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年间,长安、洛阳相继收复,安庆绪退守邺城,史思明于范阳向大唐归降。
中原大地在经历了近三载的血雨腥风之后,似终能稍稍喘过一口气。
然,平静之下,仍旧暗流汹涌,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不断积蓄着,又是风雨欲来之态。
乾元元年,新岁伊始。
凌雪阁内,江晗刚刚结束一次情报任务归来,一身风尘尚未洗去。
桌前是一卷装着密信的铜管,他将纸笺从管中取出——是一则来自东海的消息:
东海惊变,蓬莱员峤长老谢采携鬼山会、海龙会,勾结东瀛海寇,悍然挑起东海战乱。东海内部有分裂之象,方尹康三家元气大伤。为应对危局,侠客岛向中原武林及朝廷大开门户,寻求援手。
东海!蓬莱!
这两个词像一把久未触碰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江晗心中那扇紧锁已久,有些发锈的门,发出轰然巨响。
海风的清咸、礁石的暖意、阵阵不绝的欢笑……那些被他强行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而至,巨浪撞得他心口发闷,呼吸急颤。
江晗尚未从这冲击中回过神,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找到了他——是何宴雪。
她似乎也刚从别处任务归来,带着血腥气,神色疲惫、凝重。
“江晗,”何宴雪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一点情绪,只是缓缓说到,“阁内正在研判东海情报,要调弟子再次潜入东海。”
“以及,”她顿了顿,继续道,“从一故人口中得情报,蓬莱此次来中原追查叛徒谢采下落的弟子是……姜云汐。”
“姜云汐”三字,如同三道惊雷,连番劈入江晗脑海,震得他脑中嗡鸣一片。
云汐,她来中原了?在这种时刻?!
何宴雪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再没多说什么,留下一句“你考虑好,和阁中禀报”便转身离开了。
江晗手指收紧,心中思绪百般流转。
中原形势如今看似风波暂停,实际也如静水深流,水面之下皆是杀人的冰冷急潮。
谢采其人,武功诡谲,又野心勃勃,他此时叛出蓬莱,搅动东海,目的绝不仅限于此!难不成是与中原叛军有所勾结?
范阳!史思明!
火光电石间,一个名字瞬间跳入江晗的脑海。
安禄山虽死,但其旧部史思明仍在范阳拥兵自重,心怀叵测,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一股玄之又玄的危机感化作巨浪打来。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江晗立刻起身,径直前往阁中,禀告情报并主动请缨。
“属下愿前往范阳,探查史思明是否有异动,并伺机查清东海谢采是否与之狼狈为奸。”他单膝跪地,声音平静无波,唯有紧握的拳心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谢采是魍魉,史思明是豺狼,范阳是龙潭虎穴,他要先去闯。
前路是何等杀机四伏、九死一生,他必须要赶在云汐之前,或至少与她同行,将那致命的危险一一扼杀。
江晗缓缓抬起头,眼底最后一丝慌乱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与坚定。
那紧握的拳心略微松开,又再次死死攥紧,似攥住的是那骤然变得沉重、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却不得不前行的命运。
他必须去范阳。
这不仅仅是为了先一步斩断那伸向云汐的利爪,更是为了这好不容易、稍有安宁的山岳江海。
得到准许后,江晗以最快速度赶往范阳。
此时的范阳城池,在经过战火洗礼后,更添了肃杀与警戒,压迫得人喘不上气来。他如同魅影般潜入这座屯集了重兵的城池阴影中。
经过数日小心翼翼的探查与跟踪,一个令人心惊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
谢采果然秘密抵达了此处,并与史思明往来频繁!他意图利用其掌控的鬼山会、海龙会等江湖势力,以及东瀛的奇诡手段,协助史思明再次起兵叛乱!
此事关乎天下再次陷入生灵涂炭的巨大风险。江晗将所得情报仔细记在铜管纸笺之中,准备即刻撤离,将消息传回阁中,上达天听。
然,就在他欲从藏身的山林中撤退时,一阵激烈的兵刃交击声由远及近传来!
江晗隐在树丛后,远远探去,心脏骤然一缩——
只见四名身着银白色窄袖劲装锦袍的蓬莱弟子,正被一队精锐的范阳叛军追杀。为首那人,锦衣已被鲜血染红大片,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却依然手持伞剑,身法灵动,死死护着身后三名同样带伤的同门,且战且退。
是云汐!
她怎么已经查到了这里?还暴露了行踪?!
眼看一名叛军趁其力有不逮,长枪直刺她侧肋,江晗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瞬间崩断!身影如鬼魅般疾射而出,手中短刃精准地格开长枪,另一手链刃如毒蛇出洞,瞬间收割了那名叛军的性命。
“快走!”他低喝一声,来不及转头多看一眼,便猛地抓住云汐的手腕,同时向另外三名蓬莱弟子道,“跟我来!”
