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夏日祭
暮色如同打翻的温水,带着白日残留的余温,缓慢而耐心地浸染着并盛町的天空。
在这片金光之下,神社前的空地早已不复往日宁静。而我,已经为这片不宁静偷偷高兴了好几天。每当和妈妈午后散步路过山脚的那片空地时,我都能看见大人们如同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般忙碌着。
他们扛着粗壮如巨骨的竹竿,呼喝着将巨大的棚架一寸寸搭建成型,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合力构筑一个盛大而短暂的梦。我知道,那是属于我们孩子的,夏天里最盛大、最闪闪发光的梦!
这股熟悉又令人兴奋的气味已经在空气里酝酿了好几天。新木材的清香、油漆的刺激和雨后泥土的蓬勃气息,它们像无数看不见的丝线,与记忆里那缕清冽的线香幽然缠绕和在一起,轻轻提动着我的心跳。我的心,也像被这些丝线牵着,早早地飞向了那个即将到来的夜晚。
妈妈告诉我这是在准备夏日祭,一个为了感谢神灵、祈求丰收与安康的古老节日。但在我心里,它更像一个所有愿望都可能被实现的、神奇的夜晚。
黄昏的光线如同一条静谧的河流,缓缓流淌在镜中。我静静地站立其中,看着倒映中的妈妈微微俯身,手中那根印着浅蓝色牵牛花的腰带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她指尖流畅地缠绕穿梭。每一个步骤都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古老仪式的美感。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感受着柔软的布料一层层贴合腰际的触感,陌生、新奇、却又带着一种被精心包裹的安全感。「妈妈,」我忍不住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雀跃,「我看起来…好看吗?」
当最后一圈腰带被妥帖地固定好,妈妈又伸出手,指尖温柔地掠过我的后颈,将那儿的领子细细整理平整。她的动作轻缓而专注,彷佛不是在整理一件衣服,而是在完成一件至关重要的艺术品。
「我们诗织,」她终于退后一步,目光里盛满了欣赏与温柔的暖意,轻声说,「今天真像一朵可爱的朝颜花呢。」
这句话像一句魔法咒语,让之前所有的期待都落到了实处。当我小心翼翼地踩上新木屐,那「咯哒」一声清响敲击在地板上时,心头那盘旋了数日的饱胀,终于像一只被完全解开了绳索的气球,倏地挣脱了所有束缚,轻盈而坚定地飘向了夏夜那令人憧憬的最高处。
这颗雀跃的心牵引着我的脚步,迈着还有些不太习惯的木屐叩击着渐暗的石板路,发出与家中地板截然不同的弹响,最终按照约定停定在暗红色的鸟居前。
远远地我便看见了静立等候的松本先生,以及……那个站在他身前,我再熟悉不过的、小小的挺直背影。
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浴衣,上面散布着银灰色的蜻蜓暗纹,在渐浓的暮色里,那些蜻蜓彷佛随时会活过来,从他身上飞走。浴衣的料子看起来很挺括,衬得他露出的后颈和侧脸白得像月光温养下的细瓷。柔软的黑发乖巧地贴伏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颗被精心呵护的墨玉,沉静地安置在这片越来越喧闹的夜色里,独自圈出了一小片清凉又孤高的领域。
然后彷佛感应到了我的注视,他转过了头。
周遭摊位的喧闹声,像潮水般向后退去,变得模糊而遥远。他转回头,那双总是微微上挑、对周遭一切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凤眼,在捕捉到我的身影时,明显地怔住了。里面像蒙着一层薄霜的疏离,在那瞬间如同被一阵无形的暖风吹散,悄然露出一角其后真实而讶然的天空。
他是在……看我吗?
