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奈布哈尼有点奇怪。
自你将他从别墅里架出来,他就再也没有假装醉意,你们心照不宣地走着,步履轻快如常。这本该很正常,很平和,只要你们再在酒庄续上一摊,今晚基本就糊弄过去了。
而问题也正出在这里。这位浪子,这名剑客,这个近卫,过于安静,过于正常,也过于平和。浓烈的五官不再明艳,张扬的红发也安静温驯,就连那对崎岖的弯剑也耷拉在腰间,提不起半点神采。好像从那场清流聚会中出来之后,跟在你身后的只是一个壳子,而灵魂丢在了那里。
“奈布哈尼,你在想什么。”
你从酒窖上来,就着朦胧的月光,开了一瓶你觉得最好的茴香酒。你本还想挑个合适的杯子,但剑客没给你那个机会,长剑一挑,你手上的酒就落入了他的怀里,随后牛饮起来。
浪子抱酒,倚树乘月。你眉心一跳,翻身上树,劈手夺下那瓶被他灌了一半的酒。
“真是浪费,你当这是水吗?”你骂骂咧咧地把酒收好,“我这儿的头茬,可不是给你一个人闷酒独吞的。”
沉默。唯有风声。
半晌,奈布哈尼看着月亮,突然发问。
“阿尔图,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真是稀奇,”你也看着月亮,挑了挑眉,“我倒要听听,什么东西能让你这么失魂落魄。”
沉默。又是沉默。夜风得吹了三巡,云将月亮遮了又走,等你要以为今晚树上要多两座望月石时,这位剑客终于长剑一挥,削下一节月桂枝。
他闻着月桂叶,开了尊口。
“……你喜欢上朝吗?”
你差点被口水呛死。
“这话说的,”你皮笑肉不笑,“近卫大人难道不喜欢当差吗?”
这算什么问题?你想,莫不是刚才的聚会让他受了什么刺激?你仔细回想了一下聚会上的所有谈话,你确信各种危险的苗头都被你掐死在萌芽,不会留给他什么把柄。
那这家伙在郁闷什么?
“我认识一个人,他也不喜欢上朝。”他没有等你捋出个一二三,又是长剑一挑,把酒从你怀里挑出来,跳下树去,“但他不得不去。”
“你说人怎么就不能活在过去呢?莱尔。”
你如遭雷击,冷汗爬上了你的背脊。
“奈布哈尼大人,您是醉了吗?”你跳了下来,跟在他身后,盯着他腰间的金银双剑,“需要阿尔图带您去休息吗?”
他脚步一顿,又叹了口气。
“我醉了,阿尔图,”他肩膀垮了下去,“你只当……在听梦话吧。”
“那时候多好啊,我们不用考虑除了剑以外的事情,他也一样。”他不再管你,开始自顾自地说着,“你见过那种天才吗?未及成年就征服了所有的剑术。我知道,你是军队出身,曾经阿尔图家的骑兵是出了名的,你一定能理解,我的震撼。”
是啊。你当然能理解。你甚至都猜到了奈布哈尼口中的“他”是谁。你木着脸听着。那时候你和你的哥哥甚至不能被称为阿尔图,那时候人们口中的阿尔图实际上是你们的父亲。而封地臣子的骑兵再善战,又如何比得了王骑骁勇?世家的剑术再高明,又如何比得上王血高贵?自那个月夜后,老阿尔图隐退,阿尔图家的军队成了王的军队,而你的哥哥,而你,成了新的阿尔图。至于奈布哈尼……
“那时候我就确信了,他将是我的太阳,我毕生追随的目标。”奈布哈尼盯着月亮,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睁着,似乎在疑惑怎么天还不亮,“但他并不在意。太阳怎么会在乎一只候鸟?他不在乎,他什么也不在乎……”
“于是我逃走了,”他像说梦话一样,“他就在那里,他一定很生气。他不喜欢在那里,但是我可以跑,他不行。他也就这时候会在意,一只小小的候鸟,竟然可以飞翔。而太阳只能在天上,他也只是……被困在那里。”
“你说,莱尔…我是说,阿尔图,”他忽然看向你,“人…应该永远追随他的太阳吗?”
