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照不宣的暧昧,如同东海洋流,在两方心岸间来回翻涌,悄然滋养着某种无声的情意。
又是一年春秋过,转眼已是天宝十四载初。中原的风终于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吹皱了东海的平静。
一道加密的凌雪阁密令由特殊渠道送至江晗手中。
火漆印下,字句冰冷急迫:“东海暗桩,即刻撤回。江晗、何宴雪静候后续指令,不得妄动。”
指尖捏着那页薄薄的纸笺,江晗立于屋舍窗前,窗外仍旧是暖阳正好、海浪轻清——一幅宁静祥和的乐景,可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椎骨缝中钻出,席卷全身枯骨。
召回东海同门,只留他与何宴雪“静候”,这绝非吉兆。
中原要乱了。
其实江晗早有预感。
近年来,从中原零星传来的消息愈发不堪,均田百姓流离失所、朝堂之上奸佞横行、北边安禄山拥兵自重,形势如孤舟,朽木难支。只是他私心里总存着一份侥幸,祈求着这欲来的风暴能晚一些、再晚一些到。
并非贪生怕死,只是……
他下意识地抚过枕下那只锦盒,里面将要躺着一支琉璃翠羽金簪。
那琉璃是他托商队寻来的西域料子,清澈如水,澄碧如波。翠羽是他托故人寄来的、曾经在东南丘陵里、偶然救下的一只翠鸟掉落的绚丽羽毛。
江晗想象着云汐收到簪子时的神情——她定会喜欢琉璃、翠羽这般中原的物件。他想,这支簪子簪于她发间,必是流彩熠熠,衬得她颜色愈发明媚灿烂。
这本是为她准备的及笄还礼。
距离仲秋她的生辰,还有一段时日,他想精心雕琢,届时给她一个惊喜的。
如今,这惊喜怕是赶不上了。
“静候指令”?凌雪阁的“静候”从来都是风暴前的死寂,怕是稍稍一束稻草,就会压得情势天摇地动。
江晗只能将未完的金簪之事加紧督办,在心中默默祈求,祈望局势不至倾覆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能容他完成这最后的念想。
然而,天总是不遂人愿的。
初夏时分,许是中原的乱象频生,被海上鬣狗般的毒瘤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异动终于如瘟疫般蔓延至东海,一伙前所未有的猖獗海寇,竟纠集大量人手,直扑侠客岛天地港!攻势凶猛,似有所图。
云汐和其余驻守侠客岛的同门以及东海世家暂留此处的弟子皆投入守卫之战。
江晗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按云汐所言帮助沧海集内的百姓撤离到天水轩。
血战之中,刀光剑影四起,海雕长鸣。云汐意识到这批海寇不同于往常,且战且退,并非只是奔着洗劫港口而来。
忧虑爬上了她的眉心,压住了光亮的眼眸——这绝非寻常海寇劫掠。
战后,还未及细细清理港口,蓬莱岛上专门传递重大急讯的海雕,疾从天降,送来一道弟子令到云汐手中。
令中掌门命她即刻返回蓬莱本宗,详细禀报近年来东海各处海寇异常频动之事。
云汐捏着令牌,眉宇间凝着沉重,直觉到风雨欲来。东海看似宁静的海面下,可能早已暗潮汹涌,她却又寻不到根源。
她找到正在天水轩帮忙转移伤患的江晗。
“我要回一趟蓬莱。”云汐言简意赅,眸中思虑未消又染上厚重的忧色,不见半分明媚,“近来岛上……不、东海不太平,万事务必小心。”
“几时回来?”
江晗一滞,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望云汐,声音压抑,有些过分低哑。
凌雪阁弟子耳力皆极好,在天水轩他也能听见港口的喧嚣,并迅速反应过来此次海寇来犯与先前海上的不同。
时机太过巧合了,凌雪阁急令刚下月余,东海这边海寇就起了异乱,若是东海海寇与中原乱象有所关联……
江晗越想越是心惊,五脏六腑因他常年练就的危机直觉而不断颤抖。
“说不准。禀明异乱情况后,或许还需协助前辈巡查周边海域。”云汐顿了顿,走到他身侧、轻触衣袖、低声道,“处理完了,我便回来。”
事出紧急,云汐没有多做停留,转身驭雕而去。
银白的背影化作流光,消失在云天之际,干脆利落,一如她往常的风格,只是再没她的笑颜。
江晗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海风无悲无喜地吹过,带来港口处浓重的血腥味,吹得他的心不断向下坠入深渊,莫名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
待港口平稳下来,他没入阴影中,将此次海寇侵扰侠客岛之事,尽数写下放入随身铜管中,秘密传回凌雪阁。
抬头望去,天际与常日不同,黑云竟是自西边而来。云层厚重,墨色翻涌,隐有倾轧之意,要搅得人世、深海再不安宁。
云汐走后第八日,江晗委托的匠人终于将那支琉璃翠羽金簪送来了。金簪剔透流光,手艺极好,是云汐会喜欢的模样。
他握着那支冰凉的金簪,用软布包裹好,置入锦盒,放入怀中紧贴心口,仿佛如此便能离她更近一些。
他等了她一日,两日……东边天际,仍旧没有海雕振翅的身影。
云汐走后又是十二日,江晗没等到归来的海上明月,却等来了凌雪阁的第二道急令。
急令只有更短的十个字,却如最终判决,轰然落下,将心中希冀砸得粉碎:“东海所有暗桩,即刻召回!”