云汐在看到江晗的一刹那,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亮,惊诧在眸中激荡。
她没有丝毫犹豫,回头对同门们喊道:“快跟上!”
江晗早已勘察清楚这片山林,引着四人疾驰,利用复杂的地貌和茂密的林木左绕右拐,暂时甩开追兵,最终将他们带入一处极为隐蔽的天然石穴之中。
江晗松开手,气息微乱,目光迅速扫过四人:
云汐伤在左臂,伤口颇深;另外三名弟子也各有负伤;其中一位他见过的,在侠客岛天水轩——是云汐的师妹梁宸,她伤势最重,右臂、左肋、腹部皆有伤口,血流不止,气息已然有些微弱,只是凭着满腔怒火堪堪保持着清醒。
“你……”云汐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他为何会出现在范阳?又为何如此巧合地救下他们?她想问,然,只是焦急到,“可有伤药?”
江晗迅速从怀中取出金疮药递给云汐。云汐急忙将药给了身侧另一位蓬莱弟子,那弟子即刻蹲下检查那名梁宸的伤势,取出伤药手法熟练地为她止血包扎。云汐自己则是扯下袖上纱带,快速地将伤口绑起。
看着蓬莱弟子们简单地处理好伤口,江晗心中思绪万千,他想起云汐医术很是糟糕,如今竟也学会熟练止血了。
他想问:你们为何被追杀?什么时候来的范阳?没来得及。
云汐先开口了,她定了定神,压下翻涌的心绪,以及喉间不断上涌的血气,快速道:
“蓬莱追查叛徒谢采,我们一路追来范阳,发现他密会史思明。本想靠近窃听情报,传回东海,却不慎触动了机关,暴露了行踪。”
云汐顿了顿,回忆起当时如无形之手扼住咽喉般的灭顶惊惧,她知凌雪阁为天家之刃,急忙告知情报:
“谢采!谢采怂恿史思明再次起兵!他还意图前往江南藏剑,夺取叶家武库中的神兵利器,以增叛军实力!”
“藏剑武库?!”江晗大骇,血液快速逆流,又瞬间冻结成冰,战栗从脊椎窜上头顶,震得头皮阵阵发麻。
此事若成,叛军如虎添翼,天下必将再遭大劫!这情报远比史思明再次起兵本身更为致命!
“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出去!”
云汐和江晗对视,心有灵犀:此事重大,不仅要告知凌雪阁和天家,更要立刻警示藏剑山庄。但一个在长安一个远在江南,唯有兵分两路才是上上解。
然而,洞外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已越来越近,显然正在大肆搜山,他们突围传讯难如登天。
绝境之中,两名伤势较轻的蓬莱弟子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抹决绝,他们突然向云汐和江晗抱拳行礼。
“我们去引开追兵,”二人坚定道,“云汐,你是我们之中武学最好的,这位公子亦是武力高强,你们带着梁师妹,定能突围将消息传出!”
云汐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这是要以身殉道!
她咬紧牙冠,死死攥着手中的药瓶,很想破口大骂:这是在发什么疯,我可以带你们出去的!
但是内力枯竭带来的干涩倦意,以及不断转动的、思考着的理智告诉她,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也没阻止。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二人,似要把他们的模样刻在脑海,眸中尽是悲痛、不甘、愤怒交织着如墨般的崩溃情绪。
一名弟子眼中含泪,却笑容坦然,轻声说:“若能以我二人性命,换得天下免于战火,值得的。”言罢,两人毅然决然地冲出石穴,向着追兵最多的方向疾奔而去!
很快,洞外便传来了更加激烈的短兵交接声。
云汐目眦欲裂,被江晗死死拉住。他快速规划着路线,声色沉痛:“有一条隐秘小路,或许可以避开大部分搜捕。”
“我们立刻走!”云汐快速压下情绪。
趁着短暂空隙,为了更快速地转移离开,江晗背起重伤的梁宸,云汐紧随其后,三人沿着石穴另一侧的狭窄缝隙,悄无声息地向外摸去。
然而,史思明麾下的追兵并非庸碌之辈。他们刚离开石穴不久,便被一支精锐的巡逻队发现!
“在那里!追!”
箭矢如密雨般射来。
江晗将身法施展到极致,艰难地躲避着,链刃如风,扫落箭雨。梁宸不愿拖累,也一跃而起同云汐一道挥动伞剑,拼命格挡。
眼看就要被合围,她们对视一眼,只能一赌!而后便以手做哨,吹响了清越悠长的警鸣。
天空中传来两声嘹亮的雕啸!她们的海雕劫风、平海撕裂天穹,穿破云层,疾掠而下!
