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头市大捷的余波,在梁山泊持续荡漾。庆功的筵席连着摆了三日,酒肉的香气混杂着豪迈的喧哗,几乎要将聚义厅的屋顶掀翻。宋清依旧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所有的宴饮,独自待在藏书楼或他那临水的角落。
然而,他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种彻底的“透明”。
尽管他极力淡化自己的作用,但“奇袭曾头市”的首倡之功,如同一个鲜明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梁山众头领的心中。再见到他时,那些曾经漠视或带着轻蔑的目光,如今都变得复杂起来。有好奇,有探究,有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就连最莽直的李逵,路上撞见他,也会咧开大嘴,粗声粗气地喊一声“宋清兄弟”,虽然依旧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那态度已然是平等相交,甚至带上了几分对“有本事的人”的天然敬重。
阮小七则在一个黄昏,提着一坛酒找到了在水边静坐的宋清。
“四郎兄弟,”他将酒坛往宋清身边一放,自己先灌了一口,抹了把嘴,脸上带着些许不自在,“前次……是俺老七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他指的是晁盖出征前,他附和刘唐说宋清“不懂打仗”那事。
宋清看了他一眼,没有接酒,只是淡淡道:“七哥言重了,本就事实。”
阮小七被他这软钉子碰得有些尴尬,嘿嘿干笑两声:“不管怎么说,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的法子,不知要多死多少弟兄,俺大哥二哥怕是也……”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重重拍了拍酒坛,“这酒,你得喝!”
宋清沉默片刻,终是接过酒坛,仰头喝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一种陌生的暖意。他看着阮小七如释重负的笑容,心中那冰封的角落,似乎又融化了一小块。
这种变化,宋江自然看在眼里。他心中既为弟弟显露的才能感到欣慰,又为那份愈发明显的疏离感到不安。他几次试图再与宋清深谈,却总被对方不软不硬地挡回。宋清像一只骤然亮出爪牙后又迅速缩回壳内的蜗牛,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
这一日,山寨再次议事,议题是关于梁山泊未来的发展方向。曾头市虽破,但梁山的名声愈发响亮,前来投奔的好汉和周边寻求“庇护”的庄院也越来越多,钱粮、建制、律法,千头万绪,亟待理清。
聚义厅内吵吵嚷嚷,如同市集。
有主张继续扩张,攻城略地的;有认为当稳固根基,操练兵马,以图将来的;甚至还有心思活络的,私下议论着“招安”的可能性,虽然声音极小,但在宋清听来,却格外刺耳。
宋江坐在主位,听着众人的议论,时而颔首,时而蹙眉。吴用则摇着羽扇,不时补充几句,将各种意见归纳梳理。
宋清坐在他的老位置,冷眼旁观。他知道,这是梁山从一个单纯的土匪山寨向一个半割据政权转变的关键节点。许多日后导致悲剧的种子,或许就在这一次次的争吵和决议中埋下。
他本不想再开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已经引起了足够的注意,不该再引人注目。
但当他听到有人提议,为了筹措军饷,可加大对周边富户的“借粮”力度,甚至暗示可对一些不太“听话”的庄子进行“惩戒”时,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种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做法,短期内或许能缓解压力,长期来看,只会让梁山失去民心,成为真正的流寇,彻底断绝其他退路。
而宋江,似乎对此提议并未明确反对,只是在权衡。
宋清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他想起这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那些被战火波及的村落。梁山好汉们快意恩仇,可曾想过那些沉默的大多数?
就在那人说得口沫横飞,几个激进的头领纷纷附和之时,宋清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
“竭泽而渔,明年无鱼;焚林而田,明年无兽。”
话音落下,厅内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就连宋江和吴用,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们讨论的是实实在在的钱粮问题,宋清却突然掉起了书袋?
那提议加大“借粮”力度的头领,是“锦毛虎”燕顺,他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悦:“宋清兄弟,你这话是何意?咱们梁山兄弟要吃饭,要养兵,不去找那些为富不仁的富户‘借’,难道去喝西北风?”
