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冒险是刻在人骨子里的精神之一,更遑论动荡之年,最易生铤而走险者。而不论出身贵贱,太平与否,吃饭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哪怕闹事的流民被禁卫军串在矛上,于城门口插成一排,王都本身也不可能似刚扩张容纳的边省那般动荡不安,不至于普通食肆都倒闭成群,经营惨淡。但属于冒险者的酒馆,总是比寻常食铺来的人群熙攘。
白鹳破晓是其中的佼佼者。从它后厨院外的老鼠就能看出来,毕竟很少能在商业区其他地方看到那么肥的。如果时常光临酒馆不远处的医馆,那里的老医生会告诉你,再肥的老鼠也没有胆囊。可这并不代表它们没有胆子。尤其是趴在酒馆阴影处的那一双豆大的黑眼睛,此时正紧紧盯着角落里那一张桌子。
它盯着的自然不是觥筹交错的食客,而是那一桌食物。
酒水,麦饼,烤菜,炖肉。寻常酒馆常配的一套餐食,不算丰盛,却香味诱人。结束了第一轮的推杯换盏,风尘仆仆的那一个掰开一张烤得焦香的小麦饼,在茴香酒里蘸了蘸,塞进自己嘴里,喟叹了一声。
“一张麦饼而已,没人与你争抢,倒也不必一副没吃过饱饭的样子。”另一个衣着更为齐整的似乎被对方的举动逗笑了,他切了块烤甜菜根,眯起眼睛,蘸着黑蒜酱细细品尝。
“嘿,哪像你呢,早早定居王都,多么精明!我们这种乡里人,从家乡来到王都的这一路,不要说吃顿饱饭了,光是天灾**就差点要了我的命,”风尘仆仆者如是说着,又撕了一块饼,蘸了点辣酱,“要不是教会外布施的那位大人日日施粥,还说回答些问题就能多领张麦饼,我还真不一定撑得到与你见面。”
“哦?那位大人都问了你些什么?”
“无非是从哪里来,为何而来,灾情如何,遭遇如何云云。倒也不是那位大人在问。粥铺一旁另有摊位,饼子都是现烤的,我看见有许多妇女跟小孩在那边,似乎是帮工。教会的祭司坐在摊前问我,另有小哥在一旁记录,回答完了,在一旁帮工的小孩就给我一张麦饼。”风尘仆仆者接过衣冠齐整者倒的酒水,谢了一声,开始感叹,“我还是头一次被关切过去这一路吃过几顿饱饭,还是位大人。说起来,这位大人是什么来头?这几日怎么不见踪影?”
“呵,你受了人家那么好些粥食,连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奈费勒大人还真是真金白银尽喂白眼狼了,”衣冠齐整者嗤笑一声,又给风尘仆仆者舀了一勺炖肉,“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先尝尝这个。”
“嘿你这什么话,那位大人也没有宣扬自己的名啊,他说只是领受来自苏丹赐予的职责,祭司说这是神的恩典,”风尘仆仆者小心吹了吹冒着辛香热气的炖肉,浅尝一口,瞪圆了眼睛,“这……这是什么肉?这般有韧劲?”
“哼,我说了,你可别害怕,”衣冠齐整者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附耳道,“这是狼肉。”
“狼肉?!这,这等不洁之物,怎么会……?而且我听说狼肉腥膻,这肉却……”
“啧,嫌弃不洁还在嚼吧,我真是受不了你。‘苏丹的游戏’可听说过?”
“你一刻不讽刺人就不会说话了不是?‘苏丹的游戏’我怎会不知?你当我为什么搞成这副样子?我本在邻国走商,一张征服卡把那烧成了焦炭,我家业都烧没了!这才四处流落。不过这与狼肉又有何关系?”
“这便是又一张征服卡的战利品,一整个森林的狼群!”
“啊,啊?这……陛下如此神勇,还记得于我等平民分食……”
“你这消息又闭塞了,就你这脑子走商不赔才怪……算了,看在你一路颠沛着实可怜,不知道也正常,现在在玩‘苏丹的游戏’的,是阿尔图老爷。”衣冠齐整者切了块炖肉,蘸了口樱桃酱,又眯起眼睛品尝,“知道为什么这肉吃起来这么香吗?阿尔图老爷不仅把狼肉卖与了各大酒馆,还专门聘了大厨来,只有这家的狼肉能做到如此鲜香。”
“你这张嘴真的是,真不知道除了我还有谁能受得了你。我知道了这肉的来历和做法又如何?与奈费勒大人又有何干系?”