你不知道。但你知道,这个忠诚的近卫,似乎被清流的质疑动摇了信念。你更知道,他的太阳太过灼热,你已为其挡过一次射日的箭,从此世上再无莱尔,只有阿尔图,而阿尔图,也永远是那轮太阳的囚徒。
除非……
“您知道的,奈布哈尼大人,今晚的月色和美酒冲昏了我的头脑,只好与你在梦里相会了,”你绕在他的背后,对他耳语,“离太阳越近,候鸟的翅膀便越会被灼伤,到时候羽毛会燃烧,飞翔者折翼,痴信者坠落。”
他的眼中流过痛苦,似乎在做着某种挣扎,但你没有放过他。
“忠诚的近卫大人,想要不被烧死吗?”你的声音飘渺着,虚幻着,“要么,等太阳灰化成月亮,要么……”
“让太阳不再是太阳。”
银剑出鞘。你没有后退,甚至向前一步,任剑锋搭上你的咽喉。
“你有那个勇气吗?”你看着他,喉头的颤动带着你的鲜血,在月下弯成一道尖刺,“解放你的太阳。”
“疯子。”他颤着声,把银剑丢给了你。
这是属于剑客的时刻。红着执金,蓝者执银。乌云遮月,碧桂折腰,光影纷飞。那随身翩动的是信,是念,是忠,是执。匿于暗处的是悲,是痛,是悔,是伤。终是银锋削了红发,金鳞断了酒匣。
“平了,”你把酒匣捞起,连剑一起扔给了他,“今晚这庄子的酒都是你的。”
“不,”浪子忽然哈哈大笑,将那半壶酒一饮而尽,“是我输了。”
“我的命是你的了,”他的眼睛里有水光,“但我做不到……”
“你不需要……”你的声音很轻,像风一样,“只当是一场梦。”
他猛地闭了闭眼,向你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谢谢你。”
“不谢,”你挑了挑眉,嫌弃地上下打量他的脸,“就是太丑了。”
“……阿尔图你不会说话就闭嘴吧!”红发的浪子顿时暴怒,“你的审美才叫才丑!”
“啊,对啊,你打我啊,”你掏了掏耳朵,“有本事你顶着这副尊容让人青睐于你啊。”
“呵,你就等着吧,”这浪子好像忘记了刚才的悲伤,憋着一脸的坏收拾好衣襟,翻过了你酒庄的围墙,“今晚我就让你知道全城最有魅力的男人是谁!”
乌云渐散,月光再次泼洒在你的庄园。你看着满地狼籍,叹了一口气。
总算送走一尊大佛。
“大人,他往欢愉之馆去了。”
片刻之后,阴影里有声音传来。你打扫了一下庭院,又简单整理了一下衣冠,嗯了一声。
“让小耗子们盯着,记得备好奶酪。”
你知道奈布哈尼这种近卫,不可能那么简单就会被动摇对太阳的向往。就算被灼伤,就算被融化。
就像你一样。
重新踏入废墟别墅的阴影时,你看着天上的明月。
你终于有时间去看奈费勒了。
其实你该走了,你甚至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但你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离开奈费勒。
至少此夜不行。
起初你只是想远远看上一眼,哪怕没办法详谈应对宰相的对策,你也好求个心安,毕竟聚会上奈费勒的状态似乎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的不妙事故。
但你没想到刚翻窗就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月光蜿蜒。你的好政敌,你心中永远紧绷着的那个影子,一动不动地蜷在那里。你心中一颤,立刻潜了过去。你不敢惊动他,先探了探鼻息。如果不是微弱而灼热的气息透出你熟悉的嶙峋,你几乎以为那略显病态的潮红是什么终点的妆点。
