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闻睁开眼,看到周围熟悉的陈设,知道是在自己的屋里,他起身,头痛欲裂,他揉了揉太阳穴,“哎呀,我要下山摆摊。”他忽然想到,看到窗外高高升起的日头,急忙下床,洗漱穿好衣服,一切准备停当。
临推开门,忽然歪头,“诶,我为什么要摆摊啊?”
“对啊,我要赚钱。”柳闻很自然给出答案。
“诶,我为什么要赚钱?”柳闻又疑惑了,“我很缺钱吗?”
他想了想,自己是需要什么吗?
“对啊,为什么?”柳闻又问,是在问自己。
他愣住了,为什么,自己的大脑里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那个答案在那个空洞里,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是不是忘了很重要的人?”他接着问,忽然感觉手里有异物,展开手掌,手心攥着一枚深蓝色的雀翎。
听师弟们说,柳闻那天在山门前停留很久,嘴里念念有词,直到雪覆盖了他的肩头,然后转遍了整个纯阳,最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待他再走出房门的时候,便是一头白发,大家都以为,柳闻是悟道魔怔了,开始很是关心,后来却见他一切如常,只是喜欢在下雪的夜晚发呆,一看就是一个晚上。
“千机匣端平,看着准星。”唐家堡的广场上,一群孩子正在练习。
金属轻扣青石板的声音缓缓而来。
他们一分神,用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他们熟悉的身影。
“唐荨姐姐。”仿佛是一声号令,他们扔下手里的千机匣,纷纷围拢过去。
唐荨摸摸他们的头,“你们这样,我会被你们的教官恨死的。”
“好多师兄师姐都不在,堡里怪冷清的。”一个女孩子说。
唐荨默然,相比外面的战火流离,也许他们是幸运的,只是不知,这样的安宁能持续到几时。
“唐荨姐姐,前些时候,唐旬哥哥把自己房间给烧了,”另一个男孩挤进来说,“我还去救火呢。”
唐荨头一歪,“是吗,那你很棒哦。”她摸摸男孩的头,“唐旬哥哥为什么把房间给烧了。”
“不知道,我们赶去的时候,他只是站在着火的房间前发呆。”男孩说。
“这么勇敢,”唐荨说,“我让小猪给你表演一个当奖励可好?”
唐荨一个响指,机关小猪滴溜溜在她脚边打转,又是一个响指,“打滚。”小猪滚圆的身体在地上翻滚起来。
“转圈。”小猪原地转起圈。
“好耶,好耶。”引得孩子们连连鼓掌。
“唐荨姐姐,我什么时候能有小猪?”孩子们纷纷问道。
“等你们大了,就会有小猪了。”唐荨说。
“大了,算什么时候啊,我现在6岁,12岁是不是就是大了?”有个孩子问。
唐荨一时答不出,挠挠头,“不是身体成长哦,长大是一种状态,是有一天你忽然想明白了,你就大了。”
孩子们都眨巴眨巴眼睛看她。
“这样,我讲个故事,”唐荨靠着木桩,坐在地上,“从前有个小女孩,小女孩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行,不需要别人,所以她的性子一直很不好。如果你们遇到一个性子不好的人,会怎么样?”唐荨忽然问。
“会不跟她玩。”有个孩子小声地回答。
“会躲着她。”另一个回答。
“是的,”唐荨接着说,“所以她把其他人都吓走,一直一个人,后来她在外面后遇到一些人一些事,不知不觉地,她也会为一些事伤心难过,她很奇怪,因为她觉得她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呀,为什么还会伤心难过呢?”