“阿尔图老爷与奈费勒大人对立已久,”衣冠齐整者忽而压低了声音,附耳道,“自阿尔图老爷折断纵欲卡后,奈费勒大人告病近半月,有人说是……被阿尔图老爷气病的。”
“啊?难道是阿尔图纵欲了奈费勒大人?!这匹夫怎敢——”
“可小声些!你当旁人听不见吗!那可是宰相面前的大红人!”衣冠齐整者掐了风尘仆仆者一把,又压低声音道,“说是阿尔图头一天夜御二女折断纵欲卡,被奈费勒大人弹劾后,当天晚上便当众羞辱了奈费勒大人,还将嫖资扔进大人的衣服里……”
“纯净之神在上,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风尘仆仆者气得将汤勺一搁,开始吹胡子瞪眼睛,“我真为奈费勒大人感到不值,愿神明保佑他。”
“感念这一句也便算了,你日后若是要接着在纺织和珠宝行业做买卖,可仔细别得罪了阿尔图老爷。这城里多得是的产业有他们家一份。特别是这条街后面的黑街……你不会想知道什么叫‘吃杀草’老爷的。”
“唉,这世道,怎么净是这样的人……”风尘仆仆者叹了口气,竟有些吃不下去,“不说便不说了,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
“有这觉悟便好,只需记得近期莫靠近那黑街,听说有什么奇怪的集会在进行,”衣冠齐整者点了点头,又宽慰道,“你也不必这样,该吃吃该喝喝。你不喜欢猎狼者,这狼肉却是大补之物,好些人吃了这肉便重振雄风,妻子当晚怀孕!”
“啊?还有这等奇效?”
“那可不,听说过近卫奈布哈尼大人吗?知道欢愉之馆为什么一直歇业吗?有消息说是奈布哈尼大人吃了狼鞭,当晚征服了整座欢愉之馆,连南风馆都没有放过!简直是男人中的男人!听兄弟的,多吃点,这欢愉之馆虽然□□歇业了,奴隶市场还鼎旺着。近日听说新到了许多草原、山谷里的货色,晚些时候兄弟带你去物色几个,好好洗洗尘……”
酒过三巡,灯火阑珊。台上的吟游诗人已然抱着羔羊,攥着酒瓶酣然。二人晃晃悠悠勾肩搭背地上了二楼,似是往客房走去,仅留一桌残羹冷炙。暗中窥伺的黑眼睛终于有机会从黑暗中析出,一个飞扑蹿上桌台,埋进仅剩骨头的狼肉炖疯狂地啃食。这畜牲忘情地扭动身姿,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逼近的阴影。只是烛火晃动的一瞬间,这畜牲的脊椎便脱了臼,很快它就在碗中便溺,抽搐而死。
“卫生情况有些糟糕了哈比卜叔叔,主人和夫人会念叨的。”
“别担心鲁梅拉,我来了,便会保证食物的质量,更何况还有贝姬夫人,明天以前这些都会消失……”
当晚是硕鼠的末日。阴影中的蚕食者四处奔逃,溃散在黑夜的街道、下水道和不知道谁家的暗阁中。
一只年轻的老鼠,因为不够肥硕而比同伴拥有更强的灵活性,逃过了厨师长的扫荡,在黑夜中飞快蹿动,跑得最远。它一路飞奔,穿过下水道,直到饥饿使它停在了一座废弃别墅之前。它在这幢废墟四处嗅闻,经验告诉它,这附近必有窖藏。果然,夜风把一丝酒香从下水道带了出来,它欣喜若狂,顺着管道向下爬去,终于抵达了地窖。
这地窖盛放着麦子、各式果子与瓶装酒。它正打算扑进这场盛宴肆意绽放,一阵突如其来的锁链摩擦声,令它定在了黑暗里。
“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墙的那边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但回答他的只有沉默。那沉静的嗓音也不恼,只是一阵纸张翻抖后,又开了口。
“新月:风干薄荷叶·肆奥卡,鲜采;盐渍牛腱肉·叁奥卡,鲜采;未熟无花果·伍德拉克马,鲜采。满月:岩蜂蜜·陆奥卡,鲜采。残晦:沙棘果油·捌奥卡,鲜采。
这是你遗落在我处的笔记本上所书,有印象吗。”
“……不过是依您嘱咐,为流民布施改善伙食准备的进货清单,大人如何因此拘我?”
