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江南的空气里浸润着水汽与花香。两