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教室后墙上,那幅蓝调子的画静静地贴在最显眼的位置。老师用海浪形状的彩纸为它镶边,右下角别着一朵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地闪着的小小金花朵。光线斜斜地照进来,在画纸上泛起粼粼波光,彷佛阳光真的在水面上跳舞。
每当有同班在画作前驻足,细碎的议论声便像蛛网般轻轻拂过耳际。这时候假如把图画册翻得哗哗响,就没有人会发现我的手指会悄悄停在某一页不再移动。就像能感应磁场的小狐狸,虽然目光逗留在洞穴旁的那株小草,耳朵般悄悄竖起偷听小鼠的动静,我心尖上那条看不见的大尾巴不由自主地晃啊晃,每一次摆动都精准地对准赞美传来的方向。
可当梅雨连绵三日不绝,湿重的空气让耳朵再难捕捉清晰的声响,连那条总在心底摇曳的毛绒绒也皱巴巴地耷拉下来。教室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里,蜡笔的甜香混着雨水的腥涩,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黏腻的重量,所有动作都变得迟缓——翻书页的手势慢了半拍,连回应同伴呼唤时都像隔着一层水幕。
就在这样一个郁闷的午后,我们像一窝被雨水困住的小狐狸幼崽,只能靠互相打闹来重获活力。
我灵巧地侧身钻进靠墙的铁柜。柜门合上的咔嗒声落下,世界骤然分割成明暗两半。通风口那几道细长的缝隙成了唯一的窗口,光线从那里斜斜地切入黑暗,划出几道朦胧的光柱,尘埃在其中缓慢浮沉,像老电影放映前晃动的光斑。
透过这些纵横的缝隙望出去,视野被切割成断续的片段,仿佛一段正在无声放映的褪色默片。就在这片微微摇曳的光帘之后,云雀背对着喧闹的教室,独自跪坐在属于他的那片光明里。
他的轮廓在交织的光影中浮动——时而是一截微微低垂的后颈,在光里泛着细软的绒毛;时而是一只悬停的手腕,在光柱间投下修长的影子。
最宽的那道光的间隙里,定格了他三天来的全部执着:细长条积木搭出精准的拱桥,每一道弧线都恰到好处;半圆形积木螺旋上升,层层叠出严丝合缝的塔楼。最妙的是那些三角形的积木,在他手中变成了优雅伸展的悬挑屋檐,在光线下勾勒出日式建筑特有的纤细骨架。
我知道他从不炫耀——从这有限的视界里,总能看见他巧妙地用身体遮挡着作品。只有一次午睡时,我在迷糊的余光中瞥见他从枕下悄悄抽出一张图纸,上面密布着只有他自己能解的建筑密码。
此刻在这被栅格化的视界里,时间仿佛也放慢了流速。他的手指在光的缝隙间起落,轻得像在抚触蝴蝶抖颤的翅膀。每一次积木落下,都精准地嵌入应有的位置,连最细微的晃动都被他化解。记得有次,一块积木偏离了半毫米,我看见他立即取下,对着光仔细端详边缘的每一道纹路,然后重新在积木堆里寻觅最合适的那一块。
现在,他正屏住呼吸,要将最后那块拱顶石放到穹顶之巅。透过摇曳的光幔,我能看见他眼中闪烁的专注光芒,连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都浑然不觉。整个世界在他面前仿佛已经隐去,只剩下那块悬在空中的积木,和那个等待完成的、完美的顶点——
「找到你了!」
柜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小健得意的笑脸猛地填满了视野。我惊得向后一缩,后脑勺险些撞上冰凉的铁板——方才完全沉浸在明暗交界处的那个世界,连逼近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
「诗织是倒数第二个!」小健高声宣布着把我拉出铁柜。双脚刚落地,视线便已自有主张地游移而去。云雀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连睫毛都不曾眨动,仿佛我们这里的喧嚣与他隔着无形的薄纱。
当大家围成圆圈准备抽签时,我的目光总是不听使唤地溜走。那座在光影中渐渐成形的建筑像一块磁石,每次云雀成功摆好一块特别艰难的积木时,我的嘴角就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又急忙抿住嘴唇,假装专注地研究着手中的签纸。
「这次换谁当鬼呢?」美嘉清脆的声音响起,我这才慌忙把视线收回到游戏圈里。
这次当鬼的是浩太,他的数数声又快又急,像打翻的豆子洒了一地。
「十、九、八......」
我的思绪突然打了个结。都怪刚才看得太入迷,完全没想好要躲在哪里。眼睛像受惊的鸟雀般慌乱地掠过教室——窗帘后面已经有人了,玩具柜也塞不下了。
「七、六、五......」
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安静的角落。云雀正背对着所有人,专注地调整着最后几块积木。那里最安全了,他从来不会告密,而且......