“改善伙食,呵。沙棘果秋月堪熟,如今未入盛夏,青果尚毒,以此榨油,是觉得现世太苦,想以我的名义送他们见纯净之神吗?”
“大人冤枉!我不熟农业,是那商贩诓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真如此,改过便是。只是这瘪壳鹰嘴豆·贰奥卡,霉芽小麦粒·叁奥卡,你又如何辩解?我何时允许过,这等劣品进入赈灾仓。”
“那是我巡查粮仓时发现的霉败记录!刚着人剔除,便教您拘了来……”
“剔除,真是有心。你是平原出身,在我身边时日不长,不熟沙漠农作也罢,算术与记账不教我说也应熟识。赈灾以来,流民帐内人员数目每日清点,分发麦饼数量也有专人记载,粮官更是日日巡查粮仓储备。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何自满月以来,帐中人数便对不上麦饼分发,妇女减员十人,青壮减员十五……却与你那瘪壳鹰嘴豆、霉芽小麦粒,又正好对得上比例呢?”
沉默。死一般沉默。
那沉静的声音未再逼迫,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你与我一般,出身不显,莫做傻事。”
“哈,哈哈哈!与你一般…谁与你一般!”那声音陡然癫狂,“跟着你有什么好处!高风亮节有什么用!你不一样被阿尔图那种人强压一头!整个清流聚会因你一起蒙羞!”
“嘴巴放干净点!”又是一道凌厉的女声,还有掌掴的声音。
“我记得你在那聚会上,还控诉阿尔图行为荒谬,窃取苏丹权柄,高呼此人为无耻之徒,”那声音似乎未受影响,依然沉静,“如今你也要做那般的人,账簿作假,拐带人口,你可曾为自己所不齿?”
“那又如何!流民无家无业,如何算得上人!”
“所以你就用他们换了你这条新腰带?我倒不知你还有这等能耐。你的上家是谁。”
又是沉默。
“不说?看你害怕的样子,想必是连我也惹不起的人。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聚会伊始,列席者便承诺不透露席间任何谈话。那坊间传闻细节精细,若是阿尔图之流透露,他半路入席也不该如此清楚。至于你……你在收下这条腰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上面的徽记,实际属于阿尔图手下产业。阿尔图又是谁人麾下,世人皆知。”
“你投靠了宰相。”声音平淡,却如惊雷,“若是为了前程,我无意阻拦。只是作为你曾经的提携者,我再提醒你一句:人非货殖。若你还有一丝良心未泯,交代那些麦粒、豆子,果品、菜肉去往何处,你在我这里,便还不算叛徒。”
“哈…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清高!你懂什么?你又能做什么?宰相权势滔天,清流不过蚍蜉。我也是底层爬上来,我也要活下去啊!与你为伍,我又如何可活!”
笑声癫狂,又被几声掌掴压下。那沉静的声音叹了口气,终于露出一丝疲惫。
“我们的年轻人不该这样。”
“我怜悯你。”
一阵闷哼与呜咽,墙的那边彻底没了声息。过了些许时刻,年轻的老鼠才战战兢兢地自阴影跑出,叼了颗果子跑出了地窖。那老鼠在墙根劫后余生般啃食着,忽然听见一声疾喝——
“叛徒!叛徒!”
老鼠循声惊愕抬头,还未瞧清那声音的来源,咽喉就被利齿穿透。
“喵~”
月上桂梢,一只白猫跃上墙头,颈间雕刻着“贝姬夫人”的铭牌闪闪发亮。它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毛发,叼走了这只漏网之鱼。
2.
