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不,现在只能说是好友邀约。
这可能是白明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谈恋爱出门不化妆(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在和尹明曦谈),但她还是格外在意眼下憔悴的黑眼圈和其他瑕疵,她焦虑的咬着自己的指甲,总觉得自己这张脸不知何时就会被皮肤下的虫子啃空血肉,腐烂流脓,最后掉在地上被行人的鞋底碾成一滩肮脏的肉泥。
不能再想了。
今日有雨,细细密密的雨珠从天空落下,从地铁站出来的她没有第一时间撑开雨伞,而是伸出手,掌心朝上,感受雨水敲打手心,感受自己的心跳逐渐与此同频。
“阿玉!!!”
有人今日没有带伞,她踉跄的奔跑在雨幕之中,双手撑着自己的外套顶在头顶挡雨,尽管雨水模糊视线,但白明玉还是能想象到她的表情,欣喜,愉悦,尹明曦的怀抱裹挟着夏日尾巴的燥热和雨水的潮湿,像小行星撞击地球一样紧紧抱住了她。
她热烈,张扬,热爱世间美好,更是衬得她暗淡的像捧燃烬的灰,白明玉的手僵硬的环在她的身体两侧,抱不下去,但也不舍得放下。
她是自己在这阴雨天唯一能触碰到的一点点热源。
一杯暖和的黄油咖啡,一条擦干头发的毛巾,跑到气喘吁吁的尹明曦趴在咖啡店的木桌子上,顺手用叉子挖走白明玉的甜点上的奶油,咬着叉子含糊不清的抱怨着:“累死我了,忘看天气预报了,骑车骑一半给我淋成这鸟样。”
“为什么跑那么快?”
“我怕迟到,这可是咱俩第一次……嗯,约会,我不能给你留下糟糕的回忆!”明媚的雀讨厌粘湿自己羽毛的雨,但她不讨厌雨天应该出现的人,尹明曦的眼睛还是向往常一样明亮,左侧玻璃窗上雨水还在下滑,天空也照样阴沉,可白明玉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讨厌下雨天了。
“好了,不说雨,我们今天的行程是什么?购物?打电玩VR,DIY还是看电影?”尹明曦的思绪总是这样跳脱,每说一句她们之间的距离就更近一些,白明玉抿了口杯中的拿铁,笑容恬静:“那就按你说的顺序来吧?”
“我们可以玩很久,很久。”
上一次和女孩子谈恋爱还是在意大利,那年她十四岁,都灵是座浸泡在巧克力的城市,甜蜜的气息仿佛多闻一口就能让人得满嘴虫牙,那个女孩姓甚名谁白明玉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和蜜糖般的眼睛,她是菲比派给自己的向导,但她有些出格的亲密接触和话里有话的眼神很快就让白明玉理解了她想做什么,她没有拒绝她的吻,那种暂时逃离白六掌控的叛逆心理让她前所未有的舒爽,也可能从那时起,不间断的去“谈恋爱”是她唯一逃避现实的方法。
她需要爱。
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热情来的快去的也快,临别前那股暧昧的氛围淡然无存,白明玉那时猜测也许是自己杀人时的模样吓到了那个女孩,但也可能只是意大利人虚假的浪漫也没法维持太久,她在火车上拆开那名女孩送给她的巧克力,吃掉,品尝着那份甜到牙疼的甜蜜。
“阿玉,尝尝看?”
梅子酱夹心,酸甜的果酱很好的中和了巧克力的甜,她看了下这款巧克力的价格,毫无心理负担的刷了白六的卡。
反正有的钱还是她挣的,她花的心安理得,花的理所应当,一整个报复性消费举动和小票上的数字下的尹明曦心惊肉跳,她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被霸道富婆养的小娇花,生怕白明玉下一秒来句“天凉王破”。
“没关系啊,购物就是为了开心啊。”胡思乱想间,白明玉就举起一条项链往她脖子上招呼,尹明曦看到价格的那一刻彻底亚麻呆住,慌乱的举起手开始推举:“真的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行!真的太让她破费了!她哥看着不像好相处的,万一回去说她怎么办?
