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盘踞着条庞然大物。
一连几日,无数飞禽走兽掠眼,它却始终恹恹。原本四季如春的山谷在它消极怠工中变得不生寸草,上一刻艳阳,下一瞬便作飞雪,惹得众妖叫苦不迭。
它一动也不愿动。若非天气还在走马灯般地莫测变幻,简直像是已经死透了。
“怎么?这就一蹶不振了?”巨大的古树上站着只狼,周身雪白,头颈却是一片油光水滑的漆色。它舔舔自己的前爪,继续悠然道,“自己学艺不精,也怨不得旁人。你若一早愿拜入我门下,今时今日,何至于被人打回老家?”
巴蛇翻了个身,装作听不见。
白狼耸耸尾巴,从树上轻盈跳下,却并未落在地上,而就这般在空中如有凭依地继续踱步到另一侧:“好了,撒娇也撒娇够了,再不回去,只怕你那小兄弟该教人吃干抹净……”
话音未落,白光一闪而过,巴蛇眨眼不见。少年面有愠色,不悦道:“谁撒娇了?”
白狼笑道:“那你终日窝在这温柔乡里,是做什么?准备找只母蛇,孵小蛇么?”
莫雨道:“亏你能把这寸草不生的地方叫温柔乡,我看,只配叫恶妖谷。”
白狼笑而不语。
“不过是吃多撑着了。”少年淡淡道,“养精方能蓄锐,这亏,我不会再吃第二次。”
见他如此,眸中锋锐的光芒只炽不减,白狼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这次终从高空中一跃而下。
雪白的袍衫混着乌长墨发翻飞落下,白狼化身的男子手持一柄长笛,缓缓走了过来。
他身量极高,五官俊朗,气度高华,浑不似山野混迹的野兽,反倒像王都中饱读诗书精于六艺的世家公子。
巴蛇年岁深久,此间王者,也算当得。可眼前这位,却是自开天辟地始,人间第一只白狼。
没人知道他究竟年岁几何,更没人知道他以人类的姿态游走在世间多久,又曾经在人族的史书上留下过多少身份。
莫雨站在他身前,倒更像是个野狼崽子,周身充满不服不驯的味道。
“有话好好说,不许吹笛子。”莫雨的目光落在男子手中的笛子上,不由警告道。
男子失笑,手中笛子轻敲了他一下:“那你喊一声师父,我去替你出气。”
少年忍了半天,抛下句有病,头也不回地朝山谷外跑去。
莫雨心中也有几分敞亮,自己再度对上谢渊,未必有十全胜算,可若真唤上白狼,形势便大为不同。
可这就如同小孩打架输了唤家长一般,他活了这几百年,向来有仇亲报,实也做不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情来。
他胸中憋着一股子气,头先杀回稻香村中,却被眼前意料之外的凋败景象惊得愣在原地。
原先炊烟不断的屋舍坍圮大半,昔日灿灿的稻田已成一片焦土,大榕树下不再有打扇闲谈的妇人和嬉笑打闹的孩童,叫卖的小贩、炊饼的大娘、操练的民兵……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他一场小憩偶邂的梦境,而今大梦醒转,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走到榕树下,累年村中许愿的红绳之上挂满了头颅,男人、女人、幼童……尽皆有之。
这是他第一次品到惶恐味道,不由踉跄了两步,望着眼前硕大的榕树,又缓缓恢复清醒。
谢渊当日赶走了他,也必能想到董龙折返报复,更不会坐视一村之人尽皆枉死。只是董龙此去不甘,只怕会去十二连环坞讨借人手,届时谢渊一人之力到底难以顾全,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尽快将村中人迁走。
他在树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分辨那些头颅,内心之中,竟隐隐含了丝祈求。
自出生起,上天便未曾眷顾予他好运,这一遭,似也动了恻隐。
没有毛毛。
他如释重负,汹涌的怒气又紧随而至,再次将手扶在了榕树根上。
顷刻间,自庞大的树身之上,缓缓裂开一只苍老含怒的眼。
借榕树之眼,莫雨看见无数妖魔乘鬼鸟自远山而来,井中的白骨以地下流水为凭依,为凶祟开道,看见月见草如何以青藤与地棘救下一众小儿性命,也看见毛毛在人群中大喊,为了寻他毅然决然向人流的后方跑去。
他急迫地伸出手想拉住对方,苍老的树眼猛地闭上,一切又变成眼前的模样。
他回到坍圮的旧屋,从废墟中捡起了一只灰头土脸的布娃娃,继而又弯腰,折下一捧碧草,深长吸气,回流朔风所至处,翠色腐旧,在他掌心摊成一片枯败色彩。
他收拢手指,再缓缓张开,腐草为萤,星火照夜,自他掌中弥散开来。
萤火忽闪,成为他眸中不灭的光彩,环绕在布娃娃身侧。下一瞬如沙汇聚,在地上堆出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凌乱的足印。