发热,盗汗。他在发烧。聚会时你只看出来他精神不济,莫不是不胜酒力?但你不记得他宴会上有沾过酒杯,那又是什么时候染的病?你一边思索,一边轻手轻脚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掌小、包着亚麻布片的镀锡铜瓶。
那是玫瑰水。你跪在他床前,摊开亚麻布片,让沁凉的水液将它浸湿,抚去粘腻的汗液,再轻轻地贴上奈费勒的额头。感谢梅姬,即使你们兄弟俩再不讲究,也会让你们随身携带这种降温用的小玩意儿,不至于真的被烈日烤死。
月光把他照得苍白。你看着那双锁紧的眉峰,开始天人交战。接下来你该怎么办?你很想就留在这里,你知道这种降温措施并不能治本。但你没有太多的身份和立场支持你帮他减轻痛苦,就连你实际的行动都只能寄希望这点带着花香与薄荷的酒精能带去他些微过剩的热度。
顿时一种无力感包围了你。你忽然感觉自己很没用,怎么连这点事情都没办法做到?你是怎么做盟友的?你有什么资格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资格肖想他?你待在他的床沿,没由来的厌弃自心底泛起,好像要将你吞没。
直到一声呓语打破了静寂。
你总是身体先行。等你的脑子跟上你的动作,你发现自己已经在手上涂好缬草精油,帮他按太阳穴了。这不怪我。你心虚地在心里开脱。精油也是梅姬塞给你的,你家嫂子对你太好了。而且……怎么能有人做到视而不见啊!瞧瞧奈费勒豆大的冷汗,你擦都擦不赢。再看看他攥紧的手掌,都掐出血了,你赶紧把亚麻布撤下来塞他手里。再听听那一连串呓语,叽里咕噜的全是人名,哈!什么卡莱姆瑰尔,你怎么不知道奈费勒什么时候还认识了你没听过的小姑娘!什么阿迪尔,这种时候还想着安抚流民!什么艾尔萨德,梦得见医生不记得看病!哈!还快了、快了……到底在梦什么啊奈费勒!
你就这样气呼呼地,听见一个人名,不管你认不认识都要在心底骂一句,但并不耽误你手上熟练的按摩动作。很快那些自我厌恶的情绪就被怒意吞没,甚至还泛出一丝酸味。
怎么不叫你的名字。
明明在一旁的人是你。
这股奇怪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刹不住脚。你看着奈费勒痛苦的表情,痉挛的身躯,心脏紧得发痛。你很想抱着他,让他靠在你的胸口,用吻抚平他的困苦,但你做不到。有太多的东西阻碍了你。王座的阴影,时间的追逐,身份的鸿沟,以及更多的,无法言明之事。你只能揉着他的太阳穴,入魔似的看着他,任痛苦绞着你的心脏,好像陷入病榻的人是你,好像你这样就能把痛苦传导到你的身上。
直到那双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
“…苏海尔?”
平地惊雷。
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瞬间慌乱爬满了你的脊背,你感觉这比奈布哈尼喊你哥哥的乳名还让你惊慌。
毕竟你的哥哥是明面上活下来的继承人,在继承阿尔图这个名字之前,被人熟知莱尔这个名字还是可以解释的。但苏海尔是怎么回事?在从封地随小王子入主王都后,除了如今的苏丹知道那埋葬在林地的名字,这座王城再没有人知道你曾经的姓名。
时间仿佛停止了。你看着那双仍显迷蒙的眼睛,好像忘了呼吸。
但有人还记得你。
那只攥出伤口的手覆上了你喉间的血痕。
“脖子怎么了?”
