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泪意才稍稍退潮。我用手背用力抹去满脸的湿痕,吸了吸鼻子,视线重新聚焦却愕然发现,我那空荡荡的白色瓷碟里,不知何时,竟多了几块饱满金黄的蜜瓜球,像几颗突然降临的小太阳,静静地散发着甜润的光泽。那是我最爱的水果,每次都会像得到宝藏一样先挑着吃完的。
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急切地扫过周围——美嘉正侧着身子和浩太说笑,其他同学也都三三两两地吃着午餐,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平常,没有任何异样。我甚至低头看了看桌子底下,仿佛那里会藏着什么线索。可是,什么都没有。这几颗甜蜜的慰藉,就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精灵,悄悄放在了最需要它的时候。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让鼻尖又是一酸。
午睡时分,雨点轻轻敲打窗户的声音像是谁在低声哼唱。窗户明明关得严严实实,被脸深埋的枕头上却悄悄晕开一小片湿痕。
透过朦胧的视线能看见云雀面向我侧躺着。他的呼吸刻意放得很轻,放在枕边的手指微微蜷起,完全不似平时熟睡时那样舒展。我默默数着他睫毛颤动的频率,那规律得近乎刻意的节奏,像在无声地回应着心底一遍又一遍的道歉。
就在数到第十七次时,睡意终于战胜了悲伤。怀里的被子随着放松的睡姿,悄悄滑落了一角。
半梦半醒间传来了榻榻米上传来压抑的闷响,那是赤脚掌与草席接触时特有的柔软声响。脚步声往门口挪去,每一步都轻得像在试探,草纤维被压扁又缓缓弹起,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声音突然停了。片刻的犹豫后,脚步声又折返回来,这次迈得更慢更沉,脚掌轻轻陷进草席,带着小心翼翼的迟疑。当声音在床边停下时,能听见边缘摩擦的细微动静像落叶轻触地面。
一双手笨拙地拉起滑落的被角,生疏地往上拉了拉,胡乱掖进我的颈窝。这个动作毫无温柔可言,反而带着几分匆忙,像是要弥补一个差点被遗忘的疏忽。
等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只来得及捕捉到寝室门轻轻合上的瞬间。那个熟悉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缝间,连枕头都不见了踪影。
空荡的教室被细碎的雨声填满,每一滴雨珠落在窗沿都像在轻叩着这个宁静的午后。云雀独自坐在那片零碎的木块间,身形被漫进窗来的灰蒙天光轻轻笼罩。他俯身修改图纸时,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微微摇曳,在纸面上投下流动的暗影。
铅笔在纸面轻轻划过,笔尖与纸张摩擦产生细微的震颤,与窗外渐疏的雨势形成无声默契的节律。偶尔有风从半开的窗户溜进来,带着湿润的气息拂过他手边的图纸,纸页的边角随之轻轻起伏。
隔着布满雨痕的玻璃窗,那个始终低垂的背影在教室的灯光里若隐若现,宛若一幅被水汽浸润的画卷,正与渐深的暮色缓慢相融。
当妈妈来接我时,细密的银线仍在空中交织。尽管被温暖的手牵着,我仍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伞沿汇聚的雨珠串成晶莹的水链,每一滴坠落都仿佛直接落进心底,将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也浸润得透湿而沉甸。
翌日晨光漫过被雨水洗净的世界,梧桐叶隙间漏下斑驳的光影,在湿润的人行道上绘出跃动的图案。叶片托着的露珠折射着曦光,微风掠过,便洒下一片闪烁的金色碎屑。然而这明媚的良景,反而让心底的阴郁无处遁形,就像穿着浸透的衣裳站在暖阳下,外表越是温暖,内里越是冰凉。
手指不自觉地绞紧妈妈的衣角,将平整的棉布揉出凌乱的褶皱。那个往日总会蹦跳着采撷野花、追着蝴蝶转圈的身影,此刻却沉默得像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的鹅卵石。妈妈俯下身,柔声问道:「昨晚那幅画,老师是不是贴在教室最显眼的地方了?」我的回应却消散在唇边,微弱得如同朝露蒸发时的那缕水汽。
经过那户花团锦簇的人家时,妈妈放慢脚步赞叹:「瞧,今年的绣球开得特别动人。」目光勉强抬起,却在触及那片蓝紫色花海时慌忙移开。那沾着晨露的花瓣泛着细碎的光芒,太像昨日云雀沉默注视时眼底那种隐忍的光,每一道目光都深深烙在心上。
就在快要走到校门时,我正垂头盯着自己不停往前挪的鞋尖,一道晶亮突然晃到了眼睛。围栏顶端有片心形的梧桐叶恰好卡在铁艺花纹的凹槽里,叶面凹处积着的雨水竟在晨曦中凝成了一面小小的透镜,把寻常的晨光折出了一道微弱的彩虹。
那抹纤弱的色彩在清新的空气里轻轻摇曳,像在执着地守护着什么。这温柔的光晕倏地点亮了记忆深处老师的低语:「被心愿祝福的叶子,藏着改变命运的勇气。」
心口猛地一热,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意几乎要冲散连日来盘踞心头的阴云。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任由视线牢牢锁在那片叶子上——这一定是命运递来的橄榄枝!
