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江晗主动问起了云汐平日里的所在。他不想再苦等海雀飞来,他想主动到她身边去。
云汐告诉他,若是平常无事,在辰时之前以及酉时之后,她都在沧海集东北侧捱着海崖而建的天水轩里,他可以来此处寻自己。
江晗第一次主动去寻云汐时,正值午后,海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漫过廊轩,吹响了檐下阵阵海贝响铃。
另一位蓬莱弟子引着江晗来到云汐的廊轩外,轻唤道“师姐,有人寻你”,而后便离开了。
云汐正坐在轩外的露台上,低头专注地修理着一只机关鸟,听见两阵脚步,抬起头来,看见跟在师妹身后的江寒,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漾开比东海暖阳更粲然的笑意。
“今天的海风到是带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她放下手中的工具,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来得正好!江夫子,帮我瞧瞧这机关鸟,可是哪里松了?”
江晗依言坐下,从云汐手中接过那只精巧的木鸟。
指尖无意相触,如触及暖玉,似有微小天火在身躯中窜过,只得稳住心神,仔细检视起来。
他于机关之术虽不精通,但凌雪阁的训练让他对结构的把握远胜常人,很快便指出了问题所在。
云汐凑近了些,发丝几乎就要蹭到他的下颌,灵草与暖阳的气息再次将他包围。
江晗觉得今日的风,还是有些太过湿润了。
“果真如此!江寒,江夫子!你可真厉害!”她没有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情,仅仅是笑声清越,眸中星光点点,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是了,听闻蓬莱有先秦百家术,岛上亦设墨宗,专精机关零件。哪怕云汐不是墨宗门下,于机关术一道,也是定要比他熟稔多的。
大概是,又被捉弄了番罢,江晗心中默默叹气。他总是很难对付云汐的逗弄的。
那之后,江晗得了空闲,便会时不时去往天水轩,这样几番,就连云汐的师妹梁宸都与他逐渐相熟起来。
有时到了天水轩后,云汐风风火火、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去天地港,一边监视港口异动,一边看往来商船如梭,听各色口音交织。
她总能从船工水手或是商队百姓那里听来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海外奇谈,再眉飞色舞地转述给他。
有时是被拽去沧海集,打听集内各式消息,或是帮着渔民搬运新采的药材、海货甚至寄送物品。
江晗发现云汐尤为钟爱中原的异闻和藏书。在海港、在市集、在茶馆、在书商,她总会为中原的故事更久地停留。
有时港口市集,人流熙攘,他下意识地护在她身侧,隔开拥挤;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默地跟在她一步以外的身后,看她穿过舟楫、穿过人群、穿过清风、穿过树影婆娑。
云汐也会来找江寒,待书院——对了,云汐还给这个渔村里的小学堂取了个名,叫镇海书院,阿宝很喜欢。待书院休憩时,就同他漫步到村外海边,提着裙摆,脱下锦鞋,赤足踩在退潮后湿润的沙滩上,教他如何在沙里翻找螺贝与小蟹。
海浪漱贝声般的笑意,洋洋洒洒落了一路,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被海风送进他耳中。
偶尔,云汐也会于渔村东侧的惊风林中,在海涛声阵阵的栈道上,跃至林间空地,修习轻功、步法还有武学,伞剑并出,翩若惊鸿,骄若游龙。