声音沙哑,仍带着病气。
月光殷殷,亮得你看不清他的脸。
你一时没能说出话。
“哭什么,”你听见那人笑了一声,“真难看。”
“没什么,”你攥住了他的手,拂去那滴在他脸上的泪水,只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擦着了,没事。倒是你,怎么搞成这样。”
“那可就得问你的好哥哥了,”他笑容淡了淡,嗤了一声,“他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呢。”
哥哥?你心里警铃大作。虽然你们并不会真的害对方,但你兄弟俩互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乎是从生下来就有的光荣传统。你真怕,不,是肯定,你哥哥一定是给你整了个大的。
“我会帮你问清楚的,”你没怎么犹豫就抛弃了你哥,“但不管他想干什么,别去黑曜夜光了,那里不适合住人。”
他摇了摇头,示意你扶他起来。你立刻托起他的后脑,手臂穿过他的枕骨下方,想扶着他的肩臂让他靠在床头。
但他没有如你的愿。
奈费勒把重量都压在了你的身上。他的脑袋搁在你的颈窝,上半身倚在你的肩头,压得你动弹不得。
“你……”
你的内心震动不已,一瞬间忘了要怎么讲话,也不敢动作,甚至…不敢相信。
“累……”
奈费勒好像听不见你不太平的心跳,他的头发擦着你的脖子,痒意顺着喉咙流进你的胃里。你顿了顿,眼睛半阖片刻,主动调整了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
“累就不说话了,”你轻声说着,有些沉闷,“你只是一个人,不要想那么多,药在哪里?我找给你,吃完好好休息。”
他摇了摇头,说了句早上就会好,再没有出声。你突然觉得肩上的重量更沉了一些,一个可能性从你心底钻出来,但那有些过于不可思议,以至于你没让它真的浮上来。
就这样,你让他靠了半晌,直到你觉得整个人生都在半侧身子的麻痹中度过了之后,你听了他的声音。
“苏海尔……是你的名字?”
你僵住了身子。他拍了拍你的手臂,带着安抚的意味。你调整了一下呼吸,才闷闷地开始说话。
“是乳名,”你说,“每个阿尔图家的人,在成为继承人,继承阿尔图这个名字之前,都有自己的乳名。哥哥生在正夜,母亲给他取名莱尔,我生得晚些,快天亮了才出生,于是母亲叫我苏海尔。”
“莱尔,夜晚的孩子,苏海尔,黎明的星星,”奈费勒似乎又笑了一下,“你的母亲真是没有取错名字。”
“是吧……”你按下心里的悸动,微微低头,似乎能闻到他发丝的薄荷香,眨了眨眼睛,“怎么突然……”
“我有一种感觉,我应该在更早的时间就认识了你,”他说,“或者说……苏海尔。”
“什么意思?”他的话让你摸不着头脑,你疯狂搜刮自己的记忆,可你实在是没办法从比五年前更早的记忆里挖出任何属于奈费勒的踪迹,而接下来奈费勒的话颠覆了你的认知。
“我并不是说五年前,”他摇头,“而是……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两套记忆。”
你听着你的谏官,从海市蜃楼上的盛世坠落,又陷于尸山血海里的王座。十四个日夜的期待与空落,无数次力竭又苏醒的雕刻。被收藏了歌喉的少女唱着命运的旋律,乘着护民官的马车,向着无垢的教堂驶去。火焰自天坠落,海洋直冲云霄。如此循环往复,阴阳倒错。你的谏官如此一人行走在圆环之上,无拘无束,亦无依无靠。
他每天竟是背负着这些么?你静静地听着,开始难过起来。你无从辨别这究竟是奈费勒操劳过度产生的谵妄,还是你哥哥或者其他什么人施加的影响,你只是纯粹地为眼前苍白的影子感到心疼。
直到你听见了那一句话。
“生命是一个圆环,”你听见他说,“我从来对诗歌没有太多的涉猎,只是今日,我的脑子里尽是这句诗。”
“生命…圆环?”你咀嚼着,忽然表情怪异了起来,“你知道舍姆斯?”
