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从得知要参加「海洋世界」画画比赛后,那片神秘的蔚蓝就在心中扎了根。
每天看着绘本里的海洋生物,我总是忍不住想像它们在真实世界中的模样。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水族馆那巨大的蓝色穹顶在朦胧天光下泛着柔和光泽,宛如一颗镶嵌在城市中的海洋之泪。我早早便在入口处等候,手心里紧攥的门票已被体温焐得微微发软。
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走近。云雀墨黑的短发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几缕发丝随意地搭在额前。身上那件柔软的灰色连帽衫和深色长裤,衬得他身形有些清瘦,却也正是他一贯的沉静风格。
我立刻举起握着门票的手用力挥舞,随即轻快地小跳两步,成功将他原本有些游离的视线吸引过来。
「恭弥!」我笑眯眯地迎向他,在他面前站定,「谢谢你陪我来取材!」
他微微颔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淡泊的眼眸在我脸上短暂停留,算是打过了招呼。然而下一秒,他的视线便已越过我的肩膀,落向了身后场馆那深邃的入口,彷佛那里有更值得他专注的事物。
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入口处那幅巨大的鲸鲨模型正在穹顶下悠然摆动,彷佛真的在蔚蓝海水中巡游。阳光透过玻璃洒落在模型表面,我这才看清那精细的纹理——每一寸皮肤都栩栩如生,连鳃裂的细节都清晰可见。
排队的队伍缓缓前进,踮起脚尖来看,前方蜿蜒的长龙像是在自投罗网入鲨口。
检票口后的是幽暗的通道,蓝色的灯光在墙面上流动,模拟着水波的律动。周围响起轻柔的海浪声,让人彷佛正一步步走向海洋深处。
耳畔响起轻柔的海浪声,一层层将我们包裹,安静得令人不敢大喘气。我凑近他身旁,将导览图轻轻展开在我们之间,指尖顺着参观路线滑过,最后停在了一个闪着莹蓝光点的位置,「听说第一个展区是海洋历史展馆,然后会连接到水母馆。」
可能是靠得有些近,能感觉到他微微一顿。话音刚落,他便伸出手指轻按在纸面上,几乎是从我手中轻轻抽走了导览图,随即快走两步拉开些许距离,这才垂眸仔细端详起来。
妈妈和松本先生跟在身后,他们的谈话声在海浪声中若隐若现。
「这边温度降得真明显。」环顾四周流动的深浅光影,像是被这氛围触动了某段回忆,转向松本先生时语气带着熟稔的关切:「松本先生,待会到企鹅馆那边还要更冷。上次陪我父亲来,他就是没注意保暖着凉了。」
松本先生会意地点头,从容地系好深色丝巾:「您总是这么细心。不过看着孩子们期待的样子,心里就暖和起来了。」他的声音总是这般沉稳,让人联想到风平浪静的海湾。
在流动的光影与海浪声中,我们沿着通道缓缓前行。不知不觉间,周围的色调愈发深邃,从浅蓝渐变为深海般的靛青,光线也一层层暗了下来。当我们穿过最后一道幽暗的转角,海洋历史展馆的宏伟空间在眼前豁然展开。
这里的光线幽邃而凝重,时间彷佛也放慢了脚步。巨大的鲨鱼骨架在头顶交错,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而在展厅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一副史前巨齿鲨的复原牙齿模型赫然矗立——那惊人的高度几乎触及天花板,至少有三米余,宛如一排悬挂的残酷弯刀,在聚光灯下泛着冷冽的白光。
周围还陈列着各种古海洋生物的化石:螺旋状的菊石静静躺在玻璃柜中,彷佛还在诉说远古海洋的奥秘;一块巨大的千足虫化石背甲上,刻满了岁月的纹路;墙上悬挂的鱼龙骨架,仍保持着游弋的姿态。
在这片古老的静默中,云雀彻底停下了脚步。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漆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锁定在那排锯齿状的巨齿上,整个人彷佛被这远古的力量完全摄住了心神。
展厅里回荡着低沉的背景音效,猶如远古海洋的呼吸。他看得如此入神,仿佛正在与那个蛮荒的时代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许久,他才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厉害。」那声音里没有孩童的恐惧,只有一种对纯粹力量的、近乎本能的认知。
