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饮药交谈后,又休养了几日。
期间,云汐带着阿宝和村里的孩童们时常来探望。孩童们叽叽喳喳地围在床边,说江晗不在时的趣事。那些纯真笑语,和着云汐三两句打趣调笑,以及苗青燕偶尔的阴阳怪气,逗得厢房内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常,全然不似静养之地的模样。
除了带着孩童前来探望,云汐自己也常来。有时带着一小罐九花玉露散;有时是几枚形状奇特的贝壳或色彩斑斓的鸟羽,随手放在窗台上,说是给病中人添点生机趣味;有时在屋外同苗青燕就医术的问题,针尖对麦芒似的拌嘴;有时坐在床边耐心地同他讲岛上村里的声色犬马,声音清澈,如溪流敲击卵石。
江晗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被她那双含笑的月牙眼望住,问上一两句中原的风物,才会简短作答几句。
这般如同这个海岛一样温暖洁净的光景,让这中毒后清醒的养病时日,也不难捱了。
日子就这样如水般潺潺流过。
江晗渐愈后,便返回渔村中,继续行开蒙教导之责,并找到一个时机,向阁中报告了中毒受伤以及海寇劫船之事。
偶尔,云汐也会轻飘飘自天上落下,在学堂窗外撑着两腮,静静听着他讲字。每每此时,待日落时分,两人便会一同漫步到临海的小崖上静立,看着漫天彩霞将海面染成瑰丽的锦缎,然后再被缓缓升起的海上月色浸染,就此告别。
某天,云汐再次轻功点地,悄然落在学堂旁。
大抵是正在歇息,江晗不在。阿宝同孩童们在屋里如鸟雀般,热闹地讨论起江寒的生辰:
“听阿姆说,后日便是江夫子的生辰,说今年很特殊,什么冠什么的。”
“笨啦!是及冠啦!”
“及冠是什么意思?”
“夫子说是成年的意思。”
“成年?成年很重要吗?”
“肯定重要啊!姆姆说了,我们几家一起凑一凑,去换一小袋白面来,做碗长寿面给江夫子做生辰礼,他们在中原都是这样的。也算感谢夫子给我们开蒙。”
“白面啊,那确实很重要了。”
后面孩子们说的什么,云汐听不太真切了。
她想起在厢房养病、海边漫步时,江寒应她那沉稳如钟磬般的嗓音,还有那偶尔提及的中原大好风光。她立于学堂后窗边,静静思索了会儿,没等江寒回来,就唤来自己的海雕劫风,驭雕离开了。
江晗已经快十日没见过窗边那个银白色身影了。
先前虽来得不算规律,但十日内,那个映着蓝天卷云的画框,总会迎来一个带着暖暖笑意的太阳。
他的心不由自己控制地落到胃里,同今日吃下的银白小鱼一起,在体内被碾碎翻滚。
已经习惯那道身影了吗?他想。
什么时候的事?江晗少见的有些茫然了。
待到漫天彩霞又织起天穹,江晗还是没等来云中仙客。他似是闲逛般,走到养病的小院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同院内研磨草药的苗青燕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江晗从未觉得气氛能如此尴尬过。
面前的苗青燕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遍,似要调笑、似要讥讽,又觉得言语太过,不好。于是,将想要说出口的尖牙利齿吞回肚里,撑得自己不上不下、表情扭曲。最后嘴角微抽,艰难挤出一句:
“这眼也没瞎啊……”
而后,深深叹了口气——感觉这个万花弟子无时无刻不在叹气,他无奈道:“来都来了,帮把手吧。”
江晗就挪过去,开始按照苗青燕的指示研磨草药。
他在阁里就很习惯听从命令了,草药磨得是又快又好,苗青燕开心极了。
他心情一好,脑子就管不住、嘴就开始漏风了:“我也不知她到哪里去了。她总是这样的,像关不住的鸟,想要去哪里就去了,想要做什么也就去做了。几时,几日,几月见不到都是正常的。不过,会回来的,她在这儿、在侠客岛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想见她,等着就是了。”
江晗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想,云汐确实是只鸟。
从来只有她飞来寻自己,啾啾地同他讲几句话;而他,若想去寻云汐,却于茫茫天际下找不到方向,只能默默等她飞来,停留在自己窗前。
念及此处,江晗不免有些失落,也有些不甘。但他明白,在云汐再次来找他前,这些心绪只能自己嚼碎伴着入眠了。
两日之后,又是一个漫天红霞伴着落日,将那一池海水染得如同火烧,又似星辰入海。江晗踱步在泛着霞光的细沙上,思绪向极东之地遥遥飞去——秘闻道,海上仙山蓬莱,隐于日出极东之地。似是这般,思绪就能如云中锦书,唤回那不归燕。
他想,她要是再不来,自己就又要没入那曾经习以为常、幽静厚重的墨色世界了。
只要稍许两三句话就好,他想要听一听,听一听那风吹海贝、云舒浪卷的清澈声音。
他很少想要什么东西的。
江晗叹了口气,心道,大概、也许、是这两日同苗青燕待久了,被传染了。
习惯真是可怕。
红霞飞逝,太白星银白的光辉逐渐明亮。就当海面上最后一卷红云要恬然溜走之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伴着海鸟啼鸣、披着如纱的月华而来。
她踏着归海的潮汐,还没落稳在他身前,海贝漱水般泠泠的声音就传来了:
“就知道你在这里!在等我吗?”
