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峡谷休整。
失去了狂风护符坐镇的峡谷变得温和而谦逊。毒蛇散尽,狮鹫不再。队友们在这些传说中的野兽的尸体上尽情搜刮着战利品,而你这个唯一伤员,被大伙安顿在帐篷里,享受了一份狮鹫肉炖蛇羹。
夜朗星稀,风和水清。冒险的疲惫在饭后渗透进每一个人的骨髓里,安排好守夜顺序后,队伍便进入了真正的休憩。
作为伤员,你并没有被安排守夜,但你显然不会老实休息,而有人与你一样,早已做好了被造访的准备。
夏玛正盘坐在篝火边,看着峡谷上方的夜空。这位子夜的守夜人,一点也没有意外你的到来。
“坐,”她转过身子,看了你一眼,随后舒展身体,换了一个更休闲的姿势,撑着脑袋看着你,“比我想的更有耐心。”
“我遵守了承诺,”你没有看她,在另一边坐下,摆弄起篝火,火光俞旺,照得她手腕上的蓝色护符隐隐发红,“现在到你履约了。”
火星噼啪,掠起一阵沉默。夏玛看着你,并没有回答。你心里蓦地一沉,在你以为对方要毁约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
“之前,你救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你的脑袋卡了一下壳,觉得莫名其妙,这还用问吗?
你当然什么都没想。因为你的身体总是快脑子一步。
“你又在想什么?”你不答反问,“你们不是一向把我排除在外,把我当孩子或者傻子吗?那么答案就是如此了。”
“救人不需要理由。”你说,“我什么也没想。”
篝火仍在烧着,烹饪着沉默。高温把空气烧得灼热而扭曲,你们的目光在其中融化,看不真切彼此。
“我在想,接下来要与你履行的约定,是否算一种恩将仇报。”她翻过身,打开了自己的背包,“毕竟凡事都有代价。”
你屏住了呼吸。那又是一本游记,甚至比《呼啸的山风》更加老旧。
“《夺宝奇兵》?”
你接过游记,抚摸着它漆黑而粗糙的封面,念出了它的名字。
“‘古有神殿,深若幽冥,其内无神无魔,唯奉罗盘者一。拨其针,可窥前尘,倒转阴阳。’”你翻动书页,一串串深沉而飘扬的文字在你指尖掠过,敲打在你的心房,“‘然……’”
“‘然觊罗盘者,皆堕而成影,不复人间。故名,’”她接过你的话头,轻轻地说,“‘暗影神殿’。”
“那是一座会吃人的神庙。”她看着你,“听起来很诱人,也很绝望,对吧?任何想要触碰它的人,最后都变成了影子。”
“……我想,你说的恩将仇报,应该不是指这个?”
“当然不是,它还有另一个角度。”夏玛笑了笑,“早年游历时,我听那附近部落的巫师说过,那些变成影子的人,都化作了恶灵。只要奉上血肉作为贿赂,就可以在那些堕落于幽冥的暗影中,获得一瞬喘息。”
一阵沉默。夜风掠过火苗,竟带来一丝阴冷。
“……你说的血肉,”你组织了一下语言,“应该不是寻常祭祀那种?”
“曾经是人的幽影,怎会满足于寻常血肉?”夏玛看着你,目光让你看不真切,“它需要人祭。”
“只有人祭。”
“你救了我,”她忽然发声,声音很轻,“我的命是你的……”
“想都别想。”
你站了起来,在篝火前踱步。
好一个恩将仇报。你气笑了。不用到暗影神殿了,你现在就很想把她掐死。但她知道,你也知道,你干不出来那种事。可是她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啊,阿尔图啊,阿尔图!
“我们为什么不能把那神殿拆了,”你咬着牙反问,仿佛她就是那个恶灵,“神殿把他们变成影子,那我们就超度它们。”
“奇迹总偏爱规则的挑战者,”她笑了笑,“但凡事都有代价。时间是一团阴影。想要掌握它,必被其所同化。曾经也有人像你这样想,但他们因为不愿意贿赂鲜血杀死了上一个恶灵,于是他们变成了恶灵,唯有血肉可使其解脱。”
你无端烦躁。阴影,啊,阴影。你才刚从幽影的自我认知中拔出来,这才过了几时?你仍然被阴影追着跑!
“牢里那么多等死的人,你为什么不随便挑一个?”
