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道,葛家村。
老村长来回踱步张望,见着来人,赶忙双手合十相迎:“你好你好,这位大师……”
来人十七八的模样,一头乌发高束,亮而夺目。十载光阴抽长他的身形,眉眼却依旧多情,闻言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什么大师……”
老村长十指一收,开始拱手:“错了错了,仙家莫怪……”
来人一身天青长衫,背负长剑,通身只见江湖之气,又赶忙回礼:“不不不,可不敢当……”
老村长索性不再管了,拜了又拜,这才一把将人抓了过来:“哎呀甭管是什么了,您就快来看看吧!”
纵然被人一路勒着,来人却依旧坚持自报家门:“在下名叫穆玄英,师承落雁峰……只是个普通弟子,老人家实不必如此、如此客气,叫我小穆就好。”
村长:“好的法师,知道了法师。”
穆玄英:“……”
来一路上,穆玄英只听对方唠唠叨叨个不停不休,应付久了家长里短的人说话总有些和稀泥打太极的习惯,干绕了大半圈也说不到个重点,只能让他从大段絮叨中勉强拼出个大概。
这一带前朝多是流放之所,穷苦破落,如同受了什么莫名诅咒一般,种啥啥不长,盖啥啥得塌。后经战乱与王朝更迭,昔日奴犯渐成今朝驻民,竟也凭着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躬耕努力,逆天改命,把这虚废荒芜之地打理出了些模样。
说到这里时,村长还十分骄傲地挺了挺胸膛,表示村中族谱绵延厚重、宗祠阔正非常,正因如此,子孙后代方才得先祖荫庇,日子过得愈来愈好。
穆玄英欲言又止,看着对方隐隐发黑的印堂,还是吞回了后半句话。
但即便他没开口,村长旋即也蔫吧了下去,道:“不过这宗祠多年不曾整修,前些日子刮风下雨,完事竟是墙也倒了屋也塌了,只怕祖宗们定然气得不轻。”他看向穆玄英,“所以啊大师,还烦请您来看看。”
穆玄英本在别的村中处理小儿夜啼不止之事,莫名其妙被推了过来,也觉一言难尽:“可是,你们要重建宗祠,还须我看些什么?”
村长支吾半晌,又道:“……您且去看看,看看就知晓了。”
这村长年纪不小,腿脚倒甚是利索,一路夹着穆玄英风驰电掣赶到村口,路过一处木桥时,穆玄英忽停了脚步:“这桥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瞧着松垮破旧不堪重负,不成想走上来还挺稳当。”
村长道:“这桥是几里外小镇上鼎鼎有名的大善人出资修建的,有了这桥,几个村子才有了连通,我们也才能从这山沟沟走到小镇去,平素买卖粮食织物之类,也方便得紧。”
穆玄英点点头:“若有荫德庇佑,物件确实会更长久些。”
两人前后脚来到村中广场,果然见一堆破砖烂瓦,就其占地范围与用料来看,不难看出往昔高阔敞亮。
少年以步作尺,以手作罗盘,简单丈量定位了下祠堂的规模与风水,两进院落,坐北朝南,背有高地,前拥开阔明堂,确实是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
他蹲下身,拨开满地废料,简单瞧了眼裸露出的地基,也无异常,再看横梁主木,却充满蠹生孔洞,直透出一股寒气逼人的湿意。
“确实是有些年头了。”他道,“这么潮湿的地方,怎的当时没做什么防水的措施?”
村长一愣,面色微妙。
说罢,穆玄英又刨出半面残墙,忽眼尖地发现了一串水迹洇湿的小小手印。
白墙之上,那一串手印却灰得发黑。他回头看了眼村长,对方视线落在自己手上,却说不出的茫然。
穆玄英心下了然,按下不提。
“没什么可看的。”他拍拍手站起身,抬脚要往回走,“这里风水挺不错的,择个吉日早些动工就好。”
“哎!哎!”还没走出两步,村长却追了过来,“大师,大师您先别急着走……咱们去吃个午饭,吃个午饭慢慢说……”
还有心情吃午饭,看来是不进棺材不掉泪了。穆玄英又往前走了几步,村长从后死死抱住他的腰,终于嚎啕道:“大师救命!大师救命啊!”