趁她愣神,白明玉眼疾手快的把那条项链戴在她的脖颈上,银色的小鸟眼睛是最璀璨的宝石,它展翅高飞,飞向下一个春天:“送重要的人礼物我一般是不看价格的。”
“而且第一次约会诶,我想留下一些好印象。”
用对方的话去堵对方是个很好用的方法,起码尹明曦是真的无话可说了,她晕乎乎的被白明玉牵着手往前走,说不清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从店铺的镜子里看去,她整个人从脸红到耳朵,就连心跳都在不正常的加快。
妈妈,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吗?
中午吃饭的时候尹明曦强硬的表示她自己要请客,但想到她每个月定量的零花钱应该和自己当时差不多,白明玉就重新考虑了餐馆的选址,最终在商场后街的商铺里挑了家煲仔饭,顺便在隔壁的糖水铺子买了两份双皮奶当饭后甜品。
尹小麻雀气血足,逛了一圈下来也就脸有些红连气都不喘,兴致勃勃的规划着接下来的行程,她也耐心的当一个倾听者,但白六一通电话过来属实是毁了她的好心情,白明玉臭着脸站在店门口的遮雨棚下接通电话,没好气的“喂”了一声:“有事?”
“你现在在哪?”
“银星广场,怎么了?”
“没事,今天要和异端处理局开点小玩笑,你别往城南去,尽量九点前回来。”
小,玩,笑?
他满不在乎的语气气得白明玉面部肌肉抽动,她心里盘算着城南那几个事故多发点,打算提前踩点给唐二打和陆驿站通风报信,只不过白六老东西跟她玩文字游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又怕事发点不止城南,也就是相当于镜城东南西北她起码都得逛一遍。
妈的,真毁人美好回忆。
雨还在下,黑压压的阴云压的人胸口发闷,白明玉又开始咬自己的指甲了,身后的玻璃门被人推开,她回过头去,看到了尹明曦落寞的眼神。
“你哥要让你回家吗?”
“差不多,但你觉得我会听他的话吗?”她笑眯眯的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屏幕上还沾着些水珠:“我多订了一张电影票,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她能有第二张电影票,却没法再从神明手中拿到第二张诺亚方舟的船票,电影到底讲了些什么她完全没有记住,心里只惦记着到底哪里会出事故,这次的“小玩笑”到底又要用多少人命去填。
许是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尹明曦善解人意的表示她要是真的很急可以下次再约,但白明玉心里清楚白六已经盯上了这只喳喳叫的小麻雀,不管是直接动手还是靠丹尼尔代为执行,她的下场都不会比赵禧他们好。
跟她一起。
白六目前不会杀她,只有尹明曦和自己一起行动,她存活的几率才会更大。
她不能再看到有人因她而死了。
*
“尹姐,歇会,找不着就先别找了。”
雨水顺着发丝滑落,一滴一滴的打湿衣领,尹素又整理了下雨衣的帽檐,将手里的铁锤递给了接班的李岩,她径直走向这次带队行动的赵禧,温柔的和她闲聊:“你跟小玉,感情看上去很好。”
“好……吗?可能更多是我单方面的执念,毕竟我们已经差不多有十年没联系了,我之前甚至都不知道【鬼脸蛾】是她。”赵禧不是个话多的性格,但谈到吴苏玉,不止是她,基本上所有从爱心福利院来到异端处理局的队员都有说不完的话,尹素试图拼凑出这么多世界线以来吴苏玉到底受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但她发现,那个数字大到可怕。
她的孩子,她的乖宝从自她死后,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尹姐,你电话响了。”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动,她用袖子擦掉屏幕上的水珠,按下了接听键。
“喂,明仔?什么事?”
“妈妈?你和老爸现在在哪里啊?用不用我去给你们送饭啊?”电话那头,除了尹明曦雀跃的声音外还要其他人若隐若现的说话声,尹素隐约记得这孩子说过今天要和同学出门玩,但具体是谁来着……
“啥?你们在城北?!北江口?”
这一惊一乍的动静总算让尹素锁定了尹明曦口中的“同学”到底是谁,她暗骂两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关心,更像是吴苏玉在确定什么……大事。
这不省心的仔又想干什么?