“为什么?”孩子也跟着问。
“因为呀,”唐荨接着说,“感情就像山涧的溪水一样,所谓水滴石穿,一开始没有知觉,可是慢慢地还是影响到了女孩,就像流水会打穿顽石,等她发觉地时候,她已经没有那副可怕的性子。这就是长大。”
大家一副半懂半不懂地看她。
“等你们能明白这个故事,你们就长大了。”唐荨站起来。
“好了,故事也听了,准备接着练习。”教官招呼孩子们。
“还真是个拙劣的故事。”教官经过她身边是,飞快地说。
唐荨轻笑,嘴角弯出细微的弧度。
很可惜,她为什么是如今这样,其实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样,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可是唯独不知道怎么变成的。
就像过去那个让人讨厌的唐荨死去了,一个新的唐荨诞生。
也许真的就像那个故事一般,慢慢的,她就这么改变了,人都是会变的。
不知为何,她希望是这样改变的。
“山路蜒蜒,兰草郁郁,梨香绵绵,叶落纷纷,篆字三千,雀翎穿竹……”
夜里的唐门,寂静地只剩机关运转和风穿过竹林的声音。
“扑通。”一个落水声从竹林间传来。
唐荨轻轻哼着歌,将饮尽的酒坛扔进嘉陵江,远处的唐家堡高立巍峨,如同横亘的巨大的阴影。
“扑通。”又一个酒坛坠入江中。
一阵风的抚过,唐荨抱着酒坛仰头,仰头望着竹叶幽幽地飘落而下。
“雀翎穿竹,巴山夜雨,谁惜谁叹?”她唱着,声音低哑。
“真是难看。”本是四下无人的场景,忽然多了另一个声音,唐荨不回头,她知道是唐旬,也只有唐旬会这么说话。
唐荨不应答,继续唱,扣着酒坛,打着拍子,“杯盏既停,故人不还,忘川碧落,莫追九泉。”唱罢,扬起手里的酒坛,将酒一饮而尽。
酒顺着她的嘴角,淌落滚下衣服,也毫不在意。
“为了那个纯阳这么难过,”唐旬说,“真动了心?”
“听说你把你房间烧了?”唐荨打岔他。
“放杂物的房间罢了,烧些没用的东西。”唐旬说。
唐荨手里惦着酒坛,“一,我确实当柳闻是朋友,他也确实想有一天能凤冠披霞,名正言顺地娶我,可惜,不可能有这么一天,不管我是不是快死了。二,我这不是在借酒浇愁,我是为了任务,最后一个任务,去刺杀一个狼牙将领,那将领身边有重兵,不轻易潜入,唯好两美,美酒和美女,很快我就使不了天罗诡道了,只剩下身为女人的价值,也算是榨干到最后吧,”唐荨忽然笑了,几分讥讽,几分无奈,她将手里的酒坛丢进嘉陵江,看着酒坛沉入江水里消失不见,“所以啊,我在练习喝酒,在利刃刺进那将领的咽喉前,我不能被酒放倒。”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撑着身旁的竹子,几坛酒下去,还真是吃不消,转身看着站在身后的唐旬。
“唐旬,有机会走出去吧,你跟我不一样,你有机会,唐家堡的雨夜虽然美,但是外面的阳光也很灿烂,”她缓缓走近他,最后两个人挨的极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她看着唐旬修长的凤眼,忍不住伸手扯动唐旬另一边的嘴角,将他的嘴唇拉出一个似是微笑的弧度,“唐旬,算我最后一个愿望,笑一下可好?抱歉,让你讨厌我了。”说罢,一错身,想要绕过唐旬,却没能饶过去,她低头看到唐旬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唐旬问。
“是,”唐荨说,“我挺怀念你以前,还有喜怒哀乐,我都快忘了你笑的样子。”
唐荨还没来的及挣脱开,忽然被一股力量从她的手腕传来,继而整个人都旋带起,唐旬转身将她锢在竹竿上,伸手揭去她的面具,手覆盖住她的眼睛,唐旬手甲的冰冷,刺激着唐荨,将她从酒的混沌中拉回清醒,“唐荨,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这些,真正溺死在黑暗中的人明明是你,你却叫我走出去,虽然我的名字跟你同音,或许你向往着外面的阳光,但光明之外根本没有等我的人,我也不会喜欢上那些人,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根本不懂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唐旬在唐荨的耳边轻声说,“我只会看到在黑暗中,一起相拥取暖的人。”
唐荨张嘴,想要说话。
“你懂吗?唐荨,你就是一个大傻瓜,”唐旬不等唐荨回答,“明明在自己黑暗中哭泣蜷缩在角落里,却跟别人说我没事,往外走吧,外面有光。”
唐荨愣住了,此刻的脑子已经回归清明,全无醉意,可是却觉得脑子乱极了,不如醉了好,“你,不是讨厌我吗?”