已是次日的清晨。奈费勒搁下笔,安抚着尖叫的鹦哥。对外告病近半月,不便回主宅,索性派人接了鸟儿回来,在这偏远别墅办公。他梳理了片刻翠绿的羽毛,开了口。
“小家伙容易激动,继续吧,阿迪尔。”
“好的大人,”侍立桌前汇报的阿迪尔摊开了一本羊皮册子,“这是在奴隶市场附近巡查时,线人提供的一本账册,与您手里的那本笔记相合——
新月——借:鲜薄荷·肆奥卡,盐渍牛腱肉·叁奥卡,未熟无花果·伍德拉克马;贷:鲜薄荷·壹奥卡,盐渍牛腱肉·贰奥卡。
满月——借:岩蜂蜜·陆奥卡;贷:岩蜂蜜·叁奥卡,鲜薄荷·贰奥卡,未熟无花果·伍德拉克马。
残晦——借:沙棘果油·捌奥卡;贷:盐渍牛腱肉·壹奥卡。 ”
“是明显的私奴贩卖术语,大人。”女侍卫的声音冷了几分,“就像您当年赎下我,他们给我的代号是牛乳。壹奥卡便是五个人。”
而他曾经的代号是白奶酪。奈费勒半阖着眼,思绪又飘回了过去。这是一个战火中催生的帝国,奴隶制根深蒂固,奴隶贩卖更是经济的一大支柱。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对常人而言,尤其是权贵,这本就是一个上得台面的买卖,每一个奴隶都被登记造册,国内不论如何流通,说到底都是苏丹的财产,不需要如此遮遮掩掩。使用代号,只能说明来源不正。如同偷猎、走私一般。
阿卜德啊,阿卜德。
“‘薄荷’可能来自平原,‘牛腱肉’也许指代草原,核实这些代号的来历,监视其流通,随时汇报,”奈费勒下达了指令,“这背后必牵扯甚广,你们行动要小心。”
“大人,那阿尔图呢?”女侍卫发问,“他家产的腰带出现在这贸易链条上,他可能比我们想得要更危险。”
“……阿尔图家不蓄奴。”奈费勒沉默片刻,才道,“不过是个看不住家院的蠢货而已,不必理会那小丑。”
“明白了大人,”阿迪尔合上账册,交给一旁的侍卫,“说起来…大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虽说那位势力庞大,但我总觉得最近的行动过于顺利。我只是在黑市走了一圈,制服都没有穿,便有人主动投案当污点证人。那叛徒的罪证也是,天上掉下来一般,就精准锁定了。”
“你害怕有诈。”奈费勒沉吟一声,“无需担心。我们永远不是一个人在行动。”
青年官吏一旁称是。女侍卫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她开门走出去,与门外的仆人交谈了片刻,又返回了房间。
“大人,有一女孩儿站在院外,说她的猫溜进了宅邸。”
奈费勒愣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倒看愣了一旁的两人。
“带那孩子去会客室,今天便到这里吧。”
那是个文静的姑娘,眼神平淡而拘谨。她手里提着一个野餐用的篮子,似有些无处安放。直到奈费勒嘱托仆人去院子里找猫,她才舒了口气。
“奈费勒大人快尝尝。”待旁人离去,鲁梅拉才一脱方才的疏离,熟稔地将篮子摆在桌上,将食物摊开,“今天是开心果蜜饼和酸樱桃汁。叔父说您胃口不好,只有开心果能让您多吃一些。酸樱桃开胃,也好解甜腻,我便央哈比卜叔叔鲜榨了些。”
“他自己不来,倒教你一孩子日日跑这荒郊野岭,也是放心。”奈费勒摇了摇头,示意鲁梅拉坐在自己身边,他捻了一块蜜饼品尝,清甜的味道在齿间绽放,很难不让人嘴角上扬,“很好吃,谢谢你,也谢谢他。”
“叔父太忙了,如果可以,他定不会将探望您的任务交给我,”鲁梅拉笑了笑,“只是我最近看完了书店的书,无事可做,叔父便要我来找您,他说,您是他见过最渊博的人。”
蜜饼的甜味顺着食道向下,搅得他心口发烫,不由得让他想起那个晚上。
他们进一步升级了盟誓,还约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奈费勒借告病暂时退出视线,换阿尔图在明处周旋,更借奈布哈尼逛窑子的行为解决了男妓出街的隐患。这本是极正常、高效的盟友互动,代表着一种高度的政治互信,可是……偏偏多了一个吻。
只是额头蜻蜓点水的一下,便能搅得他心绪不宁。当然,他当然是醒着的。怎会有人在面对这样一份意想不到,却又灼热非常的情感视而不见?更何况,那眼底汹涌的热意,那属于星光的温度,全部洒向了他一个人。
不需要言语说明,他明确地感受到,自己收到了那来自政敌,盟友,乃至……那颗独一无二的星星的爱。
这是合法理的吗?这是合时宜的吗?这是理智的吗?奈费勒习惯性地开始质疑,谏官与监察的职责令他对一切都持谨慎的态度,尤其是计划之外的事情,可是……
他却无从证实它的虚伪。
谁会真的能懂他头痛背后的真相呢。谁又能白日在宰相势力内部周旋,晚上又攀上他的窗户,只因担心自己不好好休息,特意带来宵夜还有按摩的精油?