“只是听到过,集市上的书商这么唱着,就是卡莱姆瑰尔,那是个舍姆斯的书迷。离开黑曜夜光之前,也曾听夏玛唱过。”
“你遇见舍姆斯的书迷之前,还听过夏玛唱歌,”你的表情更奇怪了,“但你不知道,舍姆斯和夏玛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
“舍姆斯就是夏玛。”你不知道自己扔了个重磅炸弹,“那是她……还是他的时候的名字。”
你的盟友表情忽然有些凝滞,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但没等他开口,他忽然眉头紧蹙,似是头痛再次袭击了他的大脑,脑袋歪向了你怀里。你赶紧将他扶住,让他靠在你的胸口,按揉起太阳穴。
“不想了,”你抵着他的发顶,又扯了一条亚麻布浸透玫瑰水,贴在他额头,“好好休息吧……以后再说也没关系,你身体要紧。我也该——”
“不……这不打紧,”似乎听出来你打算离开,他忽然打断了你,“我……还有话对你说。”
“这套记忆并不完整,只是和我现在自认所持的,有很多相似,以至于我时常分不清楚何为现实,何为虚幻。甚至在想,我是否已经不在人世,而行走于世的,只是一个妄想的影子。”
奈费勒的声音很轻,但你听得出来有很浓重的鼻音。你忽然想打断他,不要再说了,可他转向了你。黑发擦过你胸口的布料,你看着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但好在,它也有很多不同。”
“比如说,你还在这里,又比如说……”他看着你,看着你的眼睛,好像透过了时,穿越到你所不知的地方,“那个穿着银甲的少年,未曾死于箭雨。”
沉默。唯有月光。
“你是说,看见我死了?”半晌,你半阖起眼,轻笑一声,“有什么区别么?现在也一样,苏海尔早就死了。都怪莱尔太笨了,根本使不好剑,还想伪装天才,让他去肯定会穿帮的,那样可全都完了。但苏海尔不一样。他可聪明了,离成年还有一个月就掌握了六种剑术,当然比莱尔适合。但他们都不让他去。他只能混进队伍里,趁莱尔不注意抢了他的马。你真该看看他跌下去的那副蠢样子,可太搞笑了,可惜时间不能倒回。连从马上跌下去都疼得站不住,怎么遭得住那种带倒钩的箭?这种事情,当然得让苏海尔来做,事后再狠狠嘲笑莱尔一番。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从此世上只剩下阿尔图。
也许是月光太晃眼,你再也说不下去。但一只手拖住了你低垂的面庞,让你接住那汪深海。
“不一样,我看得见,你就在这里。在我身边。而不是一只寄居于夺走自己性命之箭的幽魂。”奈费勒轻轻地说着,“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本书吗?”
“记得,”奈费勒托着你面庞的手掌滚烫,你看着他,将手覆了上去,“《虚伪的自由》,还是我养女递给我的,怕我什么都不带就去找你,太过失礼。”
“养女吗…真是……”奈费勒笑了笑,“是啊。虚伪的自由。在你递出那本书之前,我的眼里不是空花阳焰,就是尸山血海,上一刻笑语银铃,下一瞬恸哭尖嚎。我曾留了字条,希望你看见。但你没有来。我等了两张卡的时间,你一直没有来。除了我在那支箭上刻下我所没能救下的名字,被怨恨与愤怒啃噬灵魂,你会舔着我的血从箭里冒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哪怕是一切都结束了,在那些不再有流血与牺牲的梦里,都不曾有你的身影。那可真是个美梦。可什么也没有。你在哪里呢?你在哪里呢……”
