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夜变,终究还是未能阻止。史思明起兵复叛的铁蹄再次踏破河朔大地。
紧接着,江南惊变的消息亦如雪片般飞入凌雪阁——谢采虽未得手,却仍在藏剑山庄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一道道情报传来,江晗只是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他完美地执行着阁中下达的每一道指令,潜伏、暗杀、传递情报,动作精准、效率惊人,却毫无生气,仿佛成了一柄真正冷冽的兵器,只在需要时出鞘,完成任务后便归于死寂、隐入黑暗。
云汐刚死的那段时日,是混沌而模糊的。
怀中那支琉璃翠羽金簪如寒冰般的触感,时常会让他产生一种不真切的错觉:
指尖轻轻摩挲着发簪上细腻的纹路,鼻息间仿佛又能嗅到云汐身上那特有的、混合着灵草与暖阳的气息;手中还能感受到海风拂过云汐发丝,发尖略过肌肤的痒意;耳畔亦也会响起潮汐拍岸的虚幻之音。
甚至在某次伤口溃烂发烧之际,他恍惚间竟看见云汐就坐在他的床头,眉眼弯弯,笑意浅浅,一如从前,调笑着问他:“江晗,我的及笄礼呢?”
那幻影如此清晰,几乎触手可及。
霎时间,思念如海啸倾泻而下,催促着江晗猛地伸手去抓,却只抓到黑暗的虚空一片,以及彻骨的寒意。
他想,自己宁愿永远沉溺在这自欺欺人的幻梦之中。
直到那一天,苗青燕带着一身风尘和难以掩饰的狼狈来看他,支支吾吾了很久,眼神怎么都不敢看向自己。
“东海……又出什么事了吗?”
江晗苦笑,大概只有这么种可能了。
原来自己竟然还可以笑得出来。
“那个,”许久之后,苗青燕声音干涩,一句一顿道:
“东海那边、情势平复了。但是,有消息传来,你们那只海雕……就是劫风,自回到蓬莱后,便不肯再进食,熬了些时日,终究还是没了。”
是轰鸣。
一句话,一把巨锤,狠狠砸碎了江晗用以自我保护的所有虚妄壁垒。
劫风死了。
那只通人性、总是用锐利眼神打量他、仿佛对自己载着云汐以外的人很不满的、最终载着他、拉他出阎王殿的海雕,也追随着它的主人而去了。
又一丝与那个明亮灿烂的大海、那个自在灵动的名字相连的纽带,猝然崩断,如同脑中本就岌岌可危的丝弦。
这一刻,云汐的死,才带着无比狰狞、无比冰冷的实感,彻底贯穿了他的心脏。
原来之前所有的麻木、所有的恍惚,都不过是冬日里冰封洋面的冰壳——是那巨大悲痛袭来前,本能的逃避。
痛楚于此刻才真正苏醒,冰壳被陨落的翎羽击碎,洋面下崩溃疯狂的哀恸,排山倒海,碾碎每一寸骨骼,撕裂每一道神经。
江晗张了张嘴,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头,却又被他死死咽下,最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咽喉中因为短促的吐息而产生的、如同经年失修骤然被狂风卷开的旧窗般、粗粝的喘息声。
耳畔嗡鸣,天地彻底沉寂,眼前的一切失去了颜色,徒留灰白。
自那之后,一种更深的虚无笼罩了他。
他行走于阴影之中、执行任务的时刻,开始时常陷入一种可怕的自我怀疑——
东海那五年;那片碧海蓝天;那个银纱素衣、笑靥如花的姑娘;那些温暖、暧昧与悸动;乃至最后那场堪称惨烈的生离死别……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他在漫长黑暗阴影中疯了,然后因极度渴望光明而臆想出来的一场幻梦?
唯有习惯性探入衣襟,指尖触碰锦盒,紧紧攥住那支坚硬的金簪,感受到那微凉的琉璃和细腻的翠羽、感受到那尖锐的簪尖几乎要刺破掌心的痛感,他才能找到一丝自己对现实的控制力。
这份温度,这份触感,如此真实。
它们无声地证明着:
那从来就不是梦。
东海是真的;彩云是真的;潮汐是真的;暖阳明月是真的;霞光风暴是真的;悸动暧昧是真的;什么都是真的……
她的死,也是真的。
这反复确认的过程,如同凌迟剖心。
他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用这个唯一的物证去刺痛自己,才能确认那段曾经拥有过的美好并非虚妄,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彻底堕入疯魔。
再后来,梁宸伤愈,蓬莱派弟子前来交接,让其返回东海,几番辗转下她寻到了江晗。
梁宸见到他,眼中情绪复杂,有感激,有悲痛,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哀戚。
“江公子,”她声音依旧虚弱,“多谢当日救命之恩,我要回蓬莱了。”
“云汐她的……”江晗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梁宸明白他的意思,苦笑着,艰难地摇了摇头:“范阳那边,根本没有机会,收不回来的……”
其实江晗早就知道这个希望是极渺茫的。就像他们凌雪阁死去的弟子,很少有机会能寻到尸身。
只是他真的连带回她、让她魂归故里的一丝机会都没有,命运真是残忍至极!