这个念头让我的呼吸轻轻屏住。手里不自觉攥紧了浴衣的袖口,那柔软的布料变得格外清晰。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一点点发烫,像是被天边的晚霞,悄悄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颜色。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可就是这份突如其来的注意力,让他周身那道看不见的屏障消失了。这份专注比任何话语都更让我心慌意乱。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声,咚咚地,像揣着一面被悄悄敲响的小鼓。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如同静水中的一尾游鳞,轻悄地巡过衣上织就的牵牛花,贴近我温热的颊畔,最终在我因紧张而微睁的眼底安然停驻,映现出那个穿着新浴衣的自己。
他静默地看了我几秒,那双总是对周遭透着不耐烦的眼睛里,此刻清澈得像雨后的天空。他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道浅痕,用那个我熟悉的、却比平时轻软些的语调说:「……还不错。」
我眨了眨眼,那句赞美轻得像羽尖点过水面,还未听真切,松本先生已含笑替我接住:「少爷的意思是藤原小姐今晚格外精神,新浴衣很适合你。」
脸颊烫得更厉害,我假装低头整理并不存在的衣褶,却从睫毛的缝隙间偷偷瞧他——不止我一个人故作镇定地别过脸去。耳廓上一抹未来得及藏好的绯色,将主人那点小心思出卖得彻底。方才那个被无限拉长的凝望瞬间,就这样裹着晚风与灯笼的暖光,悄悄系在了夏日祭的开端。
涌动的人潮推着我们向前,像两颗不由自主的星火,汇入参道那片由无数光点与声响交织成的暖流。属于我们的世界缩小到仅存于他偶尔因靠近而触到我衣袖的臂膀,以及那份比夏夜空气更清晰的温热。
参道两侧,各式摊位争奇斗艳。有章鱼烧的铁板滋滋作响、焦香四溢,也有捞水球的摊主高声吆喝,网兜里困着圆润的「月亮」,又有射击铺挂满巨大的毛绒玩具,色彩斑斓如童话城堡。
然而角落里的那盆金鱼却攫住了我的目光。纸灯笼将绯红的水盆镀上暖光,几尾红银悠然摆尾,薄纱般的尾鳍在清水中轻轻摇曳,如同画笔饱蘸了流光,在水中拖曳出浅淡的墨痕,随即又轻灵散去。
「恭弥,你看!」我拽着他的袖口往金鱼摊前挤,指尖几乎要戳到那盆荡漾的金鱼。
对于我的热情,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评价道:「很吵。」却任由我拉扯,连重心都随着我的力道微微前倾。
然而,当我笨拙地蹲在金鱼摊前,昂贵的纸网在入水瞬间便软烂破开时,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
老板笑着递上新的网,他接过,却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观察着水中穿梭的鱼群,如同审视着棋局中落子的棋手。当他看准一尾最活跃的绯红琉金,手腕悬停,继而如夜鹭啄食般迅捷地切入水中,巧妙地一旋一兜,那尾精灵便稳稳地落入了薄如蝉翼的纸网中被安然无恙地提了上来。整套动作流畅而精准,如同完成了一个他暗自设定的、关于轨迹与速度的挑战。
「给你。」他将盛着鱼和清水的透明袋子递给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彷佛刚才那漂亮的一击只是随手拂去了肩上的落叶。
我双手捧着那袋清凉的生命,却像捧住了一颗被他亲手捕获的炎夏。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在前面,用他清瘦的臂膀为我分开熙攘的人潮。在那份默许的庇护下,我得以尽情地将好奇的触角伸向每一个角落。舔着融化得很快、让指尖变得黏腻的苹果糖;不服输地再次尝试钓水球,却依旧以失败告终;还被捞水球的老板赠送了一个小小的、咧嘴笑的达摩不倒翁。
他只是沉默地跟在半步之后,在我需要空出手时,自然地接过我所有的「战利品」,包括那个最终还是破裂了的水球。
湿漉的感觉让他眉头微蹙,他的目光在我浅蓝的袖口与他深色的之间短暂一顿,随即利落地抬起手,用他自己的将我手背上的水迹抹去。
走过一个卖风铃的摊位,清脆的叮咚声像冰片敲击。紧接着是一个散发着甜香的铺子,正在制作棉花糖,老爷爷像变魔术一样将砂糖变成了蓬松的云朵。我们还遇到了卖面具的摊子,我拿起一个白色的狐狸面具扣在脸上,转头想吓他,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让我自己觉得无趣,讪讪地放了回去。
掠过熙攘的人群,我望向神社殿前那片挂满了心愿的木架,一个念头忽然亮了起来。我转向他,牵起他微凉的手,欢快地指向那片绘马的海洋:「恭弥,我们去把金鱼的运气留在那里吧!」
他抬眼望去,未置可否。但这沉默于我,已是默许。
我们各自挑了一块空白的心愿牌。我紧紧抓着笔,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也刻意不去看他的,小声宣布:「不许偷看!写了要挂上去才算数,这是秘密!」
他挑了挑眉,似乎对这种「秘密」仪式不以为然,但还是背过身去,用他一贯认真的姿态开始书写。
我咬着笔头,思考了很久。赚钱?好吃的?新裙子?这些愿望太小了,配不上这样盛大的夜晚。最后,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漂亮的字迹,一笔一画地写下由衷且真挚的愿望。
写完后我小心翼翼地用手遮着木牌,挤到绘马架前,将它挂在了最高一处我能够到的、不那么拥挤的地方。回头时,看见他也刚刚挂好自己的,位置偏僻而不起眼,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你写了什么?」我忍不住好奇。
「无聊的事。」他淡淡地带过,显然不打算分享。
远处传来松本先生温和的呼唤:「少爷,藤原小姐,烟火就要开始了。」我们循声望去,只见父母和松本先生正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向我们招手。那里是事先约定好的观景位置。
就在这时,第一声沉闷的巨响划破夜空,如同一声威严的号令,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一簇巨大的、金黄色的光之花在深邃的夜幕正中央轰然绽放,将天地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脑海中忽然响起妈妈来时的叮嘱:「诗织,夏日祭的烟火离天神最近,这时候许愿最灵验哦。」
那一刻,银白的光雨倾泻而下,将所有人的脸庞映照得如同透明。我看见爸爸揽着妈妈的肩头,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看见松本先生站在不远不近的身后,嘴角含着一丝罕见的、松弛的弧度;更看见身旁的恭弥,他仰着头,绚丽的色彩在他漆黑的眼底明明灭灭,如同投入深潭的宝石,那总是紧抿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唇线,在强光掠过的瞬间,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几分。
我立刻紧紧闭上双眼,将刚才写在绘马上的愿望,在心底用尽全力又默念了一遍——
希望现在在这里的爸爸、妈妈、松本先生,还有恭弥,我们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永远像今天一样快乐!