“所有”二字,猩红刺目,包括了他。
中原倾颓,再不可挡。
江晗甚至没有时间等到云汐归来,亲口同她告别,亲手将那支承载了他所有未尽之语的发簪为她簪上。
巨大的无力感和焦灼瞬间将他吞没,促使着他不由自主夺门而出,遥遥望向东方蓬莱仙岛的方向。
然海天茫茫,何处觅仙踪?
他无法去蓬莱寻她,也不能去蓬莱寻她。
凌雪阁召令如火,他不能再留了。他也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牵连于她的字迹。最终,只能找到阿宝。
阿宝看着夫子异常难看冷肃的神色,再想到半月前的海寇之乱,莫名恐慌,下意识觉得要再也见不到夫子了。
江晗蹲下身,轻轻按了按阿宝的肩膀,默默安抚着面前这个教导了五年的小少年。
喉结起起落落,许久许久,才极力压住低沉声音里的颤抖,一字、一句艰难嘱咐到:“阿宝,日后见到云汐姐姐,帮忙转告她……我已回中原,若有缘……再见,勿要挂念。”
“江夫子……”阿宝似懂非懂,只是不舍。舍不得这个在书院中陪伴着大家度过五载岁月的温柔夫子,一双圆眼中已有了斑驳的泪花。
江晗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生活了五载的海岛,转身,沉默着向码头走去,准备离开。
许是这日的云和风太过沉重,竟压得他的身影有些弯颓,瞧着喘不过气,看着也心伤。
正当江晗准备登船之际,一个身影疾奔而来,气喘吁吁地拦在他面前,是苗青燕。
此刻的他面色是从未有过的焦急与苍白。
“江晗!”苗青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极大,脸上没了往日的奚落,只有罕见的急切,“你们凌雪阁的人,是不是都要撤走了?全部?”
江晗心中猛地一凛,锐利的目光扫向苗青燕:“你如何得知?”
他自认隐藏极好,苗青燕不该能猜到自己的身份,更不该得知凌雪阁撤回中原的密信。
苗青燕抱臂而立,双眼微眯,嘴角擒上了他惯有的讥讽之态,显得整个人都欠欠的,满脸写满“搞得谁不知道似的”的神情。
江晗长叹,若不是云汐机敏,也才只能在常久的相处中慢慢确认他的身份,他当真要怀疑自己的伪装技法了。
罢了,苗青燕嘴硬心软,还与云汐交好,知晓自己身份也未曾暴露,至少目前不是敌人。至于他如何得知凌雪阁机密,待禀告阁中再说罢。
“当真都走了?”苗青燕追问道。
“是。”江晗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其余什么都没有多说。
苗青燕闻言,不知为何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但眼神随即变得更加坚定:“带我一起走吧!”
江晗蹙眉,不解道:“你能得知凌雪阁急令,就当明白,即使东海海寇亦有所异动,但中原情势更比东海危急百倍,为何……”
“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去!”苗青燕不耐烦地打断他,而后又轻声低语“我要回去找她,至于以后……”他顿了顿,抬眸望向中原的方向,眼中泛起对乱世突临的茫然无措,喃喃着“……以后的事,我也不知,以后再说。”
他?什么人?
江晗看着眼前这个因世事骤变而焦灼不安的半个友人,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跟上。”
两人跟随藏剑山庄驻留东海的商船离开侠客岛,返回中原。
一路上,虽是二人结伴而行,然,苗青燕大多时间都目光沉沉地望着中原方向,往日飞扬的神采被厚重的忧虑取代。
江晗本就话少,此时更是无心交谈,怀中那只放着金簪的锦盒冰凉地贴在心口,无时无刻提醒着被迫离别的刺痛。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总是迟一步。
来不及说、来不及做,直到错过、直到别离。
商船离扬州越来越近,离东海越来越远。没用多时就再看不见侠客岛的天地港、再看不见岛上徘徊的鸥鸟。
东海被抛在身后,和曾经五年灿烂祥和的时光一起,被背后深遂的海水吞没、埋葬,沉入海底。
前方,没有清风暖阳。
抵达扬州后,甫一上岸,江晗和苗青燕便察觉到这与记忆中繁花如锦般城镇的不同——过路之人大多形色匆匆,周遭皆是惊惧不安。
“就此别过。”
苗青燕盯着街上背着包裹来来往往的行人,神情僵硬,他背好自己的药箱,对江晗道,“我回自己医馆。你……多保重,别再搞得一身伤。若她……不,罢了。”
他似乎想对自己说写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未尽之语吞咽入腹,挥手示意后,便转身匆匆汇入人流,再看不见了。
江晗目送他离去,旋即也转身,一个鹘起飞跃,鬼魅般的身影重归喧嚣坊巷间,属于凌雪阁的寂静暗影之中。
是年冬,天宝十四载末。
安禄山终是起兵范阳,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之声响震天地。铁蹄南下,踏破一片大好河山,所及之处,烽火燎原。
中原大地,顷刻间陷入血海深渊。
仅仅数月,河北、洛阳、潼关相继失陷,马嵬兵变后,唐皇竟是逃亡入蜀,留下一地血色惨祸,长安倾覆,再不长安。
销烟万里,哭号不绝。
平民百姓、江湖游侠、高门世家,战火之下,安有完卵?