那时间,云汐看了一眼江晗,没有人能够得知她内心惊涛下的苍凉。
海雕同载二人的速度是躲不开飞箭的。
藏剑有梁宸——她被愤怒浸染多日,加之体肤重伤,如今已没多少理智,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心思 ;而这份关乎天下安危的情报,如要最快速、最稳妥地传给天家,惟有凌雪阁!惟有江晗!
电光火石之间,云汐已断然做出抉择。
她猛地将江晗推向劫风,同时将一枚沾血的紧急讯号弹塞进他手里。
四目相对间,天地骤然失色,光阴眷顾有情人,在此停滞——
其实,能再见到江晗,云汐很开心,她有好多话想和他说,只是没有时间……
她想说,江晗,好久不见!
她想说,江晗,我的及笄礼呢?一直念着呢!
她想说,江晗,你的头发怎么变短了?那还戴得了我送的发冠吗?
她想说,江晗,我终于来到中原了。但江南逃难流民众多,我没看见纸鸢;洛阳焦壁残垣,也没看见牡丹;一路北上中,没有遇到过画糖画的小贩;更没有见过抄书的书商。待中原战乱平息后,一切是不是都会回到从前你说的那般模样。
她想说,江晗,我把耳坠、发髻上的海珠都换了粗食给了流民,可是一个好不容易救下的孩童,还是饿死了,我很难过。
她还想说……
她不想死的。
她真的还有很多话要同江晗说的;
她还没有看着九歌岛上新诞下的雕蛋孵出幼崽;
她还没有陪着书院里的阿宝还有其他孩子们长大成年;
她还没有肃清仍在东海作乱,大肆搜刮奇珍异宝、灵兽仙草的海寇;
她还没有去过朔北,没有去过大漠,没有去过南诏,没有去过岭南;
她还没有见过春日盛放的牡丹,没有见过夏日满池的清荷,没有见过秋日馥郁的丹桂,没有见过冬日傲雪的梅花;
她还没尝过长安热闹市集里的馄饨、糖水、毕罗;
她还没有同他共赏过中原的皎月!
她一点都不想死的!
那双眼眸是如此的明亮,万千言语心绪在深海涡漩中不断回荡,眷恋、遗憾、悲恸、绝望、不舍,最后化作浓浓的不甘,打碎一池月光,化作洁白的珍珠,要大颗大颗落下。
被劫风拦腰抓起的瞬间,江晗望向云汐破碎的眼眸,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本能地要抬手抓住她的衣角。
没有来得及。
万千言语在胸口、万千心绪在心间,
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做。
江晗被劫风带向空中,刹那便向前飞驰。
他遥遥看到云汐对他露出一个同朝露般绚烂的笑容,一如当年初遇时那般明亮,却染上了诀别的遗憾与凄艳,
“恨……不能再、共看明月。”
不等江晗反应,云汐猛地转身,面向汹涌而来的追兵,她深吸一口气,周身内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甚至不惜燃烧本元!
银白的纱衣和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她手中的伞剑发出嗡鸣,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如同黑夜中最后一道惊雷,毅然决然地劈向那片迎她入黄泉的潮汐,拦下所有箭雨和追兵!
鲜血如蔓草染上了她明丽的脸庞。
那道银白色、决绝的身影被无数黑色的潮水吞没,剑光如同风暴海面上最后的烛火,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湮灭在无尽的刀兵与喊杀声中。
“师姐————!!!”
耳畔凄厉的海雕唳鸣,嘶哑的呼唤和着烈烈作响的奔飙,如长钉刺入脊柱。
江晗是个很完美的凌雪阁弟子,他从不会为失控的情绪,在战场上留下只言片语,然……
云汐!云汐!!云汐!!!
身体每个角角落落都应和着心脏,不受控制地在体内发出尖利刺耳的长啸,一声一声,一浪一浪,久久不停。
震得肋骨向内里团起,心肺捏在一处,喘息都伴着失控的心跳;震得肝脏破碎,一地苦涩胆汁。
江晗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肠胃里翻江倒海,一池苦涩胃液就着浓烈血腥之气就要上涌呕出;又觉得自己的脏器早起摔落成泥,五脏六腑徒留空黑的洞,饿得腹上肌肉不自觉向里收缩。
云汐!云汐!!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觉得心口那块自她离去后便一直空着的地方,被一只魍魉如枯枝般长满倒刺的手狠狠穿透、抽出、再攥住、猛地掏空、碾碎,化作漫天飞灰,纷纷扬扬地洒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和绝望。
海雕愈飞愈远,远到逃离了忘川河,远到再看不见东海月。
“云汐,云汐……”如耄耋老儒般毫无生气的喃喃声终于响起,再被寒风吹碎。
那一声声耗尽毕生气力的、破碎不堪的哀恸低语,久久回荡在范阳阴霾的天空之下。
已然破败枯萎的身躯,再唤不回那缕东海的清风。
赤色真的很不适合她,下次一定不能送朱砂。
江晗空白的大脑荒谬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