“实不相瞒……村里青壮年连续失踪,也有些时日了……算来就是从这祠堂坍塌开始。”
一老一少,两相对坐在废墟前,村长颓唐道:“最初,我们也想着不过重修重建罢了,但动工才一日,第二天,那些参与修建的汉子们就开始接二连三地消失。”
“我们自己也试着找过,实在是没有头绪,祖宗们无处归依,更是让大家惶恐不安。”村长道,“恰逢隔壁村传来您的名头,咱们就想着拜托您来看看、找找人,若当真是这地方邪门,还得烦劳帮咱们重新挑块地儿,咱也好给祖宗们选个新住处不是?”
眼见穆玄英蹙眉,村长又赶忙道:“您放心,咱们也不是什么穷村子,过着揭不开锅的日子,只要能解决此事,给您的报酬绝对只多不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穆玄英叹了口气,只好先问道,“我只是奇怪,你们为何断定那些人的失踪与祠堂有关?就因他们曾在此处动工?”
村长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确保自己置身昭昭日下,方才小声道:“这地方是真的有点邪门,您也别不信。”
“我们这儿,个把月才下一次雨,那些木材,它就压根不可能湿成那模样!”
联想到方才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濡湿手印,穆玄英心中渐也有了些猜想。
他起身,没再去看身后残垣:“走吧,你先带着我去村中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改迁之所。”
由村长带路,两人沿街在村中简单逛了逛。穆玄英方从邻村而来,心中自有一番比较,这虽说是个村子,却已比寻常村落豪奢许多,不见碎石泥墙,家家户户重门如新,多是青砖净瓦,民风也异常开放,俱都门房大敞,不避来人。
眼下时辰,几乎不见男丁,偶有几个在家门口吃酒,多数门庭望去,空荡无人。
“这个时辰,大多都在田里和山里做活呢。”村长解释道。
穆玄英疑惑道:“没有孩子吗?难道都在书塾念书?”
村长道:“孩子少,我们村人丁不旺,男娃娃们都在念书,以后都有大出息。”
又走了一截,几乎快将大半村子逛遍,穆玄英又道:“那女孩呢?”
“没有咯。”村长摇摇头,“几十年前,就彻底没有女娃娃了。”
穆玄英脚步一顿,似乎发现了什么关窍:“为什么?”
村长先是一梗,继而又浮出抹微妙苦笑:“早些年到处都在打仗,女娃本就娇弱难养,这些年日子倒是好过了,可却再也没有女娃出生了。也不单单是我们村,这附近的村落差不多都是这么个情形……这这这,你说是不是天意?”
“……”穆玄英一时无言,拍拍前额,轻叹了一声。
两人沉默地又走了一截路,直至到了村东头一户人家前,总算在大敞的门内看见两个相对而坐的女人。
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地晃着手中的小拨浪鼓,一个腹部高高隆起,显然身怀有孕,手中还在缝制着件小衣。
榴花底,粉白襟,是条女儿家的小裙。
可村长分明说,这村里已经许久不再有女孩出生了。
穆玄英看了半晌,正想再去问些什么,忽听门墙之上传来一阵铜铃声。他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墙头上,榕树下,骑了个半大不小的女孩,正充满好奇地望向院中,目光笔直地落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
她就似一只挂在树梢的护花铃,小小的,纤弱的,脚踝上还不住传来叮铃叮铃的悦耳声响。她的目光纯然,又不知为何夹杂了一丝怜悯,穆玄英看着她,没有感受到丁点恶意。
村长一拍他:“嗳,有点头绪了吗?”
穆玄英被他唤移了视线,再望去时,已再不见那个小小身影。
“有一点,罢了,待夜深了,我再确定一下。”他走开几步,又忽地走回来,问道,“村中几十年不曾有女孩降生,那这些村的婚配嫁娶,又何以维系?”