江晗便坐在林中礁石上,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悄悄勾勒下那灵动如仙的身影。
每每被她发现,总又会迎来一顿少不了的调笑与逗弄:
“好啊,是哪家夫子这般胆大,竟敢窥探蓬莱剑舞!还偷偷绘下本仙子!画得不好看,可要罚的。”
白驹过隙,时光便在这般琐碎而自在的日常里,如指间流沙,悄然而逝。
转眼已是天宝十二载末。
这一日,云汐驭雕而来,飘落在书院窗外,对着刚刚下学的江晗笑道:“江寒,带你去个好地方。你先前不是说想要九花玉露散嘛,这个时令正好有几种调制九花玉露散的花开了,我们一起去洞天福地岛周遭采露吧。”
洞天福地岛周边星罗棋布着诸多钟灵毓秀的小海岛,有的林木葱茏,有的礁石奇峻,皆是东海灵气所钟之地。
江晗很少拒绝云汐。
第二日,伴着朝霞,雕翼掠海,风声过耳,于斑斓浪涛之上掠过,最终落在一处植被尤为茂密、花香暗浮的小小海岛上。
“就是这里了。”云汐轻盈落地,银纱拂过沾着露水的萋萋芳草,“这岛还有几样别处罕见的可爱灵鸟,可以仔细着找找。”
江晗跟在她身后,目光习惯性地掠过四周,确认环境。
岛上静谧异常,只听得海浪轻抚岸礁与远处鸥鸟清鸣,馥郁花香与草木清气混合,沁人心脾。
云汐显然对此地熟悉极了,穿梭于林木之间,如履平地,不时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奇花上未晞的晨露收集进腰间的青瓷小盅。
她侧影专注而宁静,与平日里嬉闹调笑的模样不同,指尖拂过花瓣时,如同仙人垂眸,怜天地生灵遭此人间万般苦。
江晗默默看着,只觉此刻海风阵阵也温柔,光点婆娑也温柔,连她鬓边随风微动,泛着光晕的发丝都温柔得不像话。
他想自己大概同她手中花一般,仙人轻抚,便决定要献上自己生命的大半光华。
在这份宁静祥和中,江晗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来处了,抬手想要制止无法平静的心跳,却摸到衣襟中藏着、需定时传出讯息的铜管,猛然回神。
然而,这片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当云汐引着他深入海岛腹地,欲往一处向阳峭壁去寻最后一种花时,一阵突兀的、粗野的喧哗声与木材燃烧的焦糊气味迎风传来。
云汐面色微微沉,将采到的花草径直塞入江晗怀中,低声道:“你在此稍候,莫要妄动。”
她身影如风,悄无声息地没入林间,不过片刻,便又折返,脸色已是一片寒凉。那双总是含笑的、如月般的眼眸凝着锐利的霜芒,紧抿的唇线透出肃冽的杀气。
“是海寇。”云汐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雹珠砸落,“约莫二十余人,占了前方的樵夫木屋,正在饮酒作乐。”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沉痛的怒意,“……岛上的住民,怕是已遭不测。此岛于航道不过数海里,绝不能容毒瘤在此盘踞。”
话音未落,便已反手自伞中抽出细长剑刃,周身气息为之一变,平日里的潇洒灵秀,尽数化为深海巨浪般的凛然压迫之姿。
“你在此躲避,我去去就回。”她还是嘱咐了一句,说罢便要撑伞翩身而出。
“等等!”江晗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急道,“二十余人,你一人岂非冒险?”他瞬间评估出敌我人数悬殊的危险。
云汐回首,眸色中墨云翻涌,卷起千仞波涛,因着他的阻拦染上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化开,她轻轻抬颌:
“不过是东海的些许疥癣之疾罢了。”那是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扰我清静,当诛!”