宋清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燕顺,又扫过宋江和吴用,缓缓道:“我的意思是,与其涸泽而渔,惹得天怒人怨,不如另辟蹊径,谋求长远。”
“长远?如何长远?”吴用适时开口,眼中闪烁着感兴趣的光芒。他发现,这位宋四郎每次开口,总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
“山寨如今规模日盛,仅靠劫掠与‘借粮’,已非长久之计。”宋清条理清晰地说道,仿佛早已思考过无数遍,“我们可以效仿古之屯田。梁山泊水域广阔,周边亦有大量无主荒地。可抽调部分闲散人力,兴修水利,垦殖荒地,种植稻麦果蔬,亦可利用水泊,发展渔猎。如此,不出两年,山寨粮草便可部分自给,减轻对外依赖。”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外,山寨如今名声在外,往来商旅渐多。可在山下合适地点,设立一处固定的市集,由山寨提供庇护,抽取少量税金,鼓励四方商贾前来交易。我们产出多余的粮食、渔获、甚至匠作坊制作的兵器甲胄(劣质或淘汰的),亦可在此交易,换取其他必需之物。此所谓,‘通商惠工’。”
“最后,”宋清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冽,“律法。无规矩不成方圆。如今山寨人员庞杂,若仍依仗旧日江湖义气行事,难免有处事不公、恃强凌弱之事发生。需设立明确律条,无论是头领还是士卒,皆需遵守。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方能令行禁止,凝聚人心。”
一番话说完,聚义厅内鸦雀无声。
屯田?市集?律法?
这些词汇,对于大多数习惯了打打杀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好汉们来说,太过陌生,甚至有些……“掉价”。这哪里还是快意恩仇的绿林山寨?简直像是在经营一个王朝的雏形!
燕顺首先嗤笑起来:“宋清兄弟,你说得轻巧!让兄弟们去种地?去和那些奸商打交道?还要立什么劳什子规矩?这岂不是束缚住了手脚!咱们梁山好汉,讲究的是逍遥快活!”
不少人也纷纷点头附和,觉得宋清的想法太过“迂腐”。
然而,宋江和吴用的脸色却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不同于那些只知厮杀的莽汉,作为梁山的掌舵者,他们更能体会到宋清这番话的分量!这几乎是给梁山指出了一条从流寇转向根基稳固的势力的康庄大道!
粮草自给,便能掌握主动权,不再受制于人!
设立市集,不仅能增加收入,更能打通与外界的信息、物资通道,意义非凡!
明确律法,更是凝聚人心、建立秩序的不二法门!
吴用深吸一口气,看向宋清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惊叹,甚至是一丝敬畏。此子之才,绝非池中之物!他之前那“奇袭曾头市”的计谋,或许还能说是灵光一现,但今日这番关于“根基”的论述,则展现出了极其深远的目光和缜密的思维!
宋江的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看着台下那个清瘦孤傲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这个弟弟,胸中藏着的是经天纬地之才,是安邦定国之策!这绝非什么“多看杂书”能解释的!
“四郎……”宋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激动,“你……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宋清迎上他震惊的目光,神色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被打断的不耐:“书上看的,自己想的。若觉得无用,便当我没说。”
又是这套说辞!
但这一次,没人再敢轻易嗤笑。
宋江与吴用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断。
“不!”宋江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四郎所言,高瞻远瞩,乃是我梁山立身安命之根本!屯田、通商、立法,三件事,必须即刻着手去办!吴学究,此事由你总揽,裴宣、蒋敬等兄弟协助,尽快拿出详细章程!”
“是!”吴用肃然领命。
决议已下,尽管仍有部分头领面露不解,但宋江的权威无人敢挑战。
议事结束后,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宋清依旧是第一个离开的。
他走出聚义厅,感受到背后那些凝聚在他身上的、无比复杂的目光。有敬佩,有疑惑,有热切,也有……深深的忌惮。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完全隐藏自己了。
他抬头望向梁山泊辽阔的天空,水汽氤氲,风云渐起。
青萍之末,微风已聚。
而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终于开始在这水泊梁山,卷起属于自己的风浪。
这风将吹向何方,是福是祸,他不知。
但他知道,他已无法回头,也不想回头。
棋局,已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