莫雨沿着这唯一的指引,披星戴月,一路南下。擦肩路人无数,看着他,只觉得是个追逐萤火的少年。
人类的脚程有限,远不及昔年腾翔九天万里,风中肆意来回。但为着不错过丝毫线索,他依旧选择学做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类,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一步接一步用足印丈量河山。
沿途风光有限,百无聊赖,他便比照着一路所见之人,时而幻化成个簪缨公子,打扇轻摇,尽显风流;时而变作戴笠刀客,黄沙填满衣褶,满身风尘。
更多时候,他仍旧是个少年,粗陋衣衫下,隐现抽条中的醒目骨骼。
未至终途,却冤家路窄,先遇见了董龙与他的癞蛤蟆天团。
这厮过分旺盛顽强的生命力倒也足令人钦佩,即便数度自寻死路,到如今,仍活得十分水灵。
这次吃饱喝足,又逢蜕了旧皮换新甲,也不会从天而降个烦人老头横插一脚,莫雨实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再阻止自己将这丑东西早日超度,抬抬手间,便将一寨子鳄鱼□□统统送上西天。
临走前,顺手割下那颗巨大的鳄鱼头,冲着稻香村的方向,重重插进了土中。
待走到赤马山下时,已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天。萤火簇拥于山门前,撞上道无形屏障,很快如灯笼草散而淡去。
半山腰,郁郁葱葱中可见白日烟火,或许在其间,也有属于自己的那一缕。
这般想着,迢迢一道,便不算辛劳。
就在他即将破开结界时,自山道下来几名神情紧张的蓝衣弟子,持剑高喝道:“休要放肆!”
莫雨的动作顿也未顿,这等微末道行,还不足以被他放在眼中。他抬起手,向面前用力一推,就同曾在村中生活的这些年,无数次推开那道有人等候在后的屋门。屏障砰然碎裂,震开拦路弟子,一山之内所有声息顷刻涌入他的五感。
“噫,这菜咸死了,侬打死卖盐的了伐?”
这口音,这脾气,定是村西边的李婶儿。
“小白,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合身!舒服!”
这般巧手,如此活泼,不是织女与小白还能是谁?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让他难得留恋的人间味道,是王婆婆家刚出炉的稻香饼。
他盘桓多年的小小村落,他从来不曾给它一个鲜明的定义。但在其他人口中,它应是叫作“家”。
尽管已然支离破碎,可只要家人仍在,原来也会在千里之外重新长出血肉。
他脚步盈快,心情也无端飞扬,踏上石阶就往声音的方向奔去。
却就在这时,一片白色的裙角拦在了他眼前。
通身素白,如仙似画的少女站在山道最中央,冷冷道:“别再往前走了。”
莫雨颇为不耐,正欲随手打发,忽瞧见对方露出手背上一截星辰印记,方才明白对方并非普通弟子,乃是与谢渊共事于浩气盟的一坛之主。可到了此刻,任何人都已再难被他搁在眼中。
“好狗不挡道。”他便也冷冷看着对方,“让开。”
少女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当我爱来?”莫雨更加不耐烦,“我去找一人,找到就走。”
他又上前两步,长剑在少女手中飞转如星,出鞘瞬间抵上他的咽喉:“我说了,别再往前走了。”
“那孩子不会见你的。”少女道,“道不同不相与。莫再纠缠,今日还能留条性命。”
莫雨闻言,竟不退不避,迈上一阶,再迈上一阶。
他不曾出手,剑尖却自动在他身前打了个弯折。少女被迫一退再退,面上不由多了丝愠色:“……你!疯子……”
“我今天定要见到他。”
莫雨轻轻一笑,张开手,浓重的黑雾在身后凝聚成巨大而狰狞的蛇头,极具压迫地自山脚向上抬望。
一时间,山中所镇千妖百鬼,无不呼号响应。
“无论是走上去,还是杀上去。”
鸿雁难越的高峰,楼台如叠嶂。
贴满封禁符的朱阁中,穆玄英似有所感,扭头朝山下的方向张望,却只能看见茫茫云海,来路无迹,归途无踪。
他只好再次回头,将目光落在中央莹莹池水,水中倒映着一张沉睡着的美人面。
世上大凡美丽到了极点的东西,总是脱离规整界定,这张面孔便也如是,难辨雌雄。
似感受到来人的注视,水中人缓缓苏醒,冲外面充满好奇的孩童露出个极具诱惑的笑容。穆玄英一惊,但见一池春水,无风竟起涟漪。再想跑开,也已晚了。池中原本的锦鲤游散,漂浮的绿柳搅弄,混合成一幅洇开揉骤的画卷,在他眼中重组、铺开……
不多时,他从榻上猛地挣扎坐起,周身不受控制地痉挛打颤。
他伤未痊愈,这几日又总是心神不宁,谢渊不大放心,一日中多半时间都守在一旁,此刻大步走来,将穆玄英扶进怀中:“玄英?玄英?”