“阿卜德真的好难搞,他今天又要我干这干那……”
奈费勒上周被这夜来客扣下纸笔,拖到榻上按太阳穴的时候,总能听见这种叹息。
“难做就不要时常来我这儿了,那么多视线盯着你。”
“那怎么能成?”阿尔图竟开始生气,“你能照顾好自己吗?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还想熬通宵?我可警告你啊,你的头疼还没好,同时我没有脑子,所以你的大脑是公共财产,大伙还指望着你干大事儿呢,你把自己熬坏了我找谁赔去?更何况……”
“看着你难受,我也难受,”他把脑袋搁在奈费勒的前额上,“看到你好好的我才放心。”
奈费勒已经无心再听阿尔图后续的什么诸如他对他多出来的那一套记忆有些头绪了,整理好后会告诉他之类的话。他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尝着那不带重样的糕点,感受着太阳穴恰到好处的揉按,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他开始习惯这样的夜晚,甚至期待那个攀上他窗台的身影。也不是专门为了什么,只是坐在一起谈话。就像前几日那般,奈费勒备好了薄荷茶,边看书边等着他,阿尔图也不负期望地踩着月光攀登而上,往桌上放了一匣曲奇。他们就着茶点,谈论起苏丹卡的事情。阿尔图说他家族的年轻人救了一位寡妇,而手头的征服卡恰可用于捣毁那些袭击者的巢穴,于是又可多活七日。
这样的日子,自他告病在家,他过了七天。明明是风云诡谲的时代,他看着阿尔图永远精神的面貌,听着对方对未来规划的侃侃而谈,没由来得感到舒畅,好像那些倒计时都不再具有威慑,好似如影随形的血腥都不再浓重。他只是看着他,听着他说话,就有了无穷的力量。
直到七天之前。阿尔图再次踏着月色翻入他的窗棂时,他已等得有些困了,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直到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人把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他才发现眼前有个人已站了许久。
“怎么不叫醒我。”
“只是想看看你,一不小心入神了。”阿尔图的声音很轻,“能睡着是好事,不该等我的。”
奈费勒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
“怎么今日这么晚。”
“在做些准备,”阿尔图斟酌了一下,“我明天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一瞬间奈费勒脑子里飞过无数种可能,完全清醒了过来,但他都没有说出口。
“哦,”他半阖着眼,“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你都不问下我去哪里、去多久、会不会跑路吗,”阿尔图凑到他边上开始抱怨,“明天开始就是我哥代替我上朝了哦?没有人来送小饼干了哦?也没有按摩服务了哦?”
“啧,说话就说话,别凑这么近。”奈费勒皱了皱眉,把脸侧到一边,“多亏你照拂,我的头已经不疼了,也没有废物到没了你就走不动道的地步。”
一阵罕见的沉默。奈费勒刺人刺惯了,这会儿后知后觉地有些心慌,他转过头,看见了一双委屈的眼睛。
“但是我一天看不到你就会走不动道,”阿尔图轻轻地说,“我会很想你。”
奈费勒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鲁梅拉把整个书店搬空了,给她外出淘书的时候,发现了两本游记,”阿尔图把脑袋搁在奈费勒的颈窝,贪婪地嗅着他颈间的薄荷香,“可能与军队与你另一套记忆有关,大概会出去七天,和哲巴尔一起。”
可能是喝了酒,阿尔图的胸膛滚烫,但怀抱与那晚一样,并无禁锢之意。奈费勒听着他在耳边絮叨要记得吃饭,记得睡觉,量力而行,别累坏了身子,等他回来发现自己比现在瘦就死定了云云。奈费勒忽然想,就算他又把自己熬瘦了又怎样呢?这个人连拥抱都不敢收紧……
于是他主动收紧了怀抱。感到那坚实的臂膀有一瞬的僵硬,奈费勒的声音染上了一丝笑意。
“我知道了,”他说,“等你回来。”
这一等果然就是七天。每天他都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竟有些空落。没有人打扰的夜晚静谧非常,但少了按摩这个环节,入睡竟变得有些困难。左右无眠,索性起来伏案勾画。几日过去,竟是完成了一幅补血草的细密画小像。
可以做成护符。他想。
但佩戴的人又什么时候能回来?