奈费勒的眼睛迷离着,语言逐渐破碎。好像高烧终于要夺去他的精神,又拉他陷入什么你不了解的幻境。你大概拼凑出了一个你早早出局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人承受着生民与逝者的重压,那人等待着你,呼唤着你,而你只能在他遍体鳞伤的时候,才得一恩准将他推回阳间。你不知道那故事是另一个世界,还是上一场轮回,亦或者只是一场虚妄。你只知道这一瞬间所有的阻碍都再不具有实质的约束,你再也无法克制,拉住那支托着你面庞的手,将他拉入怀里。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抱着他,哪怕这是一场梦,哪怕对方可能下一秒就被你冒犯的举动惊醒,要将你推开,你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确认你的存在,“我没有死,那支箭没有带走我,我不会去任何地方。你没送出去的书,我带给你了。你不需要等我,我永远会第一时间来找你。这一次我们是盟友,我们不会有任何的隔阂,我……”
我……
“我”什么呢。你还能怎样呢。即使如此,即使你有再大的妄念,看着这个被月光烤得瓷白的人,也只敢如此抱着他,甚至不敢绷紧你的臂膀,生怕他碎了,也不敢让双臂合成牢牢的一圈,怕他没有空间挣脱。
可他没有。你怀里的人贴紧了你的胸膛,好像要借这场迷离打碎所有的隔膜,紧紧环抱住了你。
“我知道……”他的声音在你的胸腔回荡,安抚着你的灵魂,“我也…会在这里。”
直到这一刻,你才清晰地认识到,你藏在心里的人有多瘦,似乎所有的血肉都在重压下被啃食殆尽,只剩一副铮然的骨架还挺立在这里,以至于一个拥抱都硌得你发痛。
你突然觉得过去的自己太过于矫情,在身份和姓名的漩涡里耽溺,哪怕命运强制使你接受了阿尔图的责任,你却仍蜷缩在那个死在洪流中的少年体内,以至于看不到身边实在的苦痛。
“我还没与你说过,军事贵族家的领地,实际上都是王子们的封地,阿尔图家也不例外。阿尔图家以前一直是单传,永远只效忠那一个王子,而作为满足王血的‘愿望’,孩子成年就会被冠以阿尔图之名,作为祂的伴影,”你摸着他的黑发,“直到这一代出现了我和哥哥。”
“对于平常人家双生子是一种吉兆,对于我们却不是这样,一个阿尔图是可定制的‘愿望’,两个便会产生挣脱的‘妄想’。”
“所以祂容不下你。”
“所以我也不会让祂如愿。阿尔图不会再是谁的‘愿望’。”你将他自你的怀里扶起,看着他的眼睛,神情郑重,“但我,阿尔图,会与你站在一起。”
“束缚着你的,我会帮你斩断。你背负着的,我会和你一起承担。你所希望的,我会尽力与你一同实现。不论是结束这一切,还是开启一场更好的……”
他看着你,好像有月光在那汪静海中升起。
“哪怕你所面对的是千万条被辜负的生命,哪怕他们日夜煎熬着你的良心,啃食着你的灵魂?”
“那些幽灵不应该折磨你我。但我会创造一个让他们宣泄的机会,尽毕生所能送他们一个没有苦痛的归处。”你握住他的手,“你会与我一起的,对吗?”
“我好像……也没有与你说过一些事,”他看着你们交握的双手,“那些朝堂上的人是如何议论我的,你应该比我清楚?”