「四、三......」
我像片被微风托着的羽毛,身不由己地飘向那个角落。脚尖轻轻点地,像晨露滑过叶尖般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二、一!我来找啦!」
就在蹲下身子的瞬间,裙摆像片不听话的云朵,轻轻擦过了积木的尖顶。
起初只是最顶端那块拱顶石轻轻晃动,我几乎要伸手去扶——可下一秒,整座建筑就像融化的雪糕般开始软化倾颓。那座他花了三天才搭成的螺旋塔楼,优雅地旋转着解体,每一层严丝合缝的积木都温柔地散开;精致的拱桥在晨光中碎裂成无数光点,像绽放的烟火。最让我心碎的是那些悬挑的屋檐,它们曾经那么轻盈地伸展着,此刻却像蒲公英的绒毛般徐徐飘落,在木地板上轻轻弹跳。
积木散落的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我眼睁睁看着每一块他精心挑选的积木都在地上打转,那些他对着光检查过无数次的棱角,现在在阳光里闪着最后的光芒。我的脚像在梦里一样挪不动,只能看着这场美丽的灾难慢慢展开——直到最后一块象征完成的拱顶石从顶端滚落,在满地积木中轻轻叩响地面,终于静止。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得只剩下淅沥雨声。我站在散落的积木之间,看着他三天的心血如落叶般铺了满地。
「对、对不起......」
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雨水浸透的雏鸟,只能发出断续的呜咽。那些精致的拱门碎成满地残骸,塔楼的碎片散落脚边,宛如被夜露打湿的花瓣。
云雀的手指还悬在半空,维持着那个小心翼翼的姿态,指尖微微颤抖。可那些美丽的构造已经化作满地记忆。望着他僵直的背影,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格外清晰,每一滴都敲击在我的心上。
「真的...对不起...」
这句话终于说出口时,轻得像雨滴触碰叶尖。可我知道,再多的歉意也拼不回那些精妙的塔楼,就像窗外的雨珠,永远回不到天上的云朵里。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微微上挑的凤眼此刻像是结霜的墨玉,含混中透着疏离。目光落在我脸上时,似乎能听见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寸寸碎裂。不是愤怒的星火,而是如同悉心照料的花苞在绽放前夕突然萎落的落寞。我看见他轻轻抿住嘴唇,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如此分明的难过。
他沉默地垂下眼帘,为所有外露的情绪落下了帷幕。然后慢慢转过身,蹲下来开始一片片拾起散落的积木。每拾起一块,都用指腹轻轻拭去上面的尘埃,仿佛在擦拭这场意外留下的痕迹。
动作很轻,轻得让人心头发紧,好像在拾掇破碎的梦境,试图一片片拼回那个已经消散的梦。
美嘉悄悄走过来想拉我的手,可我摇了摇头,视线无法从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上移开。小健递过来一颗糖,我攥在手心,糖纸的窸窣声泄露了我内心的不安。
当教室重新恢复秩序,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椅子悄悄挪向他。木头地板发出细微的呻吟,就在那瞬间,他的身体像被烫到般,连人带椅猛地向旁滑开一尺。那动作快得几乎不假思索,仿佛我的靠近是什么需要立刻避开的东西。那道骤然裂开的空隙,像初春溪流般冰冷彻骨。
老师宣布分组做贴画时,我急切地转过头,「我们」这个词已滚到舌尖—— 却看见他早已起身,拿着胶水稳稳坐在浩太身旁。我的话语卡在喉间,化作一声只有自己听见的哽咽。他留给我一个隔绝了一切杂念的侧影,专注得像是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敲不碎的玻璃墙。
就连户外活动时,他也独自坐在长廊尽头。雨水从屋檐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我站在廊柱后看了他很久,直到裙摆被飘进的雨丝打湿。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移动、勾勒,完全沉浸在那个由线条和结构重建的世界里。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不再看我,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他的世界里,已经抹去了「詩織」这个曾经存在的痕迹。
当午饭铃声响起,我几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连平日里最爱的布丁,此刻在舌尖化作粗糙的沙粒,每咽下一口都让喉咙发紧。
布丁上那颗最大最红的草莓,像是我最后一点微小的勇气,在白色瓷盘上显得格外孤注一掷。我犹豫了很久,终于用勺子轻轻舀起,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他的餐盘边缘。那颗鲜红的草莓在洁白的瓷盘上微微颤动,仿佛我悬在崖边的心。
云雀的视线终于被吸引了。他垂下目光,在那颗草莓上停留了短短一瞬,我几乎能看见他眼底冰层下闪过一丝波动。
然后他伸出自己的勺子,动作平稳而克制,不是接受,而是轻轻将它推回了我的餐盘边缘。瓷盘发出「叮」的一声微响,清脆,冰冷,像一把小锁落下屏障的声音。
那声轻响还未消散,滚烫的湿意已在眼眶翻涌。整个世界在眼前摇摆、模糊,像沉入了摇曳的水底;餐盘、布丁,还有那颗被决绝退回的草莓,都在泪水中扭曲、消融,化作颤抖而破碎的光斑。
在这片颠倒的世界里,最坏的想象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仿佛看见云雀端起餐盘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远处的空桌。那个决绝的背影在视线里越来越远,就像那座倒塌的积木建筑,在我心深处碎成一片再也拼不回的寂静。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咸涩,却任由滚烫的泪珠一颗接一颗,无声地砸在冰凉的桌面上,只盼这汹涌的泪能冲散所有令人心碎的画面。
本来这是一章过的故事,奈何越写越多一章已经摆平不了这件事情,最后只能一砍二。反反复复修文极长时间的一章,本身我想从这里开始隔周更新的,但是想了想没意思,我日更到我没存货再算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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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