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柴进雍容平静的眼眸中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他脸上的笑容未变,但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睛里,却瞬间掠过一丝极致的惊讶与审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看似文弱清冷的年轻人。
“梅花虽傲雪,亦需根植厚土,仰承天时。”柴进的反应快得惊人,他微笑着,语气依旧温和,如同在讨论风雅之事,“若风雪过剧,根基不稳,纵有傲骨,亦难免凋零之厄。宋清兄弟以为呢?”
两人站在回廊下,远处大厅的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得此间寂静。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彼此目光在无声交锋。
宋清知道,柴进听懂了他的试探,并且给出了回应。他在暗示梁山看似强大,但根基(指其法理上的“贼名”和内部路线的分歧)并不稳固,若朝廷这“风雪”过于猛烈,恐难支撑。
“大官人所言极是。”宋清微微颔首,清冷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那片在雪夜中暗香浮动的梅林,“故而,赏梅之人,更需明辨风向,知其何时当敛蕊避寒,何时可怒放报春。若能有沃土深根,知己知彼,或可于万千冰雪中,觅得一线生机,长留清气满乾坤。”
他在暗示,梁山需要准确判断朝廷的动向(风向),懂得进退(敛蕊与怒放),并且需要外部盟友(沃土)和信息(知己知彼),才能在这险恶的局势中生存下去,甚至达成某种理想(清气满乾坤)。
柴进眼中的惊讶渐渐化为一种深沉的玩味和探究。他仔细地打量着宋清,这个在梁山中以“无用”和“关系户”闻名,却又在几次关键事件中隐隐展现出不凡手段的宋四郎。他原本只当是宋江格外照顾这个弟弟,如今看来,此子胸中沟壑,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宋清兄弟高见,令人茅塞顿开。”柴进的笑容深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梅林深处,景致尤佳,尤其雪夜,别有韵味。兄弟若有雅兴,不妨随柴某移步一观?或许,能见到平日难得一见的‘奇卉’。”
他发出了邀请,一个超越普通宾客身份的、带有隐秘色彩的邀请。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宋清从容应下。
两人不再多言,并肩走入那片寂静的梅林。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红梅白雪,暗香袭人,恍若仙境。但此刻,二人都无心欣赏景致。
行至林深处,一座小巧的八角亭映入眼帘,亭中石桌石凳,一尘不染。柴进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宋清,脸上的客套笑容已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几分凝重的神色。
“此处清净,四郎有话,但讲无妨。”他直接换了称呼,不再称“兄弟”,而是带了些许敬意的“四郎”,显然已将宋清视为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话者。
宋清也不绕弯子,直接切入核心,声音低沉而清晰:“方才无意听闻,朝廷似有意对淮西用兵?”
柴进目光一凝,深深看了宋清一眼,没有否认,也没有追问他是如何“无意听闻”的,只是缓缓点头:“四郎消息灵通。确有此事,童贯已暗中筹备,意在王庆。”
“王庆之后,恐便是我梁山了吧?”宋清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柴进沉默片刻,叹道:“朝廷诸公,对梁山忌惮日深。招抚之议虽有,然阻力巨大。尤其尔等连克州府,势大难制,已触逆鳞。高俅、蔡京之流,必欲除之而后快。”
“所以,梁山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已坐在火山口上。”宋清总结道,他抬头,透过梅枝缝隙望着灰蒙蒙的夜空,“哥哥一心招安,欲以此换众兄弟前程。然则,与虎谋皮,焉有其利?朝廷……真能容得下我们这些‘出身不正’、‘桀骜不驯’的草莽吗?”