“啊,这……”村长挠挠头,那张老皱面孔蓦地浮现出种暧昧难明的神情,哑着声音道,“总有办法的。”
是夜更深,白日村东头人家的对面树上,悄咪咪露出一双困意朦胧的眼。
穆玄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勉强打起精神,伸手把快要黏在一起的眼皮将将掀开,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动静。
他在树上盘着,到底也算庞然大物,鸠占鹊巢,搞得鸟儿有家不能回,大半夜了还站在树梢骂街,他便听着那无休无止的絮絮叨叨,时而掏掏耳朵,分毫不往心里去。
他又等了半晌,险些睡着,终于自路的另一边传来了动静。
白日里的女孩一蹦一跳,身后还三三两两跟着些幼童,长街之上只余她们欢快轻盈的足音,以及叮铃叮铃的声响。
她们成群结队来到这户人家中,煞有介事地敲敲门,无人应,这才嘻嘻哈哈爬上树,从墙头跃进了人家里。
为防打草惊蛇,穆玄英没有动,伏在树上,看着她们闯进门去,围着沉沉睡去的女子,充满好奇地抚摸着那高高隆起的肚子。
榻上的女子似感受到些许不安,皱着眉,几欲翻身,却始终像是被梦魇住,动弹不得。
白日里望来一眼的女孩也伸出手,贴着女子圆滚的肚子缓缓游走,不多时,奇事便也发生了,从肚皮的那一端,倏地伸来一只更小更纤细的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隔着薄如一道膜的皮肉摩挲着彼此,女孩贴近了,柔声道:“妹妹,顽皮够了,也该回家了。”
小手动作一顿,就像真是个顽劣的孩童,摇晃着比了个拒绝的手势。
“听话。”女孩依旧耐心道,“难道你真想降生在这样的家里?”
小手不作反应了,慢慢缩回母亲的肚腹中。
榻上的女子愈发难受,挣扎间,终于恢复了身体的掌控权,又因着身子沉重,这一挣扎,险些翻下榻去。
榻另一头的男子被折腾得不耐,骂骂咧咧以被掩面,狠推了枕边人一把,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女子彻底推得翻了下去。
她叫了一声,寒凉的夜里,颊边尽是汗水,缓缓抱紧了自己的肚子。
穆玄英掌中符纸已被汗水彻底浸湿,但这一切显然皆在人为,而非小鬼作祟,他亦无理由对手无寸铁的凡人动手。
原本聒噪的鸟儿早已不再叫了,隐约间,传来的是婴儿小猫儿似的细碎哭声。
女孩们围着女子,七嘴八舌小小声道:“回家吧,回家吧。”
不多时,一只白生生的手伸了出来,被女孩们一把攥紧。
那一小缕魂魄露出本来面貌,回过头,似仍十分眷念母亲的温度与味道,不多时,便也彻底归于姐姐们的怀抱。
她们嘻嘻哈哈,就同来时一样,欢蹦着消失在长街尽头。
穆玄英目送她们离去,而后从怀中重新取出一纸黄符,指尖擦燃,取了一掌残灰,遥遥向地上小声呼痛的女子吹去。
灰色的粉末被她吸入口鼻之中,原本的痛苦就好似被麻痹了一般,如场不真切的梦,在夜风里散尽。
第二日,祠堂前的空地被布置上了些简单的香烛贡品,铜盆中烧着大把纸灰与女儿小衣,意味不言而喻。
这动静,村里是个人都要来围观。但看清了,众人脸色却又不好看起来。
“这小子是不是疯了?宗祠附近忌办一切红白事宜,在这明晃晃咒我们呢不是?!”
“嘘,低声些,也不可高声喧哗,惊了祖宗……”
村长匆匆赶来,见状也嗷一嗓子扑上去止了穆玄英继续烧纸的手:“住手住手,这怎么……哎呀!使不得啊!”
“大师,我们也没得罪你,你这样,是要让先祖魂魄不安,让我们好过不能啊!”
穆玄英很是平静:“非也,若不如此,你们只怕都活不了。”
众人愕然,下一瞬,又更加恼怒。
“谁请来的混账羔子!?青天白日诅咒起人来了!”
村长倒不愧是多活几十年的老江湖,很快从铜盆中的残烬觑出些端倪,试探性道:“所以……都是那些死掉的女娃娃在作祟?”
“是她们推倒了宗祠,藏起了那些村民?”村长面色风云变化,“这,大家怎么说也是她们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她们怎么能……”
穆玄英打断他,也直视着他:“夭折孩童与女子不入宗祠,不设牌位,无香烛,亦无供奉。这些年,又何曾有人念过她们也是至亲骨肉?”
