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这台庞大的机器,一旦确定了方向,运转起来便效率惊人。
在宋江的强力推动和吴用的精心筹划下,宋清提出的“屯田、通商、立法”三策,迅速进入了实施阶段。
山下靠近水泊的大片荒地被打着“替天行道”旗号的梁山士卒圈起,裴宣带着一批原本负责土木营造的喽啰,开始勘测地形,规划水渠。蒋敬则拿着算盘,皱着眉头核算着需要多少种子、农具和人手。起初,被抽调去垦荒的士卒们还有些怨言,觉得不如在山寨操练或下山“借粮”来得痛快,但在头领们的弹压和“完成任务有额外酒肉赏赐”的激励下,倒也慢慢走上了正轨。
在金沙滩附近一处地势平缓、易守难攻的地方,一个简陋却初具规模的市集被开辟出来。由“菜园子”张青和“母夜叉”孙二娘夫妇负责打理——他们本是开黑店出身,对三教九流、迎来送往之事颇为熟稔。山寨派兵维持秩序,抽取微薄的交易税。消息传出后,一些胆大的行商,或是附近村庄需要交换物资的百姓,开始试探性地前来。市集上逐渐出现了粮食、布匹、盐铁,甚至还有一些山野货和简陋的手工艺品,虽然远谈不上繁华,却也为沉寂的梁山外围注入了一丝生机。
最难的,是立法。“铁面孔目”裴宣被委以此重任。他本就以刚正不阿著称,接到命令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结合梁山现状和宋律条款,日夜斟酌。如何界定功过?如何规定赏罚?如何平衡各位头领之间的权责?每一项都牵扯极广,需要极大的智慧和魄力。草案几经修改,争议不断,推进缓慢,但终究是迈出了第一步。
宋清依旧是那个游离在外的观察者。他没有参与任何具体事务,每日还是看书、静坐。只是他行走在山寨中时,感受到的目光愈发复杂。
这一日,他刚从那处临水的僻静角落回到通往宿舍的小路,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
“……凭什么扣俺的例钱!俺不过是打碎了几个破碗!”一个粗豪的声音嚷嚷着,带着不服。
“律条草案有规定,损坏公物,照价赔偿!你打碎的是食堂一摞新碗,扣你半月例钱,已是看在初犯的份上从轻发落!”另一个声音冷静而严肃,是裴宣。
宋清走近些,看到“火眼狻猊”邓飞正梗着脖子,满脸通红地站在裴宣面前,周围还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喽啰。邓飞手里还拎着酒葫芦,显然刚喝过酒。
“狗屁律条!老子在山上喝酒打架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呢!几个破碗就要扣钱?俺看你是故意找茬!”邓飞借着酒意,声音越来越大,伸手就要去推搡裴宣。
裴宣面色铁青,寸步不让:“邓飞!你敢动手?!”
周围喽啰无人敢上前劝阻,邓飞在山上也算是有名的火爆脾气。
就在这时,宋清清冷的声音响起:“裴孔目依律办事,有何不对?”
众人闻声望去,见是宋清,顿时安静了几分。邓飞也转过头,醉眼朦胧地看到宋清,气焰稍稍一窒,但嘴上仍不饶人:“宋……宋清?这事与你何干?莫要多管闲事!”
宋清走到近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邓飞手中的酒葫芦,又落在他因酒精而泛红的脸上,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律法之设,不徇私情。今日你打碎碗碟可以不受罚,明日他损坏兵甲是否也可网开一面?长此以往,律法形同虚设,山寨规矩何在?”
他顿了顿,看着邓飞闪烁的眼神,淡淡道:“还是你觉得,你‘火眼狻猊’邓飞,可以凌驾于梁山泊的规矩之上?”
这话语气不重,却字字诛心!直接扣下了一顶“无视山寨法度”的大帽子!
邓飞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冷汗涔涔而下。他可以不把裴宣放在眼里,却不能不在意宋清的话。如今的宋清,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呼喝的“宋四”。曾头市之谋和近日的三策,已让他在山寨中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威信,连宋江哥哥和吴学究都对其刮目相看。
“俺……俺不是这个意思……”邓飞的气势彻底垮了,支支吾吾道。
“既然不是,”宋清不再看他,转向裴宣,微微颔首,“裴孔目,依律处置即可。”
裴宣感激地看了宋清一眼,肃然道:“是,四郎。”
宋清不再多言,径直从邓飞身边走过,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邓飞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颓然低下头,再也说不出半句硬话。
周围看热闹的喽啰们鸦雀无声,看向宋清的目光中,敬畏之色又深了一层。
这件事,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了山寨。所有人都知道,宋四郎不仅有点石成金的智谋,更有维护法度的决心和魄力。那些原本对新兴律法抱有抵触情绪的头领士卒,行事也不由得收敛了几分。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宋江耳中。
是夜,宋江处理完公务,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院中踱步。月光如水,洒在他俊美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脸上。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日间听闻的关于宋清斥责邓飞的事情,心中五味杂陈。
欣慰,自然是有的。四郎能如此维护法度,说明他真心为山寨着想。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距离感。
他这个弟弟,变得越来越耀眼,也越来越陌生。他不再需要自己事无巨细的关怀,反而能在关键时刻,展现出连他都感到心惊的魄力和智慧。那声“哥哥”,虽然依旧在叫,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墙壁。
他不知不觉,又踱到了宋清宿舍附近。只见那扇窗户还亮着灯,昏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清。
宋江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屋内沉默了一下,才传来宋清的声音:“谁?”
“四郎,是我。”
门被拉开,宋清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素色寝衣,外罩一件薄衫,墨发披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清俊。他看着门外的宋江,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平静:“哥哥这么晚过来,有何要事?”
“无事,”宋江走进屋内,目光扫过简陋却整洁的房间,最后落在书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卷上,是《六韬》。“只是路过,见你灯还亮着,便来看看。”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关切,“更深露重,莫要熬坏了身子。”
“谢哥哥关心,我省得。”宋清语气疏淡,走到桌边,将书卷合上。
兄弟二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宋江看着弟弟清冷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道:“四郎,今日邓飞之事……你处理得很好。”
宋清抬眼看他,眸光在灯下显得幽深:“分内之事罢了。立法不易,若开头便执行不力,日后更难推行。”
“你说得是。”宋江点头,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背影显得有些寥落,“只是……四郎,我有时觉得,你离为兄……越来越远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疲惫。
宋清的心微微一颤。他看着宋江的背影,那个在原著中被称为“孝义黑三郎”、带领梁山走向招安末路的“罪魁祸首”,此刻在他眼中,却只是一个为庞大山寨殚精竭虑、又为弟弟的疏离而感到困惑和难过的普通人。
那坚实的、为他挡风遮雨的背影,似乎也并非全然坚不可摧。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宋清心底滋生,像是星火,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宋江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终于,他轻声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
“哥哥多虑了。梁山是哥哥的梁山,我……终究只是个过客。”
这话像是一根针,轻轻刺入了宋江的心底。他猛地转过身,看向宋清,眼中充满了不解和一丝痛色:“过客?四郎,你我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这梁山,如何不是你的家?”
宋清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哥哥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诸多事务。”
他再次下了逐客令。
宋江看着他这副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宋清一眼,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也早些歇息。”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宋清独自站在原地,听着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宋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月光清冷,洒在他身上,一片冰凉。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窗棂。
心墙高筑,并非本意。
只是那已知的、血色的结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
而那刚刚燃起的、名为“宋江”的星火,在这冰冷的夜色中,明明灭灭,不知最终,是燎原之势,还是……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