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挨了一顿打,纵然上了伤药,伤口仍是红肿,半夜便隐隐有些发热。
十岁前的孩子最易早夭,一点意外都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阮氏衣不解带,忧心忡忡照看了几日,第三日时,总算见这孩子有了退热的迹象。
毛毛醒来已是第四天的事,睁开眼只觉得喉咙干渴非常,既痛又痒。环视过周遭,四下空空,没有一人在旁。屋外不知晴雨昏昼,风将窗吹得哔啵作响,窗上白纸也作微红。
他摸索下床,寻到茶壶,空的。只好穿上衣服,推开屋门,去外面找些水喝。
可推开门,入目的景象却好似陷入一场炼狱噩梦之中。
白纸上的微红来自天边血一样的残月,黑鸟在夜空中盘旋,忽而飞降下来,将女子襁褓中的婴儿叼走,九个头颅分而食之,桀桀不休。到处是鲜血与惨叫,毛毛被人群搡到东口,只见榕树下盘着只硕大巨鳄,十分闲适地眯眼浸身于一片血泊中,一下一下顶着什么毛绒绒的圆球。
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球,分明是个村民的人头!
毛毛扭头便要吐出来,浑未在意一旁的水井中,无声探来一只干枯的骨手。
就在骨手即将抓来时,一道青藤从后猛地勒住了它,将它重新拖回井下。
又一只手搭上毛毛肩头,无不焦急道:“你怎么在这?太危险了,快走!”
毛毛回过头,对上陈月苍白的脸:“小月姐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村里到处都是妖怪?我哥哥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陈月噙着泪,惶惑而不忍,“村长爷爷说,是从前与村子有过节的大妖怪打来了……别再耽搁了,村里的卫兵们已经替大家开出了一条路,你快跟阮大伯他们一起走吧……”
毛毛喃喃:“莫雨哥哥……我得去找他。”
见他扭头便要往回走,陈月赶忙拉住他:“不行,别回头,你得走了!”
人群中,阮氏夫妻也看见了他,急匆匆挤了过来。毛毛转眼瞧见他们身旁瑟缩不止的小荷,有些恍惚道:“小荷姐姐……你回来了?太好了……”
小荷咬了咬唇,伸手抓住他:“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毛毛摇摇头,他身量小,轻而易举便能从成人腿间溜走:“我得去找我哥……”
“毛毛!”小荷跺脚,终于红了眼睛大声道,“你哥是个怪物,别去找他!”
“你胡说什么……”毛毛一愣,咬牙转身,继续往来时路跑,“我不信,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去找他!我怎么能……我们怎么能抛下他!”
他跑出没几步,忽从遥远处传来一阵嗡鸣,那声音如定人心魄的洪钟,所闻之物无论生人与妖,尽皆被定在原地,似乎顷刻间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他微微仰起头,一道蔚蓝流星划过血色长空,继而炸成无数细碎星辰,晃得人不禁闭目。再睁开眼,天光大亮,一切妖邪再无遮掩,丑陋面容尽皆暴露于世人眼前。
便就同一把剪刀裁开漫漫永夜,将光明与希望还与人间。
鬼鸟长啸俯冲,蓦地被什么无形之物凌空攥住,身体被捏成球形,九颗头颅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却无论如何无法挣脱。
眼前一黑,毛毛只觉有温暖的大手拢上自己眼睫。耳畔是什么东西爆裂开来的声音,继而淅淅沥沥,降下腥味弥漫的细雨。
沉沉睡意侵来之时,另一只手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继而是个中年人浑厚而不可置信的声音。
“玄英……你是玄英吗?!”
他躺在榻上,听着往来人的匆匆脚步,混着零星大雁鸣叫,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片虚无中,第一次觉得黑暗也如此温柔。
那只温暖的手始终覆在他手背上,间或抚摸过他的额头,在快过去十年光阴的此刻,再一次让他对“父亲”产生了真切的联想。
眼见榻上的孩子落下两道泪来,谢渊难得慌乱,正到处摸索帕子,忽对上一双红彤彤的眼。中年男子的动作定在半空,最后,还是只能干巴巴说了句:“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总哭哭啼啼的?”