这个愿望如此庞大而沉重,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当我睁开眼,恰好撞上他垂下的目光。流光溢彩、不断绽裂的天空在他身后沦为虚幻的背景,那一瞬,他的眼神异常清明而深邃,彷佛穿透了喧嚣,看穿了我方才所有的虔诚与秘密。
人潮在最大的、被称为「八尺玉」的巨型烟火升空时,达到了沸腾的顶点。惊叹声、欢呼声如同实质的波浪,推搡着,我的后背蓦地撞上一片坚实的温热。
是他不知何时已完全转过身,用整个尚且稚嫩却异常坚定的后背,挡住了汹涌而来的人流,将我护在他与身后坚固的摊位木架之间,一个突然形成的、安全而狭小的三角区里。他的木屐齿痕深深陷进松软的泥土中,浴衣下我能感觉到他肩胛骨微微绷紧的弧度,像一双正在收拢的、沉默而可靠的翅膀,隔绝了外界的所有的混乱。
烟火的巨响在胸腔里共鸣,空气中弥漫开浓烈而独特的硝烟气息,像一场盛大葬礼与绚烂诞生的混合。在这极致的光影与喧嚣的漩涡中心,我们却奇异地共享着一小片无声的领域。我那个关于「永远」的愿望,彷佛已经从绘马上挣脱出来,正悬浮在灼热的空气里,与漫天烟火的余烬一同缓缓沈降,最终落入他为我守护的这片寂静之中。
祭典的尾声像退潮般,拖着漫长而闪烁的光尾。人群开始松动,带着满足的疲惫向四面八方散去。松本先生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支线香花火,递给我们。
我将那根细长的、顶端裹着火药的小棒颤巍巍地递到恭弥面前。他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松本先生为我们依次点燃。细小的金色光芒立刻在他指尖滋滋作响,活泼地、噼啪地跳跃起来,映亮了他异常专注的眉眼。那绚烂而转瞬即逝的火焰,在空中划出短暂而明亮的轨迹,竟比天上任何一朵庞大的烟火,都更让我移不开眼。
「恭弥。」
「嗯?」
线香花火的光芒渐弱,最后挣扎了一下,熄灭了,化作一缕纤细的青烟。
「明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要一起来看烟火,好不好?」我望着他黑暗中模糊的轮廓,轻声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那根已经完全黯淡下来的小木棍。晚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在祭典喧嚣彻底落定的寂静里,我听到他极轻地、却清晰地应了一声:「……好。」
返家的路上,我抱着那只装在透明水袋里的金鱼,困得东倒西歪。木屐的带子磨着微微发痛的脚趾,每一步都像踩在软绵绵的、不真实的云朵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模糊的视线里,只余下路灯将我们依偎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交织在一起,缠绕在一起,彷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联结,永远不会被切断。
唇齿间还顽固地残留着苹果糖那过于甜腻的、近乎虚假的味道,而鼻腔里,却已满是烟火过后,那种如同烧灼过的梦想般的、既温暖又寂寥的复杂香气,久久不散。
=====有些我自己很愉快的脑洞,但是没有放进去正文的彩蛋部分=======
一、诗织失败之后回头找老板认真地说:「请问我可以只买这个吗?」小心地指着白色狐狸面具那串洁白的装饰流苏,老板笑着接过几枚硬币拆给了她。她捏着那束柔软的流苏,抬头对身旁的恭弥晃了晃,眼睛亮晶晶的:「这样也算它跟着我们来过祭典了。」回到家她将流苏与那个咧嘴笑的达摩不倒翁并排放在窗边。月光下柔软的流苏与圆滚滚的达摩相依,像在无声复述着祭典上的喧嚣与那个没能成功的恶作剧。就这样成为了她宝盒里关于这个夏天最温柔的证据。
二、 那晚司机也送藤原一家回家,当诗织在归途困得东倒西歪时,云雀恭弥的手曾几度伸向自己浴衣的内袋。那里放着一个用深蓝色友禅染小方巾包裹的东西——是一枚他觉得形状像水里游鱼的天然琥珀。他原本打算,如果她能成功保住那只金鱼直到回家,就作为「不算太笨」的奖励。但最终,他看着藤原夫人怀中熟睡的侧脸,只是将手默默收回。
三、 云雀的绘马写什么?是无聊的秘密,还不会公布hhh
这章写得真的很顺,我已经把我想表达的都呈现出来了,不像是前两章修得让我痛苦。现在甜得我自己都觉得发齁,但是我很喜欢hhh 以后有机会我要再让他们再去一次夏日祭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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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夏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