言罢,她挣开江晗的手,银白身影如鹏鸟破云疾飞而下,射向喧嚣之处。霎时,剑光四起,伞影翻飞,惊呼与怒骂声顿时炸开,打破海岛的宁静。
江晗隐在树后,指尖按在袖中短刃之上,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在人群中起舞的银光。
云汐的身法极为飘逸,剑招精妙凌厉,伞面时开时闭,攻防一体,大开大合却也不失灵巧。她轻功、步法、武学皆尤为精湛,确非寻常海寇能敌,转眼间,已有数人倒地。
他倏得想起初见那天苗青燕的话语。
他说的没错,云汐从来不是什么狡黠的鸟雀,她是杀人的猛禽。
然,海寇毕竟太多,最初的慌乱过后,便依仗人数,开始合围。
刀光剑影中,云汐虽凌厉依旧,却难免左支右绌。
一名海寇觑准云汐后背失防的空档,鬼头刀势大力沉地劈向她侧翼。
这时,云汐正应对前方三人,回伞格挡已是不及!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乌黑的锋芒破空而至,精准地撞击在鬼头刀刀脊之上!“铛”一声脆响,竟将那雷霆一击撞得偏开数寸!云汐即刻一个闪身翩然躲过。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切入战圈,手中赤焰短刃带起血色弧光,无声无息地抹过那海寇的咽喉。
刹那,血光飞溅。
周遭仿佛有片刻凝滞。
那突然加入战场的身影挺拔,出手狠辣果决,一招毙命,用的皆是最精准、最高效的杀人技法,全然不是普通书生夫子应有的手段。
云汐格开眼前之敌,退开两步,目光落在江寒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短刃上,眸中情绪翻涌,惊讶、了然、好奇、探究。
但她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将手中剑抛给江晗,而后便再次撑伞凌空,如银色圆刃般疾驰入阵!与此同时,她身法疾变,欺身而近,化伞剑之招为凌厉掌法,指、掌交错并用,专攻关节要害,招式迅捷,与平日飘逸剑法大相径庭,竟也是招招制敌!
江晗接住云汐的剑,心中巨浪翻涌。
他心知身份已然败露,但此刻不容多想,唯有全力应敌。他步法飘忽如魅影,护在云汐身侧,短刃与长剑交织成网,专司袭杀与补漏,与云汐大开大合、灵动飘逸的身法武学配合竟出乎意料地默契。
两人在这血腥的战场上,竟生出一种奇异的相依为命之感。
一场恶战,终是以海寇全军覆没告终。
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沉,残阳如血,将岛上草木树影染得一片凄艳。
两人身上皆沾了血迹,气息微乱。
云汐看着江晗,眨了眨眼,什么都没说,沉默地领着他寻了处干净开阔的水源,仔细擦拭着衣衫上的血污,先前侧脸凛冽的线条在夕阳余晖中逐渐柔和起来。
江晗轻柔仔细地拭净云汐的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动不动,仿若等着头顶高悬之剑的审判。
心中似被海寇的乱刀绞过,又麻又痛,一片混沌,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凌雪阁的身份已是绝密,今日暴露,后果难料。更令他无措的是,他没有自信肯定云汐的态度:是愤怒?是敌意?还是厌恶?
他不知道,混乱到茫然,惶恐到痛苦。
良久,云汐接过江晗手中的长剑,归鞘,收伞。她转过身,目光清明、平静地看向他——一如往常,先开了口,却不是质问:
“有受伤吗?”
江晗一怔,摇了摇头。
他想这剑落得委实慢了些,如凌迟刀割,自己却任其鱼肉。
“那就好。”她缓步到他面前,抬头微侧,眸中印着他的身影和背后如火的残霞,眼神清澈依旧,还有几分深沉的了然,“我早就知道了。”
江晗瞳孔微缩,心凌空悬起,主动置于剑下。
“其实你隐藏的很好。两年前,你我初遇之时,我和苗青燕替你换下湿衣,便一同察觉到你身上旧伤繁多,虽也可用早年间被欺凌这种由头到也能解释,但直觉使然,仍留了些心眼。”
云汐向那逐渐没入海中的暖阳远远望去,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后来,你醒了。我便问你名姓,还问你所求是珍宝还是灵药,都答得很好。就是答得太好了,你明白吗?”