与他沉浸在死亡化石的静默力量中不同,我的目光被生命本身的韧性所吸引。活化石区走廊两侧被设计成岩洞的模样,偶尔传来模拟的水滴声。几个同年龄的孩子从身边跑过,欢笑声在走廊回响,而几只同大小的鲎在沙地上划出缓慢的轨迹,奇特的外形宛如从时间长河中驶来的古老舟楫,看着它们从容的动作,不禁感叹生命演化的漫长。
而在海龟区,一只年迈的绿蠵龟划动着桨一般的鳍肢,从我们面前悠然游过,它的眼神温和而深邃,彷佛看尽了沧海桑田。
这时,我注意到展示柜旁的精美说明牌上,绘着一幅龙宫城的想像图——用无数贝壳和珊瑚砌成的辉煌城堡,在深海中闪闪发光。我着迷地看着点缀在造景中的那些真实贝壳,它们闪烁着月光般温润的珍珠光泽,又夹杂着日出时分的虹彩。这一刻,神话与现实的界线在眼前变得模糊,为沉重的化石展区带来一丝梦幻的暖意。
「接下来想去水母馆吗?」妈妈适时问道。
我兴奋地点头,拉着云雀循着指示牌前进。历史展馆的出口是一道缓坡,墙面上描绘着海洋生物的演化长卷,他仍然在每个展板前驻足,目光专注地掠过每一行说明文字。
「只不过水母厅需要排队入场,」妈妈查看着导览手册,「我们稍作休息再过去吧。」
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云雀还站在不远处,专注地扫视着墙面上关于水母的介绍海报,眼神里透着我看不懂的认真。松本先生从随身的提袋里取出水壶,为云雀的杯子斟上温水,动作一如既往地从容。
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广场上熙熙攘攘的游人,忽然,隔壁企鹅馆隐约传来的欢笑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对了,妈妈说那边可以看到企鹅喂食!
「妈妈,我想先去企鹅馆看看!」扯了扯妈妈的衣袖,指向那个传来热闹声响的方向。
妈妈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眼,温柔地点头:「别跑太远,我们排到了就去叫你。」
得到许可,我立刻雀跃地朝那片欢腾声响的源头小跑而去。
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让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玻璃窗内,企鹅们摇摇摆摆地行走在仿真的雪地上,黑白分明的羽毛像是一件件笔挺的礼服。它们时而笨拙地滑倒,时而又以惊人的敏捷跃入水中,在水下划出银色的轨迹。
隔壁的北极狐展区里,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正沿着玻璃幕墙来回踱步。它的脚步轻盈而戒备,偶尔会停下来,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玻璃之外晃动的人影,仿佛在思考着两个永远无法相交世界的界线。
正当我沉浸在这份跨越玻璃的对望时,妈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诗织,快轮到我们了!」
我最后望了那只白狐一眼,它恰好在玻璃那端停下,冰蓝色的眼眸与我短暂相接。随即转身小跑着回到妈妈身边,跟着缓缓移动的队伍向前。当工作人员拉开那扇厚重的幕帘时,我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那个期待已久的梦幻空间。
一步踏入,彷佛闯入了一个悬浮的梦境宇宙。
光线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幽蓝与紫红的光晕在镜面迷宫中流转。无数水母在黑暗中漂浮,像一个个透明的灵魂,带着与世隔绝的静谧。
它们的身姿各不相同:有的像初绽的花苞,伞缘缀着细碎的星光,有的像新娘的头纱,拖着纤长的触须,在流光中轻扬。每一只都像精心雕琢的琉璃艺术品,通体散发着柔和的生物荧光,那光芒从体内透出,时而如月华般清冷,时而如极光般迷离。
我追随着一只特别的水母,它的伞盖如剔透的蘑菇云,边缘泛着淡淡的橘粉色光晕,细密的触须像仙女的发丝,在水中舒展、卷曲。正当我看得入神时,脚下不自觉地偏移了方向,眼看就要撞上一面完美的镜墙——云雀的手几乎在同一时刻伸了过来,用手臂轻巧地挡在了我的额头与玻璃之间。