穆玄英浑身被汗湿透,看起来筋疲力竭,一张脸又写满惊惧。谢渊只好这么抱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手掌很宽厚,常年习武,又带着火力十足的温度,与总是扳起来、令人心生畏惧的面孔不同,格外令人安定平和。
良久,穆玄英气息平稳了下来。
“玄英。”谢渊斟酌片刻,还是道,“你爹娘离世得早,估摸也未曾有人与你说道。你本是绝脉之体,魂魄敏而不稳,极易引阴祟之物纠缠以致早夭。这落雁峰中镇着的妖邪,皆是罪行累累之徒,你在这里,也难免受其所扰。”
“难怪,这几日我总觉得不大舒服……”穆玄英忽想到什么,抬头道,“可我打小,从没发生过什么邪门事情,也看不见什么脏东西啊?”
“……”谢渊一时无言,一双眉头紧蹙,似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半晌,他道,“……罢了,昨日之事不可追,但求你来日长命安稳。以后我会教你武艺强身健体,授你术法外应御敌,有这些傍身,以后的路,总归再不必担惊受怕。”他顿了顿,又道,“这也本该是你父母当教授与你的。”
穆玄英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回过味来,挣开谢渊的怀抱,在榻上重重叩行一礼:“多谢伯伯……不,谢谢师父!”
他起身,方才梦中所见历历在目,双手在谢渊目光不及处隐隐攥紧。
“但求师父教我,除邪祟,诛妖魔!”
长峰距天不盈尺,不闻山下剑拔弩张。
白影黑雾纠作一团,已不知酣战多少个来回,皆未将彼此拿下。
“只是个孩子罢了。”少女横剑,咬牙道,“他这一生不过百年,于你不过眨眼。为何一再相逼?!”
“我所求之物,非尔等所能知晓。”少年满面戾色,蛇瞳赤红,白皙的面颊已攀上斑驳鳞纹,“战便罢了!”
眼见蛇形将现,长空之上,喝声与蓝影同时如惊雷落下:“放肆!”
莫雨冷笑:“来得正好。”
未及出手,又自身后传来一声清亮鸟鸣。众人望去,一白衣男子自鸿雁脊背翻身而下,迤迤然落在谢渊对面,挡在了莫雨身前。
谢渊一双眉竖起,摆手示意白衣少女与众弟子后退,独自迎了上去:“王谷主,这是何意?”
“这却是王某要问的话了。”白衣人笑道,“不过是小辈间的事情,何劳谢盟主出手?未免以大欺小了些。”
话音刚落,身前身后的两人纷纷嘴角一抽。
谢渊不由心道:你身后的魔物只怕岁数够当在场所有人的祖宗,何来“小辈”一说?
“……小辈的恩怨,自当由他们自己解决。”他忍了又忍,从怀中掏出封书信,向前一递,“他不会见你,这封书信,就是他的意思。”
莫雨:“……我不信。”
他三两步跃上前夺过书信,试图寻找出一丝一毫非是毛毛的证据,可这歪七扭八的字体,正是无数个日夜他把着那只稚嫩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痕迹,普天之下,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能天衣无缝地逃过他的眼睛?
他几乎是泄愤地撕开信封,一字一句看去。原以为谢老头已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毛毛惊恐之下才不愿相见,可真正看到这封信,字字句句,点点滴滴,瞬间占满了他的胸膛,于是那些滔天的恨意、怨愤乃至失望,再也没了容身之所。
一纸数行,光问及安好便占了一半有余,剩下寥寥告知自己原本身世,吐明心迹,但承继父亲意志,愿于落雁峰随谢渊修行。此间孤,将辞红尘,远兄弟,待有所成,方能下山遍历。届时,定能以手中之剑,护兄长一生无虞。
原来谢渊什么都没有说,毛毛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小的一个人,就这样决定孤零零留在山上,寒来暑往,勉力修行。可一个大妖,又哪里需要个一碰就碎的人类保护?
莫雨放下信,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人间滋味千百种,在心中,却无一字可形容。
他望着绵延山路,不再留恋,转身走下一阶又一阶。
与白衣人擦肩时,对方道:“这就走了?不再见见你那小友?”
“是我技不如人。”莫雨道。不是败给了谢渊,而是输给了个字都写不利索的小傻子,“我会回谷好生修炼,师父。”
白衣人一顿,见少年越走越远,大步跟了上去:“你叫我什么?”
莫雨沉声道:“师父。”
少年篇结束,单元故事启动启动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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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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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浮游离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