“对啊,北江口,你这么惊讶做什么?哦,你放心,这条世界线玫瑰工厂选址不在这。”
江边的旧厂房还是唐二打记忆中的模样,破败,陈旧,尘埃在空气中飞舞,老弱病残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曾经是个化工厂,化学物质损耗工人的身体健康,家属倾家荡产的去治疗但也没能挽回他们的生命,最后,工人的家属闹到老板跑路,一无所有的他们把这当成了“家”,苟延残喘活过一个又一个隆冬。
那本《瘦长鬼影杀人实录》的扉页在褚岁用特殊试剂浸泡过后显现出了潦草的镜城俯瞰图,上面被圈出了四个地区,北江口,东黎港,西山墓地和南郊烂尾楼,这四个地方除了烂尾楼外在其他世界线都多多少少出过大意外,一支队队长【预言家】那家伙当即拍板决定提前蹲守,一有动静立刻行动。
至于这家伙……
发布完这条指令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支队带队的甚至是还在考核期的赵禧,没办法,三支队分成两部分,他在北江口,苏恙则去了西山墓地。
“哪边人最少?”
“岑不明所在的东黎港。”唐二打如实作答,他的手指触摸着因化学物质污染的土壤,干燥,沙化,土壤发黑发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东黎港……
真是个,久远的名字。
白明玉记得,那艘前往拉莱耶的渡轮,就是从东黎港出发,她暗暗盘算着利用坐标穿梭需要耗费的时间,可算着算着,她突然想起来了一个大问题:
尹明曦不是玩家,该怎么在保护她的同时去四个地方探查?她是精神方面能分裂四个又不是身体能有丝分裂成四个!
白明玉愁的头大,她缩放地图,发现南郊烂尾楼离这最近,岑不明的实力她很放心,苏恙和唐二打也不是吃素的,倒是赵禧,心理素质强但实战经验只能算一般。多番比较下来还是烂尾楼出问题的风险最大,事不宜迟,她拉着尹明曦的手在路边招停了一辆出租车,并在车上和小麻雀约法三章。
“一,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
“二,必要时跟紧我,太危险跟紧咱妈。”
“三,永远相信我。”
也许是她的神情过于严肃,也许是尹明曦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危险,她认真的点了点头,用力的握住了白明玉发抖的右手:“但提前说好,不许受伤。”
“尽量。”
真的,只能尽量。
天空中落下的雨水变了颜色,发红发黑,还有股难闻的腥味,但好在没有出现腐蚀和异化等其他明显污染,搜查得以继续探寻。
在不知道具体哪一条世界线里,三支队副队长苏恙在这片烂尾楼的墙壁里发现了一种奇特的异端矿物质--磷石,接触者轻则致幻重则发疯,长期接触者先是皮肤脆化,中期伤口愈合困难,等到了大后期便是磷石的粉末通过伤口进入人体,让被感染者从内到外不管是肉还是骨骼都与磷石的成分别无二致,大后期的被感染者只有等死的份,他们的肌肉会逐渐硬化挤压器官,呼吸道里磷石粉成片成片的结晶,尖角刺穿皮肉,尸体宛若被千万道冰锥穿心而亡。
而唯一能暂时克制磷石的,只有雨水,它毕竟是靠粉末钻入人类的呼吸道进行污染,湿气增加,粉尘沾水笨重的身体只能落于地面,再加上防护面罩的阻挡,只要稍加注意和雨目前不会停,他们暂时就是安全的。
可现在,变红的雨水像是某种不详的暗示,搞得人心惶惶,在尹素的提议下,砸墙的进度暂缓,赵禧抬头看向黑压压的云层,不耐烦的啧了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别老这么负能量,起码这雨里没有蘑菇味。”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她惊喜的看向来人,快步跑去将对方紧紧的拥在怀里:“阿玉,你怎么来了?”
“先放我下……”
“放开她啊大姐姐,阿玉快喘不上来气了!”站在吴苏玉身边着急忙慌的小姑娘看着有些眼熟,赵禧回忆了一下,想起了她到底是谁,松开好友后赶忙叫来了尹素,让这位母亲对自己的养女实施了“爱的教育”:
“我有没有同你讲过不要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那边“母慈子孝”,这边鸡飞狗跳,当然,跳的是李岩,这家伙蹦蹦跳跳手舞足蹈的讲着最近的所见所闻,就连食堂大妈给他打饭多打了两勺都要如数家珍般细细回味,吴苏玉耐心的听着他唠叨,顺便戴上手套和防护面罩,拿起锤子对准墙面跃跃欲试,却不料一只手揪住了她命运的后脖颈,把她和尹明曦一同丢出警戒线。
“小孩子不能掺和这事!”
尹素和吴萬异口同声,但吴苏玉以自己也是正经队员为由强硬的加入了搜索队伍当中,尹明曦是真的没招使,父母轮流看班,她连去小卖部买瓶水都得在他俩的陪伴下一起去。
能不能别老把她当小孩啊喂!