「看路。」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但目光却依然流连在那些轻盈漂浮的生物上,似乎在沉思这种没有骨骼、仅凭柔韧就能生存下来的生命形态。
长触手的水母像幽灵,短触手的像气泡,它们在镜中无限复制,构成了一个令人晕眩而又不愿醒来的梦境。这个空间彷佛脱离了现实,成为一个只属于这些轻盈生命的宇宙。
从那个寂静的梦境出来,我们前往海豚表演场馆。
近午时分,海豚表演场馆外开始聚集人群。我们在半开放式的场馆内找到座位,阳光透过顶棚的缝隙洒落。
「正好边看表演边用午餐。」妈妈取出准备好的便当。
便当盒里装着可爱的动物造型饭团、炸虾和玉子烧。表演开始时,我们正好品尝到甜点水果。海豚跃出水面的瞬间,我差点把手中的葡萄掉在地上。
云雀适时伸手,扶稳了我摇摇欲坠的水果盒。他侧目看了一眼我兴奋的模样,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将话语无声地咽了回去。
海狮与海豚的表演在欢快音乐中展开。海狮用灵巧的鳍肢滑稽地拍手敬礼,顶着彩球转圈的模样引得全场欢笑。
接著海豚群登場了,流線型的身軀破開水面,劃出銀色閃電般的軌跡。當它們齊刷刷躍向空中時,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如同無數碎鑽,織出一道小巧的彩虹。我注意到,一直沉默的恭彌,嘴角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些許。
表演在掌声中落幕,人群开始流动。妈妈笑着看向我们,语气里带着引导性的期待:「听说这个水族馆最引以为傲的,是那条全景海底隧道。」她自然地转向松本先生,求证道:「松本先生之前也提过,那是县内最长的隧道之一,对吗?」
松本先生微微颔首,沉稳的声音带着肯定的意味:「是的,超过五十米的透明隧道,漫步其中,彷佛真正置身于深海。这确实是本馆的精华所在。」
跟着地上的小鱼标记,我们离开了吵吵闹闹的海豚表演场,走进一个黑乎乎、静悄悄的地方。刚才那些漂亮颜色和小朋友的笑声,好像都被一扇看不见的大怪兽吃掉了。
这里好安静,只能听见一种呜呜的声音,像大鲸鱼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唱歌。
前面有一排白色的门洞,像一个个大大的甜甜圈,一直一直往里面伸进去,我都看不到尽头。
我慢慢走过第一个门洞。
哇,里面的小灯灯变少了一点。
再走过第二个门洞。
咦,后面的声音变得更小了,像有人在调小声电视一样。
走过第三个、第四个……
旁边的颜色都不见了,变成灰灰的。
只有前面那片蓝蓝的光在晃动,好像在对我招手。
我的脚自己就越走越快——
从慢慢走变成小跑步,从小跑步变成快快跑!
一个个门洞从我旁边飞过去,每过一个,咸咸的海风味就更浓一点,那片粼粼的光也更亮一点。
直到最后一扇好大好大的木头门挡在前面,上面还刻着波浪的花纹。
我们跑得气喘吁吁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用力推——
门,吱呀吱呀地开了。
光像活着的海水一样涌了进来,一下子把我们的眼睛都装满了。
我忘记呼吸了。
不是故意憋着气,是眼睛看到了太多太多东西,多到把呼吸这件事给挤走了。
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不是世界变安静了,是眼前的景象太好看,像有个小开关,啪嗒一下把我的耳朵关掉了。
我的脚像被胶水粘住,可是又感觉不到地板在哪里。眼前的一切——好大好大!
大得看不完,大得让人头晕目眩,嘴巴不自觉地张得圆圆的,连闭上都忘了。
那是一个倒挂在头顶的、会呼吸的蓝色宇宙!阳光从晃动着的水面漏下来,被揉搓成千万根颤动的光之触须,像融化的金箔在水中缓缓舒展、缠绕。每一根光柱都在跳着无声的圆舞曲,把深蓝的海水照得通透发亮。
无数萤火虫般的微光生物在光柱间漂浮流转,时而聚成星云,时而散作尘沙。它们闪烁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在深蓝幕布上划出转瞬即逝的银线。巨大的蝠鲼恰在此时从光晕中游过,宽大的双翼拂过那些发光的星尘,彷佛拨动了银河的琴弦。
左手忽然被一股温暖紧紧包裹。