松开不知何时又绞在一起的衣角,我尽力伸长手臂。伸手探向那片沁凉的叶柄,梧桐叶便轻轻落入等待的掌中,绿缘还挂着未干的雨珠,仿佛它在此等候多时,就为了承接这个重要的使命。
画笔从盒中滑出时,腕节还在轻轻发抖。我跪坐在微湿的人行道上,任由水汽浸透裙衫。当笔尖在叶面最饱满处写下「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时,墨迹顺着叶脉徐徐晕开,仿佛我这两日积攒的歉意正沿着自然的纹路找到归宿。完成最后一笔时,眼尾已微微发热。
我温柔地呵护着将叶子轻轻托起,看着脉纹在晨光中格外清晰,却又不敢握实这份心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让叶背倚着指腹生怕惊扰了这份刚刚凝聚的真诚。
可当视线与云雀相遇的刹那,手腕還是不爭氣地往后一缩,叶子在虎口处轻轻晃动,险些滑落。
他已经坐在领地之中,微侧着身子,仿佛与周遭的喧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面前摊开着那本熟悉的设计图手册,页角有些卷曲,铅笔在纸面上稳定移动,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他的背影依然透着疏离,但肩膀的线条不再像昨日那样僵硬。
正当我踌躇不前时,厨房阿姨推着点心车出现在门口,车轮与地板摩擦发出细响。红豆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温暖的诱惑。「今天有小团子哦!」这声呼唤像魔法般点燃了教室,孩子们欢快地涌向餐车,连美嘉也放下手中的贴画,雀跃地加入队伍,发丝在光亮中飞扬。
始终静坐的云雀,此刻也微微侧首。他望了望餐车方向,又低头凝视手中的设计图,执笔的手在纸面上方停顿片刻,笔尖在某处细节轻轻圈点,终于放下铅笔,待人群稍散后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去。
机会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趁着这难得的空隙,我像只潜入禁区的小鹿,踮着脚尖前进,敏捷地溜向他刚刚离开的角落。
摊开的手册上,一座崭新的建筑草图跃入眼帘——檐角飞扬的亭台线条优美,弧度经过精心计算似是随时会挣脱纸面飞向天空。我强压着擂鼓般的心跳,从口袋取出准备好的纸巾,柔软的白纸轻轻包裹住写满歉意的梧桐叶,在边缘细心折好。
就在我屏息凝神,弓着身子准备将这份心意塞进手册扉页的刹那——
「那是……什么?」
询问声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鼻音,惊得我浑身一僵。云雀不知何时已折返,正静静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目光落在我来不及藏起的手上,眼神中带着探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我紧握着那个纸巾包裹,指节发白,准备迎接他无声的责备。
然而他只是稳步上前,衣角轻轻擦过我的手臂。目光落在微微鼓起的手册扉页,那里现在藏着一个秘密。修长的手指翻开纸页,动作不疾不徐,露出其中安然躺着的梧桐叶,墨迹透过纸巾纤维轻柔晕散,似初雪消融时渗入土壤的痕迹,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水色。
他的指尖在叶片轮廓上流连,指腹轻触着叶脉的纹理,仿佛在解读每一道笔画里藏着的歉意。时间在两人之间静静延展,他保持着凝视的姿态,唯有肩线细微的起伏透露了被打乱的呼吸节奏。喉结轻轻滚动,像是将翻涌的情绪慢慢沉淀。当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终于望过来时,眼底的冰霜正悄然消融,流露出经过思虑后的澄澈。
没有只言片语,他只是将手册合拢,食指在封面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然后才将它收进书包最里层。转身走向积木堆时,他的脚步比往常略显迟缓,像是在整理着纷乱的思绪。当他从散落的木块中仔细挑出那块拱形积木时,手指在木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将它递到我面前。
「要不要一起搭一座新的桥?」他的声音像初融的雪水,清冽中带着暖意,比往常温和,却依然保留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沉稳。