江晗不解,云汐又回头看他,笑意重新爬上了她的眉梢——是江晗熟悉的模样,他莫名觉得头顶高悬的剑,好似又躲进云雾里,静待时机了。
“寻常人重伤醒来,哪有这么清明的思绪啊。能嗯嗯啊啊两声已经不错了,你还北风江上寒呢!”云汐回想起那天,实在绷不住脸上的笑意,“隐藏身份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完美的。”
“那时你便察觉身份有异,为何不把我抓起来?”江晗着实不解,对于东海来说,他应也算是个细作吧。
云汐很喜欢盯着他的眼睛,就像他也喜欢看着她的眼眸一样:
“忘了吗?我说过的,你是两年前来的书生,做了岛上村里的开蒙夫子,是阿宝喊来我救你的。”
江晗不懂,为何要在此时提起阿宝。
“唉,真是呆子!”云汐长叹,“你一没作奸犯科,二没引起异动,三还尽心尽力教导孩童——他们都很喜欢你。你没有恶意,我便没有理由抓你。”
“与你交好,一部分确实因为需要监视观察,而另一部分……”云汐止了话头,又不紧不慢地续上,江晗就静静地听着,“相处之中,观你言行举止,虽有所掩饰,但某些习惯刻在骨子里,变不了的——像稳健的下盘,像习惯性地观察四周。加之你探听海图、关注航道,我便大体有了决断,断定你是中原官家的人。”
她顿了顿,轻轻地补充道:“凌雪阁?是吗?”
江晗喉咙发紧,心终于落回原地,摔成两半,然对他而言,竟是有尘埃落定之感。事已至此,隐瞒再无意义。
他垂眸,避开她清亮的目光,低声道:“是。”
“我确是凌雪阁弟子,奉命驻守东海,绘制海图,监视海域异动。”
其实不止自己一个,东海还有其他同门,但他没有说出来。他预想着云汐可能出现的警惕、斥责或是冰冷的驱逐,四肢不禁一阵发凉。
然而,云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
“那,江寒不是你的本名吧?你叫什么?”云汐跳脱地问他。
在梦里一样,没有质问,没有斥责,没有冰霜般的言语,只是如初见,再问他的名字。
不可思议。
“江晗,不是北风江上寒的寒,是……”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真名。
“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云汐作思考状。
江晗在她身侧轻声提示:“初见时,就知你聪慧又敏锐……”
声音很好听。云汐耳根有些微麻。她其实一直很喜欢听江寒说话。
他的声线偏低,语速不急不缓,稳得像一块坚石,仿佛无论自己跑得多远多疯,只要回头看到这块石头,心就能安定下来。
她抚过耳畔发丝,陷入回忆,问:
“欲明也?”
“嗯。”
云汐没有再说话了,她席地而坐,拉了拉江晗的衣袖示意他,捱着自己坐下。
江晗便坐在离她离她一尺外的地方,他想:保持这个距离就好,不能太近了。
云汐向江晗的方向挪了挪,一尺的距离仅剩一拳了,双臂没有捱在一处,发丝却卷到了一起。
她双手撑在两侧,微微向后仰躺,看着半暝的天色,长叹,“欲明也,欲明也……这字还真是衬你。”
云汐微微笑了一下,带着些许感慨:“凌雪阁……只听蓬莱前辈和路过的中原江湖人稍许提起过,说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藏于暗处、护佑山河。”
“很辛苦吧?”
一句“很辛苦吧”,轻飘飘的,却让那高悬头顶良久的利剑化作一枚最精准的楔子,凌空而下,瞬间凿开了江晗心中最厚的那层外壳。
无数日夜的潜伏、危险、孤寂、身不由己,仿佛都在这句简单的问话中找到了出口。
他鼻尖酸色,心中波涛不止,竟一时哽住。
“还好。”
许久,他最终只挤出这两个干涩的字。
云汐没有追问他的任务细节,也没有探究他的目的,只是望着天边最后一丝余晖,屈膝、将双手交叠搭在双膝上,俯身、头也靠向双手,宛如抱膝状,侧首轻声问他,带着期待:
“那……中原,究竟是什么模样的?我只在书里看过,听人说过。长安……长安真的有一百零八坊,昼夜不息吗?洛阳的牡丹,真的能开成花海吗?江南的水,真的像墨染过一样绿吗?”