你猛然回头。是哲巴尔。你太过于沉浸在情绪里,没注意这个队友竟从沉睡中醒来,坐到了你们旁边。
“要我说你们真不够意思,冒险还有第二摊居然不告诉我这个专家?”哲巴尔拿出酒壶,简单搭建了一下篝炉,搁在火上温起来,“我祖传的笔记上写过,这与神庙无关,撬动时间总有代价,恶灵就是没有支付代价的产物。如果要硬抢,使用者就算不变成恶灵,也会被疯狂侵扰,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带一个祭品。”
“兄弟知道你心善,但牢里有的是恶棍,不必有过大的负担。”
是啊,你当然可以这么做,这甚至是个排除异己的好机会。你想起前些天自己布在城市阴影里的眼线。你很确信,宰相一定在做些什么,而奈费勒的宴席上八成也出了叛徒,你故意卖出破绽引鱼上钩,此刻怕是快要有了结果。可……用一条真实鲜活的、他人的性命换一个传说中的、飘渺而邪恶的东西?
你莫名不愿这么做。当然不是优柔寡断了!只是,如果只是献祭一个活人这么简单,这世道又不缺比你心狠手辣的人,那这个罗盘按理来说早就该被别人拿走了,哪还轮得上你?但如果这个神殿还在流传着吃人的传说……
你心念电转。忽然感觉自己拼凑出什么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如果消耗一条生命可以换来的东西,在已经被兑换之后,这个兑换东西的地方,仍然有生命在消耗,那么是否有可能,这个东西本身,也是一个非唯一、可批量的……消耗品?
被献祭的生命不会回来,而换来的东西说不定也会被消耗,在暗处等待着下一条生命的兑换。
这是做什么。你心里冷笑。把人命当货币吗?更别说这里面说不定还有别的陷阱。
可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所有人都对你闭口不谈,只有拿到那个罗盘,这是目前你唯一的路。
“能用一条命换来的,谁知道会不会要第二条?”你继续踱着步,忽然看向哲巴尔,“你说,硬抢的话,使用者需承担疯狂?”
“我真不明白你在纠结些什么,还要想这许多?就算杀了恶灵,想要不付出生命被同化,有足够的鲜血也许可以蒙骗它,但疯狂是识破的代价,能否承受,那要看使用之人意志是否强大了,有谁能与时间之影抗争呢。”哲巴尔耸耸肩,把温好的酒分了三杯,“别告诉我你在打这个主意哈。我可不想我的队友突然发疯要吃人肉。就算你不考虑我们,也想想你闺女,你家人。我们一定得把你带回去的。”
你闭了闭眼,陷入了沉默。若只是疯狂的话,你当然想过牺牲自己。奈费勒不也正在承受着疯狂吗?更何况你打从心底里不认可这种交易。若你做了,与你所反对的又有什么区别?你从苏丹的游戏里活了下来,又要被另一种游戏规则所异化。就算要牺牲,也应该是你自己。但哲巴尔的话强行将一众人的脸塞进你的思考路径里。你对哥哥夸过海口,这尽头不会是死亡。你对鲁梅拉承诺过,回来给她讲故事。还有一个人……你答应过他,你一定要回来。
你不能有事。
“气氛好沉重啊,我好像……闻到了疯狂的味道?”一个女声在你们背后的阴影里冒了出来,带着某种草药味的气息扑在你的耳廓,“你这光滑的小脑瓜又在酝酿什么愚蠢的决定?”
“拜铃耶女士有何高见呀,”哲巴尔又分了一杯,“能治治我们这位英雄的脑子?”
“我可没办法拦着一颗想送死的心,”她抿了口酒液,手搭在你的肩上,“我也认为随便套个家伙更省事,我看那红头发挺不错,红发的恶灵,啧啧啧……”
“你们都不睡觉的吗?”一个懵懵懂懂的红色影子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就听见拜铃耶在打他主意,“噢,美丽的魔法小姐,你太让我伤心了,你居然让我为这样的东西献祭也不先自己尝一口吗?”
你心头一跳,感觉事情有点超出控制。这夜的篝火,实在站了太多的人。
你感到肩上那双指尖被草药汁液染得黢黑的手敲了敲你的肩膀,紧接着又滑了下去。
“我真是忘了,”拜铃耶笑了笑,她离开你,在奈布哈尼的胸口上勾画,在他银白的马甲上留下草药的渍迹,“这颗心……我还没吃到呢。”
“非要骗过它的话,也不是不行,”拜铃耶话锋一转,捧着酒杯在篝火前踱步,“我可以做一个傀儡,让它以为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引恶灵出来,困在上面,让罗盘以为恶灵已经把人吃了,支付了代价。血是必须放的,这是与罗盘产生链接的关键,但只需要放到产生链接就好。”
傀儡,放血,链接。你深吸了一口气。这听起来很有诱惑力,可似乎也更加危险。
“你做傀儡,要骗过它,想必需要属于人的材料吧,”沉默已久的夏玛忽然开口,“我们阿尔图老爷有副好心肠。你怎么保证被取材的人不会受到影响,又怎么能确定放血量不会致死?”
