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的计策,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梁山高层内部激起了远比表面看来更为汹涌的暗流。
吴用的效率极高,或者说,他对这套“奇正相合”的策略本身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带着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探究欲。不过数日,一套经过完善和调整的行动方案便已出炉。明面上,由林冲、秦明等大将轮番率领人马,在曾头市外围虚张声势,佯装打造攻城器械,摆出长期围困的架势,并不时进行小规模的夜间袭扰,弄得曾头市守军精神紧绷,疲于应付。
而暗地里的“奇兵”,则由时迁、白胜(因其身形瘦小,便于隐匿,且对晁盖之死怀有深仇)牵头,从军中遴选出数十名机敏胆大、擅长飞檐走壁或口齿伶俐易于伪装的精细喽啰,分批化整为零,通过各种渠道,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曾头市。
这一切,都在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下进行着。聚义厅内每日军情汇总,焦点都集中在曾头市方向的动静和潜入人员的进展上。
而计策的提出者宋清,却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说”,事后便彻底置身事外。他依旧过着近乎隐士般的生活,大部分时间待在藏书楼,偶尔去水边静坐,对山寨内因他的计策而掀起的波澜,表现得漠不关心。
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某些人更加坐立不安。
宋江便是其中之一。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宋江处理完军务,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了藏书楼。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道道昏黄的光柱。他看到宋清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手中捧着一卷《孙子兵法》,眼神却落在窗外渺远的水泊之上,怔怔出神。侧影在光影中显得单薄而孤寂。
“四郎。”宋江轻声唤道。
宋清似乎被惊扰,缓缓转过头,看到是宋江,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哥哥。”
他的态度依旧疏离,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沉静。
宋江走到他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水泊暮色苍茫,归鸟投林,一片宁静祥和,与即将在曾头市掀起的血雨腥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曾头市那边,”宋江沉吟着开口,声音低沉,“按你的法子,进展颇为顺利。时迁兄弟昨夜传回消息,已成功混入,并初步摸清了粮仓和几处武库的位置。”
“嗯。”宋清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收回,仿佛这事与他毫无干系。
宋江转过头,凝视着弟弟线条优美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宋江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受,有关切,有疑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四郎,”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你……近来似乎与以往大不相同。”
宋清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宋江脸上。他的眼神清冽,如同山涧寒泉,平静无波:“人总是会变的。哥哥不也觉得,我以往太过无用么?”
这话带着刺,让宋江一时语塞。他确实曾为这个弟弟的“不成器”暗自忧心,但绝无轻视之意。他叹了口气:“我并非此意。只是……你此番献策,思虑之周详,用意之深远,绝非寻常读书所能得。四郎,你告诉哥哥,你可是……遇到了什么机缘?或是心中有何难处?”