话刚脱口,他便后悔。孩子身世凄楚,又这般小的年纪,纵然娇气了些又有什么关系?干嘛总拿那套训斥弟子的话来说教?
为了缓和尴尬,他又轻咳一声,柔软了声音道:“你姓穆,是不是?还记得你爹你娘吗?”
毛毛摇摇头,坐起身便拾掇起身上的衣物来:“谢谢您,我要走了。”
他先前被揍得厉害,身上青紫还没完全散去,谢渊赶忙拦住:“你要去哪?村子眼下不能住人,他们已都迁出来了……”
毛毛跳下床:“找我哥。”
“胡闹。”谢渊声又沉了下去,“你的伤还没好,不怕落下病根?”
毛毛本已往外走,闻言又回过身,十分生疏地向谢渊行了个不大合规的礼:“很厉害的大叔,谢谢您救了大家,等我找到哥哥,一定回来好好报答您。”说完,竟是咬牙跺脚也要向门外冲。
谢渊久不养孩子,哪里见过这般看似娇气实则又倔又拧的小东西,长叹一口气,大步上前拉住了他:“别去了,他没事,与那些村民们安顿在一处。”
“真的?”毛毛将信将疑。
谢渊哭笑不得,只能摆摆手,让弟子前去请人。
不多时,人来了,非是莫雨,却是陈月。
甫一见面,毛毛便扑了上去,上下打量:“小月姐姐,太好了,你没事!”而后直奔正题,“你见着莫雨哥哥了吗?他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陈月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我原来就是个顺带的啊。”笑罢,又点点头,“莫雨哥哥还算好,你就别担心了。他和村里的大伙儿眼下俱在山脚另行安顿,你也知道他的,受了点小伤,若被人看见出糗的样子,那可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你这些天就别去看他了,且随谢大叔安心在山上养伤,待他彻底好了,再见也不迟。”
毛毛眼先是一亮,待听到莫雨不愿见自己,倏又黯淡下去。但总得听来,依旧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他便也长舒一口气,总算觉察到自己浑身酸痛,又不自觉跌坐下来。
谢渊在一旁,将他接得稳当,对他道:“听到了?这几日好生歇着,我送小姑娘回去。”
毛毛这才乖顺地点点头。
一大一小踏出大门,谢渊才道:“有劳。”
陈月忙挥手:“小事罢了,我视毛毛为友,为着他能安心养伤,编些小谎也并不打紧。只是……”她叹道,“莫雨这些年与我同在村中生活,从未造下任何杀业……反而言之,若非他那般身份可镇住八方妖邪,稻香村这些年,恐也不能如此安宁,谢前辈又何必……”
“世间正邪不两立,更何况他生来与尔等不同,身上总担着来日祸患……此事姑娘不必再说,我自有分寸。”谢渊似不想多提,转而道,“这场祸事若非你及时施以援手,这些百姓未必能存活,我更不可能找到故人遗孤……是我该道一声多谢。”
陈月快将手挥出残影:“应该的,应该的……我祖上是皇室中人,说到底也有一半人类血脉,又何处不是亲眷?”她顿了顿,又道,“我知晓,此间亦非我久留之所,明日我会随紫晴姐姐去青岩山中修习,前辈既与毛毛父亲旧日有交,那他……就有劳您照料了。”
谢渊沉声道:“我会好生抚养他长大。”
回到屋中时,毛毛坐在榻下脚凳上,抱着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见谢渊走进来,不由变得有些拘谨:“谢……小月叫你谢大叔,我也可以这样叫吗?”
“可以。”谢渊坐在他身后的榻上,“但若按辈分,你该喊我声谢伯伯。”
他倒还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听到的那句话,眼见莫雨的事已不再迫急,那句话再不受控制,开始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所以,您认识我……我的父亲母亲?”