“这就是小瞧我了好妹妹,我怎么会置阿尔图老爷于不顾呢,”她勾了勾夏玛的下巴,“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一点头发,一点指甲,一点血液,放在假人里,这便成了。至于链接……拨动时间,只需要让它感到生命的流逝就可以,其他的,交给我就好。”
“我需要给你多少血,”你看着她,“给我一个具体的量。”
“您又在想这样的事了,伟大的牺牲,”拜铃耶几乎是翻了个白眼,“我能把您从沙子里刨出来,就不会让您变成人干。”
你又陷入了沉默。确实,你这一路,如果没有拜铃耶,你很难能分开狂风,更别说开辟生路。此外……你想起你们的初遇。那句好久不见的话,那颗解围的假人头,那些与你们兄弟俩似有似无的联系,那个惊悚的帮助,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没有恶意,甚至有益的事实。
她似乎没有理由害你。
“……这是我的头发和指甲,”你抽出腰间的刀柄,削下一截发丝和刚冒头的尾甲,“你打算用什么容器装我的血。”
“玩这么大吗?”也许是被你的动作惊醒了瞌睡,奈布哈尼按了按你的手,似乎想推回去,“有点吓人呢,不然加上我吧,分摊一下压力。”
“傀儡只能放同一个人的东西,加上你是捣乱,至于血液……需要新鲜的,只能到地方了现采,不然怎么让它感受到流逝。”拜铃耶见状也没有硬抢,抱着臂饮酒,“当然,我说过了,不会让你变成人干的。”
你拍了拍奈布哈尼,将手里的东西给了拜铃耶。
“我相信你。就这样办吧。”你对拜铃耶点了点头,又转向其他人,“如果你们愿意来……”
“这叫什么话,”哲巴尔哂笑一声,“没有我们,万一你又干了什么傻事,谁把你扛回去。”
事情就这样定了。你们围在篝火边商讨路线,约定好在次日清晨出发,于是队友们纷纷回了自己的营帐准备休息。你走得慢些,收拾好心情后,看了眼旁边一动不动的奈布哈尼。
“?”
“?”
“我守后半夜啊哥们儿。”他挠了挠自己那颗红色脑袋,“你去睡觉呀。”
“……”你斟酌了一下,“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红发的剑客又沉默了,开始扒拉火星子。
“你们动静有点大,我大概听了一点,”他说,“那个罗盘,可以倒转时间?你是在为这个冒险吗?”
这次换你沉默了。你是在为真相。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机会你也要抓住。可这会不会也是个陷阱呢?你用这种邪异的方法看到的所谓的“前尘”,真的可以信任吗?
可你又有更好的办法吗?哥哥的隐瞒。夏玛的谜语。拜铃耶的诡异。还有你感受最深的,奈费勒那血腥而抽象、日夜煎熬着他的幻影。没有人能给你答案,仿佛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嘴巴,扰乱了认知。
可你又为什么执着于真相,就这么一无所知地活下去不好吗?这是你心底另一个声音,似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符合哥哥期望的。但这也正是你们的不同,或者说分歧之处。在你看来,你哥哥认为你去探索真相就是自寻死路。但你觉得,在明知道世界的诡异和不寻常后还假装无事发生,才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摆布或者弄死。
“我需要弄清楚一些事情,”你斟酌着开口,又略带些玩笑道,“说不定这个东西能帮我重置卡片的倒计时呢?”
“啊,对,对,这个最重要了,”奈布哈尼恍然,又有些担忧,“你出来这么久,时间还够吗?”
肯定是不够的。你心里又是一阵愁云。你没有和别人说,临行前你用征服袭击者的巢穴折断了征服卡,但很快你就抽到了一张铜杀戮。
很矛盾。军事贵族出身的你,手上不可能没沾血,那些流民打扮的私兵和武士你自己也杀了不少,那就不是人命吗?但你此刻竟在想着规避性命。
你甚至在拿到卡片的时候就已经规划好了用法,下达了安排。那位你们搭救的贵妇人,法图娜,她亡夫的兄长正在谋划继承她亡夫的财富,甚至想用迷药迷晕她,与财产一同继承。这只是贵族之间的财产纠纷,贸然介入肯定会引起不满,但那对母子与你们交好,又正正好你抽到了这张卡片,你还有那么多阴影中的部曲,那么,为什么不呢?
