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还不醒?你的解药行不行啊?”
朦胧之中一道清澈的女声远远传来。
这个声音,他在哪里听过的。昏死前,是这个姑娘救的自己。也不知道昏睡了几日,是否错过了传讯的时间。
另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跟着响起,很近,“好仙女姐姐,要不您用您那活死人肉白骨,惊天地泣鬼神的医术来救呢?”
“好好说话!七歪八拐我听不懂!”
近了,要吵架吗?
“你就装——”
话说到一半被一个孩子的声音打断了,是阿宝。
“海燕哥哥,夫子他、他会不会醒不过来了?”那声音颤颤巍巍的,阿宝大抵是担心极了。
不能再休息了,于是江晗挣扎着想醒来,试图撬开自己沉重的双眼。
“不会的不会的!别担心,昨天我探过经脉了,定可以——啊!醒了醒了!”
眼前逐渐清明,一张清隽秀丽的脸庞凑在他面前,一双眼瞳如两轮满月,明亮高悬,紧紧盯着他,见他醒来便浅浅弯成初七的弦月,尤是明媚。
这太近了,他想,都能嗅见姑娘身上灵草混着暖阳的气味。香气丝丝缕缕地缠上来,引着浑身血气涌上脑海,差点再让自己昏死过去。
那位带着海珠珊瑚头饰,着银白海浪云纹素衣的姑娘轻轻扶他坐起,语调轻盈带着调笑:
“我知道你,两年前来侠客岛的书生,不知为何留下,做了岛上村里的开蒙夫子。这位夫子,还记得自己坐船遇到海寇,流落荒岛,被岛上毒兽咬了口屁股的事吗?”
不是屁股,是左肩。
江晗很想反驳,但那个叫海燕的医者先开口了:“嘴巴跑得比脑子快,咬的是左肩!”
姑娘啪一下跳起来,原本身侧的银纱素衣也被带走,卷起一潮海风。
“苗海燕!找到他的时候,整个人都血次呼啦的,哪里看得清咬的是哪?随口胡说不行啊,非得犟我一下!”
“谁犟得过你啊,老祖宗。还有,我叫青燕!苗青燕!”
这两人不知关系是好是坏,怎么总是说两句话就要拌起嘴来。
屋里吵吵闹闹的,阿宝也趁着两人拌嘴边嚷着“夫子醒了!我要去告诉姆姆!”边像个小牛犊似的,冲出门去了。
吵了一会,苗青燕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大抵是去煮药,只留下救命恩人一位。
江晗看着她没说话。
恩人又坐回床头旁的椅凳上,歪头望着他,笑意盈盈,问道“江、晗?夫子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春江潮水连海平的江?”
“对。”他开口,没来由的觉着自己的声音太过沙哑了些。
“晗呢?”恩人继续问着,“今日相逢落叶前的晗?”
江晗虽中毒初愈,脑中思绪还有些凌乱,心脏下意识的兵荒马乱,震醒了思绪,迅速反应过来这字谜的答案。
这姑娘倒是敏锐得着实有些过分,竟是直奔自己本名而去。人也有趣机灵,想了个字谜来探问。
“什么?”他装作茫然地问。
恩人轻笑:“那是涵虚混太清的涵?”
