔的脑袋,“难道你的求生欲只在落水的那一刻?你今天去了两次河边,可有注意过一些细节?难道在那么多人落水了又获救之后,不会在河边立上警告,回去宣传落水危险,开始培养游泳的技能?”
是啊。难道没了所谓的外力,人就不活了吗?马尔基娜的工坊因为有了阿尔图的赞助而运转良好,但没了阿尔图,她依然会向上伸展。妹妹因为遇见了马尔基娜而有机会得以创造,但如果她们没有遇见,她就会停止吗?那么多的立体书,那么多的诗集,没有人能磨灭她内生的火焰。
可是…可是!
“可是,我认为,我们不应该遗忘他,”阿迪尔仍硬着头皮道,“不管怎么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实实在在地养活了上千口人,帮助我们稳住了流民,而我们却什么都……”
“你说得很对,阿迪尔,”奈费勒笑了,他放下卷宗,揉了揉年轻人的脑袋,“历史不应该遗忘每一个贡献者,记得吗,人并不是孤立的,我们身处在这历史与命运的长河之中,而这河流的每一涓滴,都是一个个你和我。”
“而且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不是吗?你看见了,他所做的一切,他为这个世界,这条河流做的所有的事情。我知道,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点亮了你,你印证了他的存在,所以,你一定不会放任这样一颗闪耀的涓滴就此干涸。”
“这就是我们已经做到,以及接下来要做的。”
“让那颗涓滴远离干涸。”
“你是让他活下去的那颗浮木。”
“我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