云汐的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好奇与憧憬。
或许是自己看错了,江晗莫名的觉得如今她的眼中竟有些许小心翼翼,有些许茫然。
望着云汐被霞光镀上金边的脸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不再是一个需要隐藏的暗桩,此刻,他只是一个可以向她讲述故乡风物的旅人。
江晗深吸一口气,细细描述,缓缓道来——用云汐最喜欢的音色。
他讲长安朱雀大街的宽阔,东西市的繁华喧嚣,上元灯节时彻夜不熄的灯火;讲洛阳春日里动京城的国色天香;讲江南水乡的烟雨朦胧、小桥流水、吴侬软语;讲塞北的孤烟大漠,西岭的千秋积雪……
他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字句或许不算华美,却带着真实的记忆与温度。
云汐听得极为专注,眼眸越来越亮,仿佛随着他的话语,亲眼见到了那万里之外的锦绣山河。
夜幕缓缓降临,星子渐次浮现于墨蓝天幕,明月也逐渐爬上天际,撒来月华流纱。晚风吹散了血腥气,带来清凉。
“……中原很大,很好。”江晗最后轻声道,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愫。
“真好。”云汐呆呆地望着他,喃喃道,语调中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她垂眸趴在自己的膝上,低低感叹,“真好啊,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景色……真想去亲眼看一看。”
江晗直觉不太对,补到:“东海也很大,很好,有你。”说罢,才意识到说得太快了,本就装满的心意,急着溢出了些许。
也许,云汐没有听见。
“……东海,”云汐抬起头,将下颌靠在交叠的手上,沉沉地、茫然地望向远处看不见边际的、深蓝的海,“东海很好,所有来东海的中原人,都觉得的这片海是这世上最自由随心之处。潮汐、霞光、海风、卷云、鸥鸟、水草,无一不潇洒自在。”
其实江晗也是这么觉得的,他所见过的东海人,大多都有这海上晴日般的爽朗洒脱。其中最由心自在的便是眼前人了。
“可是,江晗,”
她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在这东海之上,无论怎么走、怎么跑、怎么飞、怎么逃!除了海!就是岛!”
不甘,这是江晗第一次从云汐的口中听到如此心绪。
“东海是很大!它广袤到,无论你走到哪里,周身永远是万顷碧波;它广阔到,你不停得走、不停得走,面前还是无尽浪涛!迷茫到要忘记掉,自己究竟要去向何处。”
清澈的声音被海风打碎,竟是有些颤抖。
“江晗,”云汐直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眸中的月色破碎明灭,带着迷惘和令人窒息的疲惫,那无处可逃的恐惧、孤独的焦虑淹没了她本应绚烂明媚的脸庞,
“这片海,困了我近十九年!”