“你父名叫穆天磊,乃是当年赤马山五侠之一,早年曾于太衡山学艺,后负一身术法下山,诛妖邪无数。行侠之年,与你母亲柳诺叶两情相悦,后于南屏定居,生下了你。”
毛毛咬唇:“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如何确定……我是他们的孩子?”
“因为这个。”谢渊拨开他的前襟,取出他颈上系着的银环,“这篆刻,这术法,我再熟悉不过。更何况……”
“你出生那年,我就见过你。”谢渊沉声道,“玄英,你确实是他们的孩子。”
他不由自主抓住那自出生起就一直伴身的银环,就如同行将溺死之人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听到此处,憋了许久的眼泪又翻涌上来:“可是,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们为什么从没有来找我?当年又为什么要丢掉我?他们是不是……根本不想要我。”
“因为他们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毛毛愣住,一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落了下来。
谢渊阖目,神情凝重而痛苦,似也身陷昔年魇梦:“你父亲行侠一世,种善因也结怨果,我曾数度劝他携妻儿来落雁峰暂避风头,终究还是没来得及……当年血眼龙王火烧望北村,他二人甘为一乡百姓留下断后,可凡人之躯如何相敌那样的魔物?你父母以身殉道,我赶到后找了很久,却没发现你的踪迹,想来你的爹娘危难之际,必是拼了最后一丝心力,想办法把你送了出去……”
毛毛恨声道:“那龙王……我的仇人,现下又在何处?”
谢渊道:“许多年前便被众高僧合力镇于达摩洞首层,持国天王殿中。”
“他还活着……”毛毛收拢手指,衣角被他抓出道道褶皱,“血海深仇,难道就这样了了?”
“……”谢渊叹道,“世上多是眼下无法之事,我知你心中有恨,我亦何尝不是。但人生在世,总不可任由仇恨蒙蔽双眼,你爹娘给你一颗仁爱之心,须知天地辽阔,自有相安之处。”
“我答应你,若龙王有朝一日破封印而出,天涯海角,我定带着你,亲手去报这血海深仇。”
毛毛将头埋在膝盖间,他不再让谢渊看见自己的眼泪,却依旧可闻压抑不住的泣声与哽咽。
他点点头,再重重点头。
“你的爹娘很爱你。”谢渊拍拍他的脑袋,“但他们也是英杰。”
他这次任凭毛毛哭得痛快淋漓,直至小孩再次将头从膝盖上抬起,才继续道:“我与你父母素有交情,和你父亲,更是有如手足兄弟……若非生此波折,你我的相见,早该在许多年之前。不过好在,我终于找到了你。”
“玄英,既然找到了你,我定会倾尽全力照顾你长大,你若愿意……”他一顿,竟有些难得局促,“也可以把这里当成……当成自己的家。”
见谢渊这般模样,倒与起先的严肃大相径庭,毛毛心情松泛了些,又小声道:“我爹娘……还有没有什么东西留在这世上?”
谢渊一怔,继而很快道:“有。”
他起身,从房间正中的墙上取下一柄古旧的剑,递到毛毛手中:“你父亲有仁剑之名,这便是他当年留下的佩剑。除却此物,还有一句话。”
毛毛抬起头:“什么?”
“‘吾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谢渊叹了口气,“但实则,他已然做到了。”
那是一把很古旧的剑,桃木柄上,棱角已被磨得光滑平整。
剑是冷的,不知曾多少次指向人间邪祟。
剑柄却是温的,因而将遗志与来日,交给下一个九死不悔的后人。
毛毛闭上眼,轻声道:“吾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
那日在稻香村所见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沉不去,血月之下,巨鳄咆哮,鬼鸟嘶鸣,曾经言笑晏晏的乡邻望向他,未寻身躯,只剩一颗又一颗不甘瞑目的头颅。
万万苍生何辜?天地浩然何存?
再睁开时,他已彻彻底底,成为了穆玄英。
“吾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