他沉默地点点头,转身离开,背影在苍白的日光下,萧条得如同秋日最后一片枯叶。
江晗暂时无法离开中原,战事未休,阁中也不会应允。但他觉得自己必须为她做点什么,必须在这世间,为她留下一处可供凭吊的念想。
一次机会中,他跟着刀宗弟子来到了舟山的某处断崖。那里也是海,海的东面——就是那片灵气钟爱之地。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空茫的呜咽。
这一次,他手中只有那支金簪。
江晗徒手掘土,动作缓慢而坚定。
海风吹乱他的头发,却吹不散他眼中那片深沉的绝望。
他将那支代表了自己所有未竟之情的金簪,轻轻放入土中。
没有棺椁,没有碑文,他甚至不敢刻上她的名字,怕扰了她死后的安宁,也怕为这处孤坟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江晗只是默默地堆起一个小小的土丘,让它面朝东海,眺望着她来的方向、眺望着这篇曾经困住她但也深爱着的海、也眺望着她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这本应该足够了。
江晗想起自己。
他死后,腰牌是要挂在阁内碑林中的——和前辈们一起。
原本,这里还可以埋一顶海玉白贝珊瑚冠的——早就变成不知道哪里的土了。
真是,连死都不能同穴吗?
他定定地望着这个小土堆,什么都没有想,只有不倦的海风卷着云吹着浪,陪伴着他。
这一处无声的衣冠冢,埋葬着他此生唯一的温暖与爱恋,也埋葬了他一半的魂魄。
回到冰冷的居所,江晗取回了那封遗书。遗书上墨迹依旧,他却觉得空落——
这封遗书本应留给的人,已经先一步去了。
这苍茫天地间,竟再无一人会时常挂念他,也再无一人可让他牵肠挂肚。
他提起笔,寻出了最好的一块墨,那是他某次任务后偶然所得,带着极淡的松香,他一直舍不得用。
细细研墨,轻轻提笔。
笔尖却悬在纸面上空,剧烈地颤抖着,久久未能落下。
千言万语、五年光阴,最终能落于纸上的,竟只有这血泪凝成的、最绝望的寥寥数语。
字迹不再凌厉,反而带着一种支离破碎的枯骨形骸:
“蓬莱有女名云汐,殁于乾元元年夏。”
写至此处,视线已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温热的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笺上,晕开了墨迹,也烫伤了他冰冷的手背。
他竟然还有泪可流。
“生未同衾,死亦不同穴,”
笔尖狠狠顿住,几乎要戳破纸张,无尽的遗憾与不甘化作噬心的酸楚,几乎将他淹没。
“惟愿候我,黄泉路一程。”
几乎是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气息微弱、笔迹虚浮,却承载着他残存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乞求:
云汐,云汐!
若是两心同,若是两心同!
且在忘川河畔、再等等我!
写罢,江晗颓然瘫倒,似是所有的支撑都在这一刻被抽空,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抠着心口,手背上皆是青白的虬筋。
泪一滴一滴落下,砸碎了他的骨、他的肉,砸成一堆齑粉,和着他的血、他的泪变成一抔焦黑的土——
这才是他的骨灰!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布满泪痕却空洞无比的脸庞。
江晗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将这封添了小字的遗书叠好,放入贴身的内袋里,紧挨着心口放置。
从此,他活着的目的,变得简单而残酷。
江晗知晓云汐钟情于书中描述的、曾经那繁华祥和的锦绣长安,也知晓她深爱着那片养育她的、风和景宁的碧波深海。
于是,他便想为这海晏河清,拼尽最后一分力气。
江晗想,待山河彻底平定,四海升平的那一日,定要替她去走一遍她未曾见过、未来得及看的魂梦江海;将那些她曾向往的、自由的风景,一一讲给那座孤坟听。
他抱着这点微光,一步一步走入更深的黑暗,奔赴着一场又一场未知的生死,去抓回一点又一点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