他的目光充满了真诚的担忧,那双俊美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宋清的身影,仿佛要看到他心底去。
宋清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能感觉到宋江话语里的关切并非作伪。这个男人,或许有他的野心和算计,但对自己这个“弟弟”,似乎真的存着一份真心。
但这份真心,在已知的悲剧结局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宋清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语气依旧平淡:“没什么机缘,也无难处。不过是多看了几本杂书,胡思乱想罢了。哥哥若觉得那计策有用,用之即可,不必来问我。”
他再次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宋江的探询而坚定地挡了回去。
宋江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无奈,却也不好再逼问。他知道这个弟弟性子看似温和,实则内里执拗清冷。他只能将满腹疑窦暂时压下,转而道:“无论如何,此次若能顺利攻下曾头市,为晁天王报仇,四郎你当居首功。”
“首功?”宋清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哥哥说笑了。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真正搏命流血的是前方将士。这功劳,与我何干?我也不需要。”
他站起身,将手中的书卷轻轻放回书架,动作从容:“天色已晚,哥哥军务繁忙,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说完,他对着宋江微微躬身一礼,便径直朝着藏书楼外走去,清瘦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决绝。
宋江站在原地,看着弟弟消失在楼梯转角,眉头紧紧锁起。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他一直视为需要庇护的幼弟,身上笼罩着一层他完全无法看透的迷雾。这迷雾让他感到不安,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与此同时,曾头市。
时迁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伏在一处豪宅的飞檐之上,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下方灯火通明的院落。那里是史文恭的居所之一。他已经在此潜伏了两天,摸清了史文恭夜间巡逻的规律和守卫换岗的间隙。
按照吴用调整后的计划,他们的首要目标并非直接刺杀史文恭(难度太大),而是制造最大的混乱——焚烧粮草和主要武库。
白胜则伪装成一个贩卖枣子的小贩,在曾头市内的市集落脚,利用其交际能力,从守军士兵和市井小民口中套取了不少有用的零碎信息,并与时迁保持着单线联系。
一切,都在朝着宋清预设的方向稳步推进。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天色将亮未亮,正是一夜之中人最困顿之时。
曾头市东南角的粮仓区和西侧的甲仗库,几乎在同一时间,猛地窜起了冲天的火光!火势极其迅猛,显然是有火油等助燃物被提前放置。
“走水了!走水了!”
“粮仓着了!快救火!”
“武库!武库也着了!”
凄厉的锣声和惊慌的呼喊瞬间划破了黎明的寂静,整个曾头市陷入一片混乱。守军士兵从睡梦中惊醒,仓促抓起兵器,有的跑去救火,有的则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不知敌人来自何方。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梁山埋伏在外的林冲、秦明所部,看准时机,发动了总攻!战鼓擂响,杀声震天,疲惫且军心涣散的曾头市守军,在内外夹击之下,防线迅速崩溃。
史文恭虽勇,试图组织抵抗,但混乱中已无法有效指挥。混战之中,他被乱箭射伤,最终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仓皇突围而去,不知所踪。曾家五虎或死于乱军,或被生擒。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曾头市已插上了梁山的旗帜。
捷报传回梁山,整个山寨沸腾了!压抑已久的悲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欢呼声响彻水泊。
聚义厅内,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大仇得报的兴奋与喜悦。
“哥哥!曾头市已破!史文恭那厮虽侥幸逃脱,但已不足为虑!此战,大获全胜!”林冲抱拳禀报,纵然沉稳如他,语气中也带着激动。
宋江端坐主位,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正舒心的笑容:“好!好!全赖诸位兄弟用命,吴学究运筹帷幄!晁天王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吴用摇着恢复如常的羽扇,微笑道:“此战能如此顺利,里应外合之功,当居其首。时迁、白胜等兄弟,冒险潜入,功不可没。”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厅内某个角落,那里,宋清依旧安静地坐着,仿佛周遭的欢庆与他无关。
“不过,”吴用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此‘里应外合,奇正相佐’之策,最初却是源于四郎的提议。若非四郎慧眼独具,提出此等妙计,我军纵能攻下曾头市,伤亡恐怕亦要倍增。”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宋清身上。
这一次,目光中的意味已截然不同。之前的轻视、怀疑、不屑,尽数被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隐隐的敬畏所取代。
李逵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道:“俺铁牛是个粗人,但这次……宋清兄弟,你这脑子,真好使!”
阮小七也神色复杂地看着宋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拳拱了拱手。
面对众人的注视,宋清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既无得意,也无谦逊,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迎着宋江探究、欣慰而又复杂的目光,迎着吴用那仿佛要将他看穿的眼神,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恰逢其会,侥幸而已。”
声音不高,却像一声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这一刻,再无人敢小觑这个昔日被视为“无用”的关系户。
“铁扇子”宋清,以一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式,正式登上了梁山的棋局。
而他本人,却在众人或敬佩或探究的目光中,再次垂下了眼睑,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功劳,真的只是拂过水面的一片青萍,微不足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暗夜执棋人,已然落子,无声,却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