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百姓谁也没想到这案子竟会牵扯到汪家。
这个扬州城最大的纳税大户,不仅掌握着独家盐田经营权,其产业更遍布全城衣食住行。扬州不少的商贾都与汪家有过生意往来。
刘知府此刻还真是坐立不安。原本审理林家内务已让他头疼不已,如今又扯出汪家这尊大佛,此案已然牵扯到朝廷经济命脉。
他只觉得三月春风刺骨寒,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此刻他只恨自己为何要当这个扬州知府。
在百姓灼灼目光下,汪寿被带上了公堂。
这位汪家大总管果然老练,面对指控面不改色,反而发出轻蔑的冷笑:
“知府大人明鉴,这分明是挟怨诬告!上月盐引重新分配,林二爷未能如愿,便对汪家怀恨在心。如今事情败露,就想拉汪家垫背,这等挟怨诬告的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堂外百姓闻言,又陷入新的疑虑。
盐引分配向来是块肥肉,若真因此结怨,倒也不是不可能。
刘知府握着惊堂木的手微微发抖。一边是朝廷命官,一边是纳税大户,这场官司无论怎么判,都注定要掀起惊涛骇浪。
汪寿阴鸷的目光扫过黛玉:“林姑娘,你一介深闺女子,这些所谓的‘密信’从何而来?莫非是你林家内部倾轧,做局陷害亲族,再嫁祸于我汪家,想一举两得?”
这番颠倒黑水的言论极为恶毒,不仅撇清自己,还将黛玉置于家族内斗阴谋的尴尬境地。
一些不明真相的围观者开始窃窃私语,看向黛玉的目光又带上了几分怀疑。
刘知府也微微蹙眉,场面一再陷入僵局。
林二爷见汪寿三言两语就扭转了局势,不由暗叹自己方才的失态。若是能像这老狐狸般沉着,何至于被个小丫头拿捏?
汪寿瞥见林二爷钦佩的眼神,心中冷笑。
虽然痛恨这蠢材出卖自己,但好在凭着多年历练,总算稳住了局面。
这小妮子终究年轻,经不住大风浪,今日就当给她个教训。
他嘴角刚泛起得意之色,却见黛玉毫无惧色,澎湃之声响彻公堂:“汪大总管既说此信是伪造,意在污蔑我林家内斗。那么——”
她高高举起其中一封密信,将信纸末尾的朱红印记清晰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信末加盖的‘清风明月’私印,又作何解释?莫非我不仅能模仿您的笔迹,连您这从不离身、用于核验汪家核心账目的私印,也能一并仿造得天衣无缝?此印之真伪,扬州盐业行内见过者自有公论!私印在此,便是你汪寿与此信、与此谋害朝廷命官之罪脱不开干系的铁证!人证或可收买,笔迹或可模仿,但这方代表你汪大总管权柄的私印,你要如何抵赖?”
这一问,石破天惊!
汪寿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瞳孔猛缩,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袖袋。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拿到的不是抄录的副本,而是能直接指向他本人的实物印鉴。
“不能乱,不能乱”他在心中默念,强撑着笑道:“林姑娘说得不错,不过……老夫的私印前些日子不慎遗失,想必是被有心人盗去利用了。”
这番说辞连三岁孩童都难以取信。堂下顿时嘘声四起,谁家丢了如此重要的印鉴会不报官?偏偏在事发后才说遗失,分明是心虚!
黛玉按住起伏的胸膛,深吸一口气:“既然汪大总管坚持,那就请证人上堂,看您还要如何狡辩。”
汪寿冷笑:“林姑娘刚才不是说了么——人证也可收买。”
林二爷闻言,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黛玉不卑不亢地转向堂上:“知府大人明鉴,是否传唤证人,该由大人定夺。”
在百姓一声声对质的呼声中,刘知府重重拍下惊堂木:“传证人!”
保和堂学徒哆嗦着述说着汪家接走刘大夫的经过;一位曾被汪家排挤的老账房更是慷慨激昂:“这‘清风明月’印确是汪大总管私章,老夫曾多次见其用于密件!”
人证物证环环相扣,形成铁证如山!
万寿还想强行抵赖这些人都是林家姑娘收买之时,堂外围观的人群中,压抑已久的愤怒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青天大老爷!小民也有冤要诉!”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挤出人群,扑通一声跪在堂外,“小人原是城西‘李记’酱园的李三!我家祖传的制酱手艺,就因不肯将秘方白送给汪家,便被他们诬陷酱料吃坏了人,砸了铺子,断了生计!我爹……我爹就是活活气死的啊!”