“你……为什么尹姐家的孩子带过来?”
小锤四十大锤八十,砸了半天墙上也就两处凹陷,吴苏玉活动了下手腕,又是狠狠一锤砸了下去:“怕她死在半路。”
“但是,这里,也不安全吧?”赵禧抬起的手止住了她即将落下的铁锤,那双满是信任的眼睛是第一次出现了满满的不赞成,吴苏玉垂下眼,抿紧的嘴像是被强力胶粘住,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她能怎么说?怕白六对尹明曦下手?但从头到尾这事都是吴苏玉自己猜的,她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别人呢?别人会怎么想?只会说她这个大傻逼自己不要命还非得拉着这小麻雀往火坑里跳。
“这不安全,那也不安全,只要白六还活着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铁锤绕开赵禧的手再次砸下,这次吴苏玉显然是把这面墙当成白六的脑袋去砸,灰白色的墙面裂成蛛网状,墙皮窸窸窣窣的脱落,露出红色的砖头和嵌在砖缝里的晶石。
吴苏玉见过这种异端,但仅限于纸质资料,具体污染效果是什么记得模模糊糊,光记得这玩意不能碰火,否则方圆百里之内都能烧的寸草不生,也幸亏今天下雨火应该烧不起来,万一哪个缺德货为上头丢个烟头那他妈都得玩完。
天色渐暗,雨还是不停,颇有一种不把天下出个窟窿誓不罢休的意味,天气预报显示明天天气晴,适合补个约会,她叼着棒棒糖棍百无聊赖的翻着手机,耳边依旧是叮叮当当的打砸声。
收集异端的工期过长且危险性高,外加附近居民也因为好奇而向这边靠拢凑热闹,阿妈老豆和褚岁奉命去将附近居民迁移至不远处的地下防空洞(当然,要进防空洞里的也包括尹明曦),小麻雀也不是拎不清的,乖顺的跟着大部队往吴苏玉的反方向走,只不过刚走两步又飞快的冲她跑来,紧紧的抱住了她。
“注意安全。”
她的假肢零件有些松动,跑对她来说是种危险运动,但她不会停止奔跑,不会停止奔向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
尽管,她对她的这份“爱”掺杂了太多太多,说不清道不明,尹明曦一步三回头,血色雨水下,全副武装的吴苏玉仍然站在烂尾楼前注视着她的背影,她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明白她的心。
她破碎的艺术品就连心脏都千疮百孔,被拼好的空花瓶玻璃樽又会被她用什么理由再次打碎呢?
答案……尹明曦认为自己要花很多很多的时间去发掘了。
她,现在有些舍不得去打碎她。
*
晚八点五十,吴苏玉接到了一通未知来电,陌生的号码浮现于屏幕,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通是道催命符,而催命的“讨债鬼”是何人,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喂,什么事?”
“你在城南。”
呦呵,还挺确认的,吴苏玉抬头直视着前方的道路,黄色警戒线外是血色的浓雾,她看不清,也不想看。
故作镇定什么的,还是不太适合她。
“十分钟,能回来吗?”
“回不去你是能打死我还是怎的?”吴苏玉的语气狂妄,傲到白六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孩子一向在他面前伪装的很好,应该不会这么早撕破脸。
除非,她故意的。
“就算会死,你也要跟我耗着?”
那边静默良久,久到连她的呼吸声都被雨水掩盖,久到白六以为她挂断了电话,她才慢悠悠的笑了一声:“死?你觉得我会怕?”
越来越暴躁的砸墙声一下又一下击打人心,吴苏玉的笑声里有了哭腔,她无助的,嘶哑的哭泣着,似乎天上的雨水就是她满腔的血与泪。
她当然怕死啊,不管那种死亡都太痛太痛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幸福?她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痛苦?
她不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血雨落下的地方长出了一朵又一朵红色的花,它们危险又迷人,像是燃烧的火海,咆哮着吞噬所有人的灵魂,吴苏玉站在警戒线外,用牙齿咬破了自己的手腕,白色的菌丝包裹住她伤痕累累手指,血液翻腾,一只只血色的飞蛾从伤口中钻出,向着她所指的方向尖叫的飞去。
哪怕在重复成千上万次,她也要将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带向最终的,正确的“未来”。
不计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