这……这回该你冷汗刷的下来了。你知道…你可太知道了。那些传闻甚至还有你的一份。遥想五年前,那时的奈费勒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书记官,但自从和你在朝上大吵一架,你就把他当成了眼中钉。你深谙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于是执着于关注他的任何事,打听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每当你跟他吵架吵输了,你就会不惜花重金悬赏能人打听他生活作风上的蛛丝马迹,抓住某个点进行夸大,放任一些伤不及根本但着实恶心的谣言滋生,帮你在朝堂之下找回场子。什么奈费勒生得这般雪白必有异族血统,指不定是哪个异族婊子的种。什么奈费勒穷酸装模作样,一点气派也无,怕是这贵族身份也是得位不正。还有诸如奈费勒逛窑子白嫖是不行,收养流浪儿是准备养娈童等等等等。
以上这些虽然你没有传过,而奈费勒也用行动打破了所有的质疑,但你确实放任了它们的流行,也确实影响过他的声誉。你看着他消瘦的身体,突然意识到曾经的自己罪大恶极,不要说再待在他的床沿了,你甚至觉得此刻让他亲手结果了你才好。
“我……是的,我知道。这其中还有我的错。”羞愧席卷了你,让你觉得自己并不配去握住他的手,甚至你的存在都是一种玷污,“如果你想讨回来,我任凭你处置。”
似乎是感觉到你的手又有离开的意图,他在你松开之前扣紧了你的手心。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奈费勒看你的眼神有些无语,“你是觉得凭那些流言就能伤到我?你也太高估自己了。”
“我要说的是,那些传闻也不完全是谣言。”
“像你们这样的贵族,寻花问柳的时候,见过妓院后面的排水沟吗?那种浮着油脂、香料还有污秽的地方。”
你难得想反驳一下,尽管你风评不好,但你真的清清白白没逛过窑子。可还没等你回过味什么叫“像你们这样的贵族”,对方下一句话,让你钉在了原地。
“那是我的出生地。”
“你数过挂在街头的首级有多少种颜色,被展示在宫廷的女人又有多少种质地吗?本朝自开国以来便四处征战,开疆扩土。是因为信仰的原因么?帝国真的很喜欢白色。我的家乡被划入版图的时候,我素未谋面的母亲,也成了被贵人赏玩的白玉。”
“你不会想知道老鼠要怎么在阴沟里过活。特别是这只耗子很不幸,是白色的,在那些深色的影子看来,正是充饥的奶酪。但这只耗子也很幸运,它是白色的 ,和它的母亲一样。于是一只白鼬把它叼了回去,日日对着太阳吟诵,甚至修成了纯白的光辉。只是它太年轻了,不懂得收敛,引来了猞猁。那猞猁刚咬死了盘踞于此的山猫,正缺一个拾掇家业的。于是它被白鼬们献了出去,从此成为巢穴的光点。但它太亮了,把猞猁啃食山猫、白鼬、老鼠,甚至小猞猁的样子照得太分明,它接受不了这一切,于是,它把光,从猞猁的世界里带走了。”
“这只老鼠本该接受窃火的审判。但它没有,原来它的父亲也是一只猞猁。它既不是老鼠,也不是大猫。它是什么东西呢?它不知道。它穿上了老猞猁的皮囊,但它并不认为自己是肉食者的一员。它迷茫地游荡在猞猁的地盘,穿过对太阳与雄狮的崇拜,又回到了群鼠的巢穴,但那里并不接受属于猫的皮毛。”
“直到有一天,一只手把它拉进了黑夜里。”
“黑暗中,它听见了众生的叹息。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它忽然想。有没有可能,老鼠,白鼬,山猫,猞猁,甚至雄狮,都只是……人呢?”
你已完全说不出来话。
那片深海仍看着你,以往你只见其沉静深邃,如今才窥得那海底所包容的众生。在你面前的不是一个枯槁苍白的符号,不是一支孤绝于洞穴的炬火,更不是一场呐喊无声的谵妄,而是千千万万,你所见,你所不见的,活着,与死去的魂灵。
而你,愿做那星光。
“当然,我们……都只是人罢了。我们本就是人,又如何被分为那三六九等,硬拆为异类相食。”
你贴近他的额头,拉起他的手,立于唇畔,庄重地烙下一吻。
“你若为此奔行,我便为此而战。
你不是一个人。”
风也止息,月也郑然。
“你……”距离迅速拉进,奈费勒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又很快半阖下去,呼吸交错间,声音沙哑,“我没想到……”
“不用回答,”你伸出食指抵住他略微燥裂的唇,“只当是,一颗星星投向海洋。他想送他一个希望。”
……
你是黎明时分离开的。
那时奈费勒已重新陷入沉睡,他的高烧也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褪却,又有了活人的色彩。你回忆起他舒展的眉峰,还有临走前用唇确认的额温,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也让你确信,你的海洋会有一场久违的好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 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