这话问得极其尖锐,直指宋江招安策略的核心风险。柴进没有立刻回答,他也在思考。他与梁山众人交好,欣赏其豪侠之气,但也深知朝廷官场的黑暗与倾轧。
“难。”良久,柴进吐出一个字,带着深深的无奈,“即便招安成功,尔等亦难免被分化、猜忌,甚至……鸟尽弓藏。”
“正是如此。”宋清接过话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柴进,“故而,不能将希望全然寄托于招安,更不能在招安之后,便将身家性命完全交予他人之手!必须早做准备,未雨绸缪。”
“如何准备?”柴进也被宋清话语中透露出的危机感和谋划所吸引。
“其一,信息。”宋清伸出第一根手指,“需时刻掌握朝廷动向,各方势力态度,尤其是主剿派的计划,以及……可能的招安条件底线。知己知彼,方能争取最有利的局面,避免被蒙蔽、被算计。”
他的目光落在柴进身上,意有所指:“大官人交游广阔,耳目灵通,此等重任,非大官人莫属。”
柴进心中一震,明白了宋清的意思。这是希望他成为梁山在外部,尤其是在朝廷势力范围内的一个隐秘信息源。这风险极大,一旦暴露,他这“小旋风”的逍遥日子就到头了。
但他看着宋清那双清冽而坚定的眼睛,想到梁山上一众肝胆相照的朋友,想到可能发生的悲剧,心中天平已然倾斜。
“其二,”宋清伸出第二根手指,声音压得更低,“退路。招安若成,征战难免。需提前勘察未来可能战场之地形、水文、民情,预设隐匿点、补给点、乃至……万一事不可为时的撤离路线。此事需极其隐秘,且非一日之功。”
他这是在为未来可能的征方腊等战事做铺垫,提前布局,减少伤亡。
“其三,”宋清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人心。梁山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路线之争,利益之惑,需有人暗中留意,调和斡旋,避免内耗,尤其是在关键时刻。”
他没有明说,但柴进何等聪明,立刻明白这是指宋江的招安路线与秦明等人的造反路线之间的矛盾,以及新老头领之间的融合问题。宋清希望他能作为一个相对超然的外部力量,在必要时施加影响。
三条策略,条条直指梁山未来的生死攸关之处,思虑之深远,谋划之缜密,让柴进这个见惯风浪的老江湖也不禁为之动容。他再次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那份清冷与文弱之下,藏的竟是如此洞悉时局、算无遗策的惊世之才!
“四郎……”柴进深吸一口气,雪夜的冷空气让他头脑格外清醒,“你今日所言,柴进字字句句,铭记于心。为梁山众家兄弟,柴进义不容辞!只是,此事关乎重大,需绝对隐秘,往来传递,亦需万全之法。”
“这是自然。”宋清见柴进应下,心中稍定,“具体联络方式,日后细商。大官人只需知道,梁山之上,有人与大官人同心,暗中绸缪即可。”
他没有暴露自己所有的谋划,只是将柴进拉入了自己“暗夜执棋”的局中,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外部支点。
“好!”柴进郑重点头,他伸出手,与宋清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紧紧一握。没有歃血为盟的仪式,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但这一刻,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深刻理解的同盟,在这雪夜梅林中悄然结成。
“厅内喧闹已久,我等也该回去了,免得引人猜疑。”柴进恢复了往常的雍容,笑着说道。
宋清颔首,二人并肩走出梅林,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赏梅夜游。
回到喧嚣的大厅,酒宴已近尾声。卢俊义见宋清回来,关切地问了一句:“四郎身子可好些了?”宋清淡淡回应:“劳员外挂心,吹了会风,清爽多了。”
无人知晓,就在刚才那片刻之间,一场可能影响无数人命运的暗盟已然达成。
宋清坐回自己的角落,端起那杯早已冷掉的酒,浅浅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
柴进这条线,算是初步打通了。这为他未来的布局,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外部视野和信息渠道。
然而,他心中的沉重并未减轻。知道的越多,越是感到前路的艰险。朝廷的磨刀霍霍,梁山内部的暗流汹涌,招安之后的莫测前途……每一关都如同刀山火海。
他的目光掠过醉态可掬的李逵,掠过沉稳交谈的林冲、卢俊义,掠过意气风发的董平……
这些鲜活的生命,他们的欢笑,他们的豪情,最终会有多少,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得以存留?
他不知道。
他只能在这暗夜之中,继续落子,与天争命。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覆盖了来时的足迹,也掩盖了所有暗夜下的密谋与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