唐荨此刻忽然希望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或是醉酒的大梦,酒醒了,梦也就醒了。
唐旬应该是讨厌我的,正如我也该讨厌他。
“我是讨厌你,唐荨,我讨厌你很多事……”唐旬说,而后又顿了一下,“可是……我,我不想你死,”唐旬沉默了一会,“如果你难过……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他。”
唐荨叹气,终究是醒了,这是现实不是梦里,她缓缓抬手,手甲轻轻抚上唐旬的脸,而后摩挲着他的假面。
她心中忽然觉得难过,难过的想哭,接到最后一次任务的时候都没这样的感受。
“为什么,唐旬,你要这时候对我说这些?”
唐旬沉默了,良久听得他轻轻叹道:“我也不知道。”
唐荨的眼睛因为被遮住,眼前一片黑暗,“我瞎的时候,你果然来看过我吧。”
唐旬顿了一下,“是,”他回答,“那时候的事,你还记得?”
“记得啊,记得很清楚,”唐荨说,“我瞎的时候,都没认错你,现在的我,怎么会将你错人成他人?”
唐荨收手,手覆在唐旬遮住她眼睛的那只手上,“唐旬你,果然是特别的。”唐荨肯定的说道,或许名字不过是宿命的预兆,命运早就将彼此捆绑。
无数兜兜转转不过是让唐荨更加明白唐旬在她心里在一个特别的位置。
“师傅,何为爱?”唐荨想起她曾经问师傅的问题。
师傅那张好看的侧脸在那个瞬间似乎浸透了说不清的风雨,有着深沉的疲倦。
转瞬他又笑起来,“小荨,你知道吗,唐门的人不知道何为爱。”
唐门的人或许不知道何为爱,但是在唐荨的心中,如果特别就是爱,那么,这就是爱吧。
唐荨感觉唐旬的手颤抖了一下,听到他在耳边几次想要张嘴的气音。
“唐荨,你也是特别的。”唐旬附在唐荨耳边轻声说。
唐旬揽过她的腰,手甲摩挲过紧身夜行衣,他的头埋在她的发间,有股淡淡的竹叶青的香气,猛地横抱起来,走入竹叶相隐的小路。
雨打在窗外的竹叶,又顺着细长的叶脉滑落,发出沉闷的声音,幽暗的天光穿过竹叶和窗格,透进了室内,地上黑色的衣服和暗器手甲散落一地,散发出幽幽的冷光。
“唐旬,笑一个好吗?”唐荨伸手执着想要扯唐旬的嘴角。
唐旬捉住她的手,自己抽动两下嘴角,“抱歉,我好像不会笑了。”他埋在她的发间,“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从我选择天罗诡道那刻起,我就知道我有这么一天,”唐荨轻轻拂过他的头发,“我只是难过。”
“如果你能回头就好了,”唐旬埋在她的发间喃喃道,“如果你回头,就……”
唐荨抱着唐旬,摸到他后背一道道伤疤,接着唐旬的话:“就能看到你。”
唐旬的身子僵了一下,却不敢抬头:“你还记得?”他发觉自己的脸颊上有片冰凉,侧脸发现是唐荨的眼眶划过一道泪痕。
“我应该一直记得的,”她回答,“但是因为愧疚我不敢回头,在醒来后见到的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伪装失败了,唐旬,你真的很敏锐,这很好,你一定会活下去。”
唐旬沉默,或者说,他们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一步一步被往前推去。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说,“对不起……”
“唐旬,我走了……”唐荨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完整,“你一定看的开吧?”
一般人听得摸不着头脑,但是唐旬却明白,也许这是他们一起成长的默契,唐旬有时候痛恨这份默契,如今却觉得,也挺好,最伤人的一段不用明面讲出来,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好,”他答应着,“我会的,到时候,唐xun便只有一个人。”
“嗯。”唐荨听了心满意足,缩在唐旬的怀里。
唐旬,黑暗之中根本没有光,所以看到一缕光,都会忍不住扑身而去,哪怕那光多么微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