这第一声哭诉,如同堤坝上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紧接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泪流满面地哭喊起来:“还有我男人!他本是汪家盐行的运工,就因看不惯管事克扣工钱,顶撞了几句,当晚就被打断了一条腿,如今还躺在家里,这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我家的织机也被他们抢走了!”
“他们强占了我家的田地!”
“我儿只是说了句汪家盐价太贵,就被抓进汪家大牢关了三个月!”
控诉之声,起初是三两人,随即如同燎原之火,迅速蔓延开来。
越来越多曾受过汪家欺压的贩夫走卒、小商小户,此刻见有人带头,且证据确凿,积压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冤屈、愤懑与血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们挤在衙门口,挥舞着状纸,捶打着胸膛,声泪俱下地诉说着汪家如何巧取豪夺、横行霸道、逼得人家破人亡的种种罪行。
每一句控诉,都是一把刺向汪家虚伪面具的利刃;每一滴眼泪,都在冲刷着他们曾经不可一世的权威。
堂上的刘知府彻底惊呆了。
他虽知汪家势大,却从未想过其恶行如此罄竹难书,民怨已深重至此!
他看着堂下群情激愤的百姓,额头冷汗涔涔,意识到这已不仅仅是一桩谋害官眷案,而是一场足以震动整个扬州官场的大地震。
而此刻的黛玉,同样怔在原地。
她看着眼前这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景象,听着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她原本以为,自己与父亲所受的阴谋陷害已是极大的不公,此刻才明白,她那锦衣玉食下的烦恼,与这些平民百姓家破人亡的苦难相比,不过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
她状告二叔与汪家,初衷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父亲,守护自己的家。
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为了自身利益而敲响的鸣冤鼓,竟成了点燃这堆积已久干柴的第一颗火星,给了这些沉默的受害者们站出来的勇气!
汪寿面如死灰地瘫软下去。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彻彻底底的玩完了。不仅是他,还有他服侍了大半辈子的汪家都要大厦将倾。
法律的审判尚可周旋,但这民意的滔天巨浪,已将他们汪家彻底淹没,再无翻身之日。
“啪!”惊堂木重重拍下,刘知府当堂宣判,将一干人犯收监,上报朝廷定夺!
林如海据此上奏,朝廷震怒,汪家被剥夺盐业经营权,抄家问罪,林二爷亦得到严惩。
一个月后,扬州城谈论的依旧是汪家覆灭的余波。
那日刑场之上,三百多口人犯逐一伏法,昔日煊赫的汪家烟消云散。
街头巷尾,百姓们拍手称快,但那份血腥的热闹,与明月楼雅间内的宁静恍如两个世界。
雅间窗边的梨花木桌上,只摆着三样小食,却样样别出心裁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盘晶莹剔透的“金齑玉鲙”。
鱼片薄如蝉翼,铺在冰屑之上,宛如无瑕白玉,旁边配着一碟色泽金黄的蘸料。
“这是我亲手做的,”阿真将玉箸轻轻放在黛玉面前,“取自江心活水鲈,未添一丝杂念。尝尝它本该有的味道。”
旁边是一盏温润的鸡头米甜羹,芡实饱满,羹汤清甜。
“鸡头米安神,甜羹暖胃。这些日子,辛苦了。可得要好好补补。”
最后是一壶新沏的 “吓煞人香” 碧螺春。
“还记得这个味道吗?”阿真为她斟茶,“初遇时,你品出的是一丝凝重;如今,再品品看。”
是呀,当初品这个能品出的是“家宅不宁”,如今境遇大有不同,她不再是前世那样与父母之缘浅薄。
黛玉执起玉箸,夹起一片纯正的“玉鲙”,蘸上那纯粹的金齑,送入口中。
清、鲜、甜、润,在舌尖次第绽放,没有一丝阴霾。她再舀一勺鸡头米甜羹,温软的暖意自喉间滑入,熨帖着五脏六腑。
她抬眸,看向窗外云卷云舒。
“父亲的差事办得妥当,上缴了汪家巨资,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还揪出了几个京里的蛀虫。陛下龙心大悦,父亲不日便要回京赴任,算是升迁了。”
提及母亲贾敏时,黛玉唇角泛起暖意:“母亲起初不愿我再远行。但我与她深谈,说此事关乎我的心结与生机。她……终究更在意我的安康,便放手了。”
至于外界那些称她为“巾帼英雄”的赞誉,与那些暗讽她“不宜娶回家”的闲言碎语,她只字未提,眸中一片风轻云淡,浑不放在心上。
“扬州事了,人间至味却未尝尽。我准备离开了,继续我的寻味之旅。”
阿真看着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彩,那是属于林黛玉自己的、不被家族恩怨所束缚的光芒。
他微微一笑:“好。我陪你一起去。”
黛玉闻言,转回头看他,笑道:“这次,我想先去金陵。去寻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