是恭弥!不知道是谁先伸出的,或许是同时。十指死死地交缠在一起,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他的手心有点湿,和我的一样,也在微微发抖。在这片大得要吃掉我们的蓝色面前,只有对方手心里那一点点潮湿的、颤抖的温热,是唯一的真实。
我觉得自己像被扔进水里的乐高积木,一直在往下沉,又像气球一样轻飘飘地要飞起来。身体好像没有了重量,连脑子里在想什么都变得迷迷糊糊的。
就在这奇妙的漂浮感中,成群的神仙鱼曳着晚霞织就的薄纱悠然游过,它们鳞片上流转的光泽,彷佛是打翻的调色盘在水里晕开的斑斓梦境。接着,几只透明的水母如会呼吸的琉璃伞缓缓飘来,伞缘缀着星子般的莹光,每一次张合都像在演奏无声的圆舞曲。
一条披着朝阳色彩的小丑鱼从珊瑚丛中轻盈跃出,它橙白相间的身影在海葵触手间流转,宛若一个明亮的问候。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一只缓缓游过的海龟,它古老的背甲上镌刻着岁月的纹路,如同背负着整片星空在深蓝中漫游。当它经过时,那温润的眼眸里倒映着粼粼波光,彷佛蕴藏着海洋所有的温柔与智慧。
我们的手指自然而然地交缠在一起,紧紧相握。在这令人晕眩的蓝色世界里,这只手是唯一的扶手,让我不会真的飘走。
但这份依靠,只持续了片刻。
当眼睛慢慢适应了这片深深浅浅的蓝,当那些原本遥远的闪光变得亲近,仿佛踮起脚尖就能够到时,一个念头悄悄冒了出来:这么美的蓝色,我要一个人把它全部装进眼睛里。
我的手指,轻轻地、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微微一怔,但没有重新握紧。他似乎明白了。
挣脱了那份依靠,我彷佛终于真正地、完整地落入了这个梦境。向前迈出一步,将整个身体贴近冰凉的玻璃,仰起头,任由流动的蓝色光辉彻底淹没视线。
一尾尾斑马纹的鱼儿排成流动的琴键,在我面前无声地演奏;紧接着,成千上万尾银白色的小鱼如旋风般卷过,它们同时转身时,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在深蓝中破碎又重组。一条宝蓝色的海鳗从礁石缝隙中探出身子,丝带般的身姿在水流中摇曳。
当那只巨大的鳐鱼再次优雅地掠过时,它宽大的胸鳍掀起轻柔的水波,细碎的气泡如钻石般向上飘散。这一刻,我不再是需要依靠的孩童,我的心已化作它们中的一员,在这片无垠的蔚蓝中自在漫游。
「好美……」这一次,我的叹息里只有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沉醉「我好像.......在飞。」
云雀依旧沉默地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的目光轻轻掠过我被颜料染蓝的指尖,最终停驻在我与那片深蓝之间,悄然融为同一种语言。
这一刻,我不仅仅是在参观一个水族馆。我在预习我的未来——一个广袤的、充满未知之境的世界,在那里,我将勇敢地独自前行,去探索,去拥抱。而有些陪伴,无需紧握,亦永恒常在。
我们就这样,像两个挨得紧紧的小小宇航员,飘浮在这片让人心跳的蓝色梦里,小得像两粒沙子,却又好像把整个海洋都装进了心里。
妈妈的声音从遥远的彼方,穿透水与玻璃的阻隔,带着一丝被震撼稀释后的笑意:「看这两个孩子,完全被迷住了呢。」
回程的车上,指尖在起雾的玻璃上无意识地游走,画出一道道蜿蜒的波浪。海底隧道那片流动的蔚蓝,仍在脑海里熠熠生辉。
玄关的灯还未按亮,画纸便已在暮色中铺开。
最深的海蓝自纸缘流淌而下,将隧道里那片流动的穹苍徐徐唤醒。穹苍之下,两个小小的背影正执手仰望,画笔细细勾勒出他被风拂动的墨黑发丝,还有那件永远温柔的灰色连帽衫。
继续潜入更深的海水。两尾银色的小鱼泛着微光,在珊瑚与摇曳的海草间游弋。一尾灵巧地汇入神仙鱼绚烂的队伍;另一尾静静游向幽暗的深处——那片区域里,极淡的蓝紫色层层渲染,无数水母如透明星云,正幽灵般缓缓飘荡。一道自水面斜射而入的光柱,将这片静谧的奇景温柔笼罩。
角落处,那枚贝壳书签静卧于海草旁,虹彩光泽与画面浑然一体。
背面工整地写着:「蓝色世界」。
其实这篇我写了很久,也卡了很久,我有太多的东西想埋藏在其中,也因为越写越长,导致我心目中期待的那个气氛渐行渐远,只剩下想把美丽水世界铺展眼前的想法才让我坚持写下去,就这样吧。如果你能从这篇感觉得到我在述说些什么,我想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16章:水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