“不,是北风江上寒的寒。”他作答。
“北风江上寒,江、寒。这名字!人也冷冷的,名也冷冷的。 ”又笑成两载弯弯的弦月了。
在她眼里,世上大抵都是些风清月朗的乐事吧,只是浅浅一笑,就有无尽暖阳从她的眼眸、唇角溢出,照亮这屋里角角落落。
“我也姓姜,不过是姜小白的姜。名云汐,海云潮汐的云汐。”
云汐,云汐。
江晗在心中默念,风舒云卷,潮起汐落,万物由心自在,这名着实适合她。
“那个,是万花弟子苗青燕,我医术学得不行,是他和阎王抢的你。”云汐转头,示意江寒看屋外忙活的人影:“他也是我救下来的,从海里。”
“姜姑娘经常救人吗?”江晗问道。这还是个热心肠的人。
云汐愣了一下,低下头咯咯笑了会儿,待到笑意平复,又抬起头来,盯着他看:“算是吧,不过这算是我需要做的一部分。”
“她可不是什么好心肠才去救的人,随性得很。想救就救了,不想救便路过了,全凭自己一念之间。”苗青燕端着药碗走进来,“看着像狡黠的鸟雀,实际却是锐利的猛禽。”
云汐没有反驳,起身和他一起将屋内的窗都支起,将屋外的景色迎进来。
这天,日头好极了,海上暖阳照进屋里,照得汤药透亮。海风也温和得紧,吹动了发丝,送来海边沙滩云浪发咸的气息。海鸟空远嘹亮的鸣叫,像巫觋手中祓禊的鼓铃,吹去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迷雾。
江晗这才发觉,自己重新回到了那个待了两载的、宁静祥和的海岛渔村。他放松下来,取回自己对那慢慢暖和起来四肢的控制。
待海风填满这个小厢房,苗青燕看了江晗一眼,起身走出了房门。
“苗青燕说得对,你不要当我是个良善的好人。”云汐又坐回了椅凳,端起药碗,舀起汤药,一下一下地吹着,再递到江晗的嘴边。阳光照下来,白玉一样的指节泛着金色的潋滟,轻轻搭在白瓷调羹上,悬空在面前,混着草木药香,毫不讲理地入侵江晗的鼻息。
这下刚刚才放松下去的肌肉,又如临大敌般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双手不知是热的还是凉的,竟是又失去了感知;眉骨、眼眶微微发麻,细细密密的针从额角扎入,炸得脑中轰鸣不止,眼也随之失去了焦距。
他想说:姜姑娘,这样不妥;也想说姜姑娘,我自己可以。
但没来得及。没来得及说,就听见耳侧又响起了清澈带着浅笑的声音:“就像现在,只是觉得也许会看见先生有趣的模样,才端起的这碗汤药。不过先生不要介意,适才刚醒,手脚气力还没这么快恢复,就着喝吧。”
性子有点恶劣的好人。
良久,江晗还是没有拒绝,木讷般点点头,就着云汐的手,慢慢地将汤药一点一点喝尽。
东海的药草大概确实同中原的不一样,没有那些难以入口的酸涩之气。
他用余光静静看着落在面前的银白纱衣。
那纱衣像是沾了金色彩墨,在略有潮气的风中晕开了金色的暖阳,就如同在岛上他记得的最后一幕——云中仙人撑伞踏光而来,乘风穿过身侧,飘扬的纱带轻轻拂过双眼,一道剑光自伞中倾泻,没入身后巨兽的眼中。
“中原人来东海,不是为了逃难,便是为了寻宝。这些人,大多都不通此处风水,不懂这里的海、这里的生灵。有的人执着海中异宝,又或是像苗青燕一般求岛上仙草,这些人大多都被这片海夺走了无知的性命。我要做的,只是在天灾或是**后,尽可能救下些许性命。”
一碗汤药饮尽,云汐将调羹置于碗中,注视着江晗的眼眸清澈干净,带着些许好奇和打量。
她音色轻柔,不紧不缓地讲着,江晗的心中莫名安宁下来,“你呢?为了珍宝还是灵药?若是寻常,我可为你寻来。”
突然的询问像铁锤,锤醒了静默的海。
在理智反应过来前,脑海就下意识地说出了谎言:“闻蓬莱有灵药,唤作九花玉露散,服下可使人得深厚修为。”
江晗垂下眼睫,不去看云汐,指节拽着被角,轻轻补充到:“据说东海群岛之中有九种奇花,取其清晨花瓣上的露水调制而成——”
“九花玉露散我有很多,等等便取来些许。提升修为是误传,哪有这般神仙妙药,只能补神健体罢了。不过,你现在到也确实用得上。”云汐语调又轻快起来。
她起身麻利地将桌上汤碗、银针、巾帕收好进木碟中,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沐着门外的光,她回头望向江寒,轻声道,“是阿宝,阿宝哭着同我说,和夫子一起去寻野花,遇上海寇,夫子为了保护他不见了。他指给我你和海寇的去向,这才能及时赶到。村里那些孩子们很担心你,先静养着,之后我带他们过来。”
云汐离开了,留下一室的海风草药之气。
江晗听出了那柔声话语中,那隐秘的劝诱试探之意,却想不明白如此机敏伶俐之人,怎么就因为求药的谎言,将如此可疑的自己这般轻轻放下了。
如头悬利刃,迎面挥下,却发现只是鸿光蜃影。抬头望去,利刃也未曾消失,只是悄然隐入云雾,漠然悬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