他继续烧纸,道:“或许平了这些孩子的怨气,那些失踪的人自会被还回来。”他话说得囫囵,其实内心也明白,那些人下落不明多日,恐也不大有生还的希望。
他如此一说,一众本面色不虞的村民又蓦地变了神情,也渐有人狐疑地抓起纸钱祭品。
见目的达成,穆玄英也不再多说什么,正要再取些供奉,眼前铜盆忽被人一脚踢翻。
对方踢了铜盆亦不解气,供案被他整个推倒,香果骨碌碌滚出老远,又被不知谁家的大黄狗叼去。
“妈的!祭拜祭拜,谁要祭拜这群小畜生!”男子一把揪住穆玄英的衣领,“她们把我儿子弄没了!老子要她们死,要她们魂飞魄散,懂吗?!”
村长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来拦,一边冲穆玄英安抚道:“这、这葛十七家的媳妇,昨夜小产了,娃娃没能保住,难免火气大……”
“与其把责任推卸旁人,难道不该问问自己的良心吗?”穆玄英定定地看着对面怒火喷薄几近扭曲的脸,只用两根手指便推开了对方,“况且,你家流掉的,不是儿子,是女儿。”
“胡扯!”葛十七喊道,“村里几十年没出生过丫头片子了!这是儿子,是我的儿子!”
是啊,纵然流下的只是一滩血肉,他们也总是更愿意相信那是个男孩。
穆玄英实在一句话也懒得同这种只会乱吠的疯狗说,只取出一沓符纸交给村长,吩咐道:“失了供奉,她们今夜定会再来。让村里人都在家中贴上,可保今夜无虞。”
村长千恩万谢地接过,不多时便被众人哄抢一空。
唯有葛十七冷冷瞥他一眼,没有动,衣角却有一颗悬而不落的水滴,明晃晃挂在半空中。
人各有命,强求不得。穆玄英也不介意,重新将铜盆翻过来,趁火焰未熄,又烧了些许小衣。
再抬起头时,只见周围所有人家的院墙之上皆骑满了身影,几乎把广场团团围住。感知到他的目光,为首的女孩望了过来,继而是每一双黑漆漆,望不穿的眼。
她们穿着新衣,龇牙咧嘴,作尽狰狞之态,下一瞬冲他猛地扑过来。
少年下意识闭上眼,一阵柔和的风刮过耳畔,却只留下一片比银铃更清脆的笑声,随风渐远。
夜已深,家家重门闭户,如临大敌,再不似初来时的模样。
穆玄英仍伏在前一日的大树上,昨日被他鸠占鹊巢的鸟儿早衔着草窝搬了老家,再不受这折磨。他也乐得清闲,索性放开手脚,把自己架在树枝间抻抻酸痛的胳膊和腿。
不知几时,昨夜的动静如约而至,铃声由远及近,在葛十七家门前停下。
穆玄英心下一紧,便见白日里分外张扬的男子,如同行尸走肉般被一双双湿漉漉的小手推搡着从屋中一步一步走出,双目迷离而茫然,全然无觉无措。
铃声就似引子,召唤着、引诱着他向深渊而去。
穆玄英不再迟疑,踮足一跃,跟着向另一棵树跳去。
离开村落,四处空旷,已不大好容身,他不敢一路跟得太近,便远远地寻找着各处可隐匿身形的地方。
孩子们咿咿呀呀穿过木桥,穆玄英也只好跟在其后,怎料木板委实老旧,才踏上一步,便发出一声清晰的“吱呀——”声。
孩子们齐齐回首,无神的双目扫过身后,除却一个呆呆傻傻的葛十七外,不见生人影踪,便再次回过头往前走。
木桥下,桥洞中,穆玄英隐蔽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半身浸在河水中,长舒一口气。
他艰难走了几步,忽见桥墩之下,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散发着光芒。
这桥身虽以木制,为保长久,桥墩却皆是用土石夯铸,水流其下,木材便不至于过早腐朽。
他再向前几步,看得愈发清晰,那东西白玉似的,触手却凉而滑腻,更奇怪的是,虽是方方正正的石头块,却有手有脚,支棱棱在外,像是岁华洗礼下陡然生了精魄。
穆玄英摸了又摸,那东西竟咯咯笑了起来,囫囵转来只眼,猛地睁开。
他连连退了好几步,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嘴。
下更周二,宇宙第一美男子归来(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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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栖新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