天光如水漫过窗格,将教室染成蜂蜜色的暖调。浮尘在光束中轻盈旋舞,金粉般的碎屑在我们周围流转。而在我心底那条蜷缩了两天的大尾巴,终于被这暖意烘得松软,尾尖开始试探地左右轻摆,每一下晃动都漾开一圈小心翼翼的欢喜。
接过他递来的积木,木料的温润恰好贴合掌心的弧度。当第一块积木落在基底时,那声轻叩像石子投入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那座桥,我搭了七次才成功。」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分享一个珍藏许久的秘密,目光始终流连在渐起的建筑上,「但这次不一样。和你一起的话,或许能找到新的搭法。」
这句话像春风掠过新生的枝桠,我用力点头,将第二块积木递向他。在木块交接的刹那,我们的指尖短暂相触,那份暖意久久停留在肌肤上,诉说着比言语更真挚的和解。
夕晖在地板上缓缓游移,将我们与渐成雏形的建筑温柔包裹。散落的积木正循着新的轨迹各就各位,发出轻快的叩响。
而那片安卧在手册里的梧桐叶,静静停在扉页间,墨迹已干,叶脉清晰如初,仿佛将那个雨过天晴的早晨,永远珍藏在了时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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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本來想放作者的話裡,沒忍住还是拿出来了正文追加)
一、 在诗织身后,已经走到餐车旁的云雀,借着低头挑选点心的姿势,眼角的余光却越过人群,无声地锁定了她的背影。他拿起一颗团子,动作慢得出奇,像是在为某个计划,精准地计量着时间。直到瞥见那个身影成功抵达他的座位,他才松了下肩膀将那颗团子放回了原处——毕竟,他从来就不是为了吃点心来这里的。
二、 在很多年后的一个午后,在云雀家的书房里:
诗织的目光被书架一角一本陈旧的硬壳手册所吸引,那本他小学时用来画建筑草图的手册。
「这本……该不会就是当年那本吧?」诗织带着几分好奇与怀念,小心地将它抽出。
云雀从图纸中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手册上,没有承认也未否认,只是极轻地「嗯」一声,算是回答,那神情仿佛她只是提起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旧物。
诗织带着笑意翻开手册。纸张已微微泛黄,却保存得异常平整。
就在她准备重温那些稚嫩却精准的桥梁草图时,翻动的手却在某一页蓦然停住——在手册几乎最末尾的页缝间,安静地躺着一片早已失去水分的梧桐叶。
它被压得极薄,像一层褐色的蝉翼,叶脉却依旧清晰如一幅精密的地图。而在这幅「地图」之上,那几个用画笔写下的、曾被雨雾晕开的假名——「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虽然褪色,却依然可辨。
时光,在这一刻被压缩了。
诗织的手指轻轻拂过叶面,传来的是一种干燥而脆弱的触感,可能稍一用力,这个被封存了多年的夏天就会碎裂。她抬起头望向那个背影,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的轻柔:
「你……竟然把它留到了现在。还夹在这里。」
云雀的笔尖并未停顿,然而在他垂下眼睫审视图纸的瞬间,那微微抿紧又随即松弛的唇线,却泄露了一丝被时光妥善保管的秘密。
「只是没有找到更适合的地方放他。」他再次应道,声音平静得像是说讨论日常。
诗织没有再追问。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手册合拢,放回原处,让那片承载着童年最真挚歉意的梧桐叶,继续它长达一生的、沉默的栖息。
如果试着放到长大后的阶段的话,感觉是必定会被绝交的局面,还好两都还只是幼崽。我能不能说彩蛋二才是我一开始想写这章的动机hhh 丢在彩蛋的题外话都是我以后未必会加进正文的脑洞,但是我又舍不得弃用,所以将就看一看吧。
顺带一提!明天那章高甜,记得来看!我目前写了那么多章是我最喜欢的氛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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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