“驿站有消息传来,说是昨日近黄昏时分,在郊外见到二位大人的帐篷,”鲁梅拉的声音将奈费勒从回忆里拉回来,“不出意外,叔父今晚就回来了。”
奈费勒转头看向女孩儿,为自己的出神感到一丝抱歉。而鲁梅拉的细心与体贴,也让他把注意力拉回了女孩儿身上。
这实在是一位……神奇的姑娘。奈费勒头一次注意到她,是阿尔图说那本《虚伪的自由》正是由她递出的时候。是什么能让这位姑娘做出这样的举动?仅仅只是巧合?奈费勒不认为世上存在真实的巧合,事物背后必有其关联。但每当奈费勒旁敲侧击地试探女孩儿与另一套记忆的关联,对方清澈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不知情。
也许是不到时候。他想。其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那一套记忆究竟是什么,更何况它也并不完整。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也许得等到自己首先厘清了其中的关窍,答案才会浮现。于是他也没有过于纠结,而是回到了姑娘本身。
很少有人能对书产生如此之大的渴慕,以至于把书店搬空,令书店老板不得不四处淘书。而她的知识转化能力也高得吓人。这小女孩儿头一次来的时候,奈费勒无法相信哪个大人能放心孩子一个人穿过黑街到他这里。但当这女孩儿给他当场展示了一套剑术,还把他打横抱起从座椅抱至沙发,他问她这都是怎么练的,她说看书学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感到大脑皮层被抚平了。
但怎么不是一种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呢?他想。年轻的一代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才。
“我觉得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他曾听过女孩儿这么说,“我就是在书店门口找叔父借了书,才被他收养的。”
在结盟之前,他确实对阿尔图的人品持保留态度。但收养孤女,还帮她搬空书店这种事情,也证实了其人品过硬。
“我还问过叔父,为什么书中故事多为伟大之事,鲜少有关普通人……”鲁梅拉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辉,“他说是写书人偏狭,眼过云端。我们应当拾起笔,自己书写自己的故事。”
啊,是了。就是这个。少女眼中闪烁的光辉,何尝不是那夜夜光顾自己窗棂的星光,何尝不是那句句秉烛而谈的夜话。初步锁定那清流队伍中的叛徒时,他曾有一瞬的疲惫。人是已经关了起来,可关于普通人、穷人,乃至当代年轻人的思考与忧虑占满了他的头脑。他们到底需要什么,在这洪流中又该怎么办。阿尔图也在一旁沉思,过了几天,他带来了许多不同视角的答案。贵人说穷人是彰显贵人善良的坐标,只需贵人的施舍;祭司说他们需要信仰;平民说他们需要钱;追随者们说,需要帮助他们的母亲,提高他们的地位,需要掠夺,需要被压榨而解脱,需要一技之长……
但最后,他把鲁梅拉带了过来。
“我认为他们需要一个能自己书写命运而非被裹挟的机会,”他说,“这里就有个好苗子。”
那一刻,他觉得他们应该建一个苗圃。
“如果将来,我们有机会办一所学校,”奈费勒看着这位自阿尔图走后日日探望自己的姑娘,突然问道,“你愿意来做老师吗?把你所看过的书,学到过的知识播撒出去。”
“我正在为此做准备,”鲁梅拉的眼睛晶亮,“叔父用征服卡帮助的那位贵妇人,她的儿子扎齐伊因崇拜而把叔父视作老师,叔父现在让我带着他,在书店学习。”
“哪怕是贵族的孩子也需要向你学习,”奈费勒笑了笑,“做得很好。”
鲁梅拉也笑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大人,猫找到了。”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被仆人抱了进来,那猫儿看见鲁梅拉便窜进了她的怀里,却朝着奈费勒喵喵直叫。奈费勒抚摸着它的下巴,惹得猫儿一阵呼噜。
“贝姬夫人很喜欢您,”鲁梅拉说,“我该走了,大人,谢谢您帮我找猫。”
少女离去后,别墅又陷入了静谧。奈费勒重新伏案工作至入夜,除了按照约定按时出来吃饭,没有再出过房门一步。他在期待着,期待着那个身影打破夜的寂静,把久违的安眠还给他。但直到他完成了所有积压的工作,薄荷茶凉了又温,甚至还把那画着补血草的小像填了颜色,也没有见到那个翻窗必先踏右脚的影子光临他的窗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席卷了他。他心神不宁地在房内踱步,直到鹦哥突然冲着窗外叫了一声:
“淫贼!淫贼!”
奈费勒离开趴上窗子往下望去,这一眼差点令他停止呼吸。
那个熟悉的宝蓝色袍子正倒在别墅的墙根,昏迷不醒的主人嘴唇翕动,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奈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