她用力攥紧了衣袖,指节发白。
江晗第一次觉得,曾经洒落在云汐周身如缦缦银纱的月华,如同一座可怖的牢笼,将这只自由的海鸟钉在这无垠的海上。
晚风吹过,先于他的手,抚落了云汐瞳孔中斑驳的星点,倏得落下。
明明只是一滴悄无声息滑落的泪,却在他心中砸出轰然巨响,溅起滔天巨浪。他指尖猛地一颤,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抬起。
江晗很想去接住那滴泪,将她拥入怀中;亦很想告诉她,如今在这漫无边际的海面,她不是一个人。
他没来得及做,亦没来得及说。他怕任何一丝轻微的举动,都会惊扰了这只正向他袒露最柔软肚腹的、脆弱的海鸟。
犹豫之间,云汐已然起身,双手抹干了眼下欲落的海珠,迎风而立,与海月之下衣袂翩然。
她伸手拉起江晗,眼眸已然恢复清明,柔声道,“刚刚有些失态了。”
然后侧目,不去看他,手指下意识地拨弄耳畔的发丝,良久。
“夜要深了,回侠客岛吧。”云汐说。说着便唤来劫风,将江晗拉上雕背——似乎已然忘记了他亦是个武学高手。
乘着阵阵海浪声,劫风载着二人向侠客岛飞驰。
“其实,我从来不想做什么云中仙人,蓬莱仙子。”
云汐淡淡的话语从身侧传来,那声音很轻,快被呼啸的海风吹散了。
但江晗耳力很好,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字一句收集起来,藏入心中。
“我从来,都只想做一个红尘江湖客罢了。”
漫天繁星,如大网网住了天地。
向上看是无垠的天,向下看是无际的海,苍茫广袤。海天之间,惟一银白流光载着两粒芥子,缓缓向前,疾驰许久。
也许曾经,还未长成的劫风就载着她,试图逃离这片碧波;也许从始至终,她远远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寂寞、还要无力、还要迷惘得多。
念及此处,江晗悄然贴近云汐身畔。
这下,连一拳的距离也没有了。
海天如笼,惟二人相依相伴。
经此坦诚相见后,两人之间最后一点隔阂尽去,一种深切的信任与默契油然而生。
回到侠客岛后,江晗便会不时地托商船捎来些中原物件:一枝冬日的残梅,一面春日的纸鸢,一罐大漠的沙砾……都不贵重,却皆为云汐未曾见过的物什,总能让她眼前一亮,拉着他问东问西,眸中满是对那片土地的好奇与憧憬。
二人关系愈发紧密,氤氲着难以言喻的暧昧。
某日在沧海集南侧茶馆帮忙,海上阳光正好,两人一同在院中帮着晾晒新腌的咸鱼。
江晗递过一串鱼,云汐伸手来接。
也不知是谁手滑了一下,没拿住竹竿,两人皆是急急去接,怕脏了此等珍馐。
时间总是会开玩笑的。
两只手一前一后,却离奇地未及时错开,意外地、结结实实地覆在了一起。
在这一刻,海浪被光阴凝固定格。
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肌肤上那一点针毡般的触感,无限放大。
他指间是海鱼的光滑咸腥和她肌肤的温软细腻;她掌心是他微凉的指尖和突起的骨节。
一阵海风掠过,扬起云汐鬓边几缕发丝,轻轻拂过他因紧绷而微烫的手臂,那细微的痒意,如蚁行般一路沿着手心、臂膀、胸膛强势地钻进了心尖,搔得人心慌意乱。
两人僵在原地,似是被施了定身的咒诀,谁也没有先动,也没有抬头看对方的双眼。
只感受到彼此指尖传来的、清晰得令人窒息的温度和触感,以及那骤然加速、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心跳。
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海风拂过,今日的风似是裹挟了糖霜,黏稠而甜腻,将两人包裹其中,周遭气息都变得灼热而缠绵了起来。
最终还是云汐猛地先抽回了手,不断抚弄自己鬓边的发丝,耳尖红透,强自镇定地低头不去看江晗,用另一只手轻轻摆弄着那串咸鱼,声音却带了一丝不自在:
“吭……这鱼腌得不错,等晾晒几个时日,定是下饭得很。”
江晗也迅速收回手,握成拳。
指尖那抹温暖的触感却久久不散,灼烧着他的皮肤,烫进了心底,升起灼灼火焰。
他低低“嗯”了一声,喉结滚动,目光虚虚落在那些银光闪闪的鱼身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浅浅一触,如细雨入水,漾开层层涟漪,波纹荡起心潮,扰得一池春水再不平静。
谁也没有再说话。
隔着纱窗,只任由那无声的潮汐,在彼此心间,来回涌动,昼夜不息,积攒着终将破闸而出的汹涌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