你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正是因为分秒必争啊,”你说,“所以我需要它。”
又是一阵沉默,比以往每一次都沉重。你抬起头,看着被峡谷两端的山峭包围的夜空,忽然没了谈下去的兴致。你起身欲向帐篷走去,却听见了奈布哈尼的声音。
“那个提议,我是说真的,你可以加上我,”奈布哈尼突然说,“我也有一些……想弄明白的事情。”
“……当然,”你想起了一些事情,迟疑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
这夜就这么过去了。沉默在篝火上跳跃、煎烤,直到黎明拂晓。你从满怀沉重的黑暗中醒来,欲与队友们集合,却发现自己一时没有撑起身子。
你身上挂了一个人。
“……拜铃耶,我觉得我们可以正常说话,你说呢?”
“我觉得你得小心点,小朋友,哦,阿尔图老爷,”她像蛇一样缠着你,舔了舔唇角,“奈布哈尼我替你尝过了。他的皮囊……和他心里的阴影一样美味。”
“你——”
你转过头,欲与其对峙,却发现她已消失在你的帐篷里。你快步走出帐外,在一众收拾自己的身影里,注意到了奈布哈尼那袒露在外的胸膛上,片片暧昧的红痕。
……算了。
没有过于介入这段插曲,你们收拾好了行装,在夏玛和哲巴尔的带领下朝着暗影神殿进发。你们这队人藏龙卧虎,在途经的村落做好了补给,这一路上并没有太多的崎岖,很快就抵达了那片藏着神庙的雨林。
一进入此地你就感觉到了明显的不适。雨林植物高大,遮天蔽日,地势也蜿蜒,覆盖着苔藓与蕨类,又建立起许多无人注意的死角与阴影。适应了风沙与干燥的身体,哪怕做了装备上的保护与准备,对于潮湿、闷热的环境,仍然有一瞬间的冲击。尤其是你的左膝。酸痛顺着水汽钻进了你潜藏的暗伤,把那段黑暗痛苦的记忆搅得混浊。你不能表现出异常,好在众人也知道你心情沉重,并没有过于注意你紧锁的眉头。
直到那座神庙出现。
你不知是否因为这里的空气过于潮湿黏着,把你的脑子也搅得有些水汽充盈。你的知识储备告诉你,那些神庙背后的高大黑影,应该只是一些巨型板根或者榕树、桫椤,一旁妖娆如衣般的魅影,或许只是一些类似鸟巢蕨或者松萝什么的蕨类、地衣。而你们的脚步没有声音,也许只是被苔藓吸进了地里,而非什么不能理解的存在,在暗中吸食你们。
可那神庙着实过于漆黑。
它就伫立在那里,像一个深渊巨口,又似什么窥伺的眼睛,你与它一对视,好像被无边的黑暗包裹,再也挪不开目光。恍惚间,你感到视线开始扭曲,那些藤蔓活了似的在神庙外打着圈儿疯长,有风掠过,那些龟背似的阔叶倾盖而下,绿浪一般要将你吞没,叶柄摩擦,你好像听见了一些声音。
“阿尔图……阿尔图……”
是你的名字。有人在这片密林呼唤你。在辩识的一瞬间,你就感觉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你想挣扎,可你动不了。你只能眼睁睁地任那些声音在阴影中窸窣,听见无数男人、女人、孩子的声音,你熟悉的、你不熟悉的,在这片漆黑之中联结成网罗,钻入你的耳孔,又编织成新的浪潮向你扑来。一种油然、却也不知所谓的恐惧在你的认知中升腾,紧接着爬满了你的身躯,但就在它即将与那绿涛击掌的刹那,一股钻心的剧痛打断了这场会师。
是拜铃耶。
她用一把烧红的尖刀,刺破了你的食指。
“这便成了,”她晃了晃臂弯里那半人高的草人,眨了眨眼睛,好像没注意到你的精神险些被深渊吞噬,“记住,从现在开始,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不要说话——”
“现在,它是你了。”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你真切地感到心头一松,那些排山倒海的注视与私语潮水般褪去,世界在你眼中恢复了清明。你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没有了精神的针对,那座神庙在你眼里也有了清晰的轮廓。只是寻常庙宇,由于失于供奉,这里被各种植被所入侵,仅凭线条走势和部分裸露的砖墙透露出一丝热带的风格。你深吸一口气,与众人一同越过那些绿色的斑块,穿过拱顶廊桥,深入到了核心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