习惯性的、熟悉的调笑。
是的,在等你。
江晗说不出这话来,所以他想回:“嗯”。
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说出口,云汐言笑晏晏的话语就接踵而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久没去看阿宝他们。”
“阿宝说,他很想念仙女姐姐。”江晗补道。
云汐掩唇直笑,缓步在沙滩上,江晗默默地跟在身后。
“我也很想阿宝他们,这几日没有同那群傻孩子叽叽喳喳的,竟有些不习惯了。”云汐轻盈地走在他面前,转身面对他,背对着向后小跳,双目盈盈伴着眸中月色落入他眼中,“你也是,对吗?”
是什么?是不习惯没有阿宝他们漫无边际、天马行空地提问?还是不习惯没有一道语调上扬、明快的声音给这些小雀解答?
江晗没有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话又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不来,和阿宝他们也有些关系。”云汐话没说完,狡黠地盯着江晗,仿若垂钓的渔翁,丢下了饵食,引诱催促着他这条小鱼咬钩发问。
“是他们惹你生气了吗?”肯定不是。
但江晗只能想到这个,他猜不出。
那些孩童们虽有些顽劣,但从不会过分引人厌烦。何况江晗觉得,云汐对待那群孩子,脾气不一般的好。
“啊哈哈哈哈!不是啦!”云汐心情很好。
她总是喜欢笑,但这般放声大笑,他只见过这么一次。
“那日——哦对,十二日前!我在窗外听闻阿宝他们提起,十日前是你及冠的生辰,想着我们也算友人了。”
云汐话语断在此处,步履也停了下来,借着月光,在覆着鲛纱的浪纹锦衣广袖袖袋中翻找着什么。
江晗也停了下来,他从未想过会在此情此景听见关于自己生辰的话语。
其实这个生辰是假的,只有年岁是真的——骨龄骗不得有武学的人,在年岁上撒谎太危险了。
入凌雪阁的时候,他已然不记得自己的生辰——这个东西不重要,他们不需要。只是岛上的村民们纯朴善良,想补全一个圆满,他就编了个谎。
这等谎言,竟是被有心之人当了真。
夜晚的风,吹起了眼前人的衣袂、发丝。
云汐的眼睫很长,垂眸的时候像翩飞振翅的蝶。她从袖袋中小心地取出一个锦盒,走到江寒面前,径直握住了他的手腕、抬起,将锦盒放入手中:“给你的,及冠礼。打开看看。”
她语气轻松,仿佛送出的不过是个寻常玩意儿,但微微扬起的下颌和不自觉错开的视线,却泄出一丝少见的紧张与期待。
江晗已经没有再听什么了,脑子只剩下了耳畔海浪拍岸的声音。
他迟疑地打开了锦盒,霎时间,以为自己将一片凝练的大海捧在了手中。
锦盒中是一顶海玉白贝珊瑚冠。
海玉温润中萦绕着深邃的蔚蓝,其中絮状纹路,如波光流转。发冠镶嵌着数枚大小不一的白贝螺钿,圆润皎洁。一枝形态遒劲优美的雪色珊瑚,作钗,固定住发冠。那珊瑚似凝固的白焰,又似生命的脉络。发冠天衣无缝,有玉石之温润,有螺贝之皎洁,更兼珊瑚之蜿蜒,在倾泻的月华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
天魂海魄,不外如是。
“我亲手琢的,好看吧!”云汐骄傲极了,她可是很满意这个作品的。
江晗知道,这绝非一朝一夕可成的礼物。
十二日。
他怔在原地,像是被海水浸没了咽喉,喘不上一口气来。
记忆中关乎生辰、关乎礼赠的温暖都遥远得褪了色。他所获得的一切,皆需付出代价,或任务所需,或利益交换。从未有人,只因他到了某个年岁,便如此郑重其事、费尽心思地送上这样一份纯粹的礼物。
江晗的指尖缓缓抚过那还带着云汐体温的玉身,抚过那光滑的海贝,抚过那晶莹的珊瑚。触感如此真实,却又恍若梦境。
一股汹涌的洋流,毫无预兆地如同潮汐涨落,起起伏伏、不断冲撞着他的心防,震得他五脏六腑天摇地动。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仿佛霎时、天地之中什么都离他远去了,唯有手中的发冠和眼前人将自己锚定在人间。
“……太贵重了。”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发出声音,有点沙哑,有点遥远。
真的是自己在说话吗?这一切真的是真实的吗?他开始怀疑了。
“海里捞上来的东西,谈不上贵重。”云汐摆摆手,语气愉悦,笑意盈盈。
她凑在他面前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与表情,很是满意。唇角弯起,又开始一顿霹雳啪啦地调笑,“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比起你们中原那些发冠来如何?觉得好看的话,夸夸呗。”