江晗奉命执行着一道道危险密令,于尸山血海、悲鸣呜咽中不断穿梭。
他见过守城之时易子而食的惨剧,见过破城之后十室九空的空芜。乱世之中,人命贱若草芥,浅薄如蜉蝣,朝不保夕。内心如此断壁颓垣,迎那呼啸寒飔,卷起大片悲怆荒凉。
在又一次受伤初愈后,江晗路过一个饱经战火蹂躏的小城,饿殍遍野,哀鸿满地。
在那里他又遇到了苗青燕,分别时为前路茫然的医师已于人海中行医救人。而仅仅只是半载,这位往日旧友竟不知为何,是瘦得形销骨立,再不见东海那般飞扬意气。
此时江晗才猛然发觉,好像海风暖阳已经很久没有照拂过故人了——苗青燕还有自己。
记忆中东海那明媚祥和的日子,比起眼前血色浓黑的山河,的的确确宛若仙域。
数个月以来,他隐于各地阴冷晦暗的角落,重新习惯寂静的内心以及染血的双手。
只是偶尔,下意识摸到怀中两只并排的锦盒时,从底翻涌而上的涟漪愈来愈深、愈来愈大,最后化为心海浪涛,将水面之下的一室崩溃、一室思念推向海岸,他才惊觉自己再没习惯过这阴影中,孤寂苍凉的生活。
江晗立在小城半壁废墟之中,怀中紧紧揣着他全部的世界——那两只锦盒:一支金簪,和一顶发冠。
这支金簪,是要赠予云汐的;
这顶发冠,是云汐赠予他的。
可……
他看见一个母亲将最后一口麸皮喂给孩子,自己却虚弱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他看见一对青梅竹马,一人绝望地割开自己的肌肤,将鲜血喂入怀里晕迷之人的口中。
他看见……
心中的凄苦与抉择疯狂撕扯,同寒冰化针,刺骨的酸冷剧痛,沿着经脉一路传向喉、鼻、眼、耳,最终停留于额角两侧,织成密闭的网,将源源不断的刺痛困于脑海。
江晗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盛放着海玉冠的锦盒,指节泛白。锦盒温润的触感缺如烈火,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却满是血腥与焦糊的气味,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水般枯寂的坚定。
几番辗转,他用那顶凝聚着东海月华与心意的海玉冠,换回了一袋糙米,递给苗青燕,托他将米混入沙土清水,煮成几大锅堪堪吊命的稀粥。
苗青燕双眼遍布血丝,接过糙米,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江晗,再未听见那般奚落他“这都舍得”的话语,只有厚重得化不开的沉默在回荡。
现在,他们二人都没有东海的气息了。
混着沙土的稀粥一碗一碗地分走,看着那些濒死的百姓眼中,重燃的、微弱的生机之火,江晗知晓自己亲手打碎了海上的美玉,去填补这个破碎的人间。
心如冬夜陋室,寒风过,徒留一地凄凉。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于破败据点,望着天边寒鸦残月,念及如朝露浮萤、焰火飞蛾般的性命,江晗铺开信纸,磨着得来的半块墨。
从前,他是不写遗书的。
这天地间并无多少人知晓他,念着记着他的人就更少了。
孤身一命匆匆过,无物可留,也无话要说。
可如今,怀中剩下的一只锦盒、从未出口的心意,想起那轮东海月、想起那海云潮汐,他提笔,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他想写:勿念,勿挂怀,却不甘心——不甘心身亡命殒后,身已隔生死两岸,意也不能两心同。
他想起于洞天福地岛畔,云汐映着月色的珠泪,落笔,字迹凌厉,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撑控住即将崩溃的神魂、才能掩饰对自身的彻底绝望、才能洒尽自己封藏内心发酵许久的祈愿与心意。
他深知陷乱世旋涡,九死一生,恐再无缘相见,只愿死后远渡到牵绊之所。
“若隐于烽火,愿魂灵东渡,化作清风,伴海云潮汐共语。
——凌雪阁江晗字于天宝十五载”
笔停于此。
江晗将这封绝笔与那支未能送出的金簪一同交给同门存于阁中。待他性命如星陨,将会同归元盒一同送向那日出之海。
窗外,寒风呼啸,犹如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