何止是好看,江晗想,这是他近二十载晦暗人生里,所收到的最赤忱、最明媚的心意了。
他想说:好看的,手艺很好,比起扬州的首饰匠来,都有过之无不及,姜姑娘心细手巧,人间难得一见。
他说不出来,好不容易压下喉间阻塞,只是郑重地挤出一句:“多谢姜姑娘,此番心意,我必珍之重之。”
“什么心意啊?还喊姜姑娘呢,完全没明白嘛!多生分,唤我云汐就好了啊。还以为你真的把我当友人了呢!”云汐无奈,扶额感叹。
突然、似又想起什么,眯起眼睛,像狐狸一般,问道,“还是说,江寒你觉着,姜姑娘听起来好似江姑娘,所以偏爱唤此名?”
江晗觉得此刻的云汐当真是危险极了。
从前的人生中无论是什么任务、什么陷阱,都没有眼前人棘手,光是站在面前,就让他的魂魄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他吞吐不了气息、感觉不到四肢、控制不了咽喉、也甚至也控制不了那早已飘散的红霞偷溜到体内,随着上涌的血液,漫上耳尖。
江晗想,这个时候,若是云汐捅上一刀,他大概都会在劫难逃。
“哈哈!不逗你了,”看着江寒窘迫到估计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大红脸,云汐大发慈悲般放过了他,笑容愈发灿烂,如同完成了一大心事。
她兴致勃勃地催促道,“江寒,你要是喜欢,就带上吧,尺寸定是合适的。毕竟我是无所不能的蓬莱仙女!”
她是,所以她能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缴械投降。
江晗依言,随云汐走到礁石滩边,寻了块礁石,挨着坐下,而后取出发冠,小心束上——其实有些稍小了,但那是无所不能的蓬莱仙女。
“云汐。”江晗顿了下,他有些不习惯、不自在,如虫蚁爬过,哪哪都痒,“正好。”
云汐盯着他的发髻这看看、那看看,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嗯!果然很衬!这下像个真正的东海郎君了!”说完,自己先低头哧哧笑了起来。
望着月色下,她眉眼弯弯,唇下皓齿明媚。江晗的心已全然是潮浪了,不由自主地问道:“云汐呢?年几何?”
云汐止了笑声,歪头想了想:“我比你小些,今岁十七。怎么忽然问这个?”
十七……江晗心中默算。
两年前初至东海,那时她方才十五。十五,是中原女子及笄之年,但那年,他们还未曾相识。
心中浪潮一滞,顷刻间,如同风暴过境,卷起一室涡漩——他错过了她的及笄礼。
“我初到东海那年,你便刚刚及笄,对吗?”江晗从未听过自己如此干涩的声音,连中毒苏醒后也不曾这般。
云汐心下了然,轻声告诉他:“自方家常住蓬莱后,千百年来,很多东西都变了,同中原不太相像。”
“在东海,女子及笄与男子弱冠是同岁。三年后的仲秋,我才及笄。”云汐浅笑。
像是一纸赦令,收回了肆虐的风暴,又化作清风抚弄海潮。
他想,他还有机会,回这份珍重的礼。
此念一出,便再难遏制。
他望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月光勾勒着她细腻的轮廓,海风拂动她的发丝、她的银纱。整个人如同桂宫仙子,微微晕着光华。
心底那片沉寂多年的死水,仿佛被东海皎洁的月光彻底搅动,涌出的暖流汹涌澎湃,侵染每一处黑冷的角落,带来战栗的悸动。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将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不断感受着那份因她而起的、陌生而剧烈的跳动。
江晗想,
今日海上生明月,真真是美极了。
自那日后,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
江晗仍时常去小崖边看海,看风舒云卷,看潮汐涨落。只是目光所及处,天光云影,都化作了她含笑的眼眸;海浪拍岸,都成了她清澈盈盈的语调;耳际的咸腥海风,也带来了她身上灵草与暖阳的气息。
天地浩大,碧波万顷。
他却觉得,
云是她,风亦是她;
星是她,月亦是她;
天是她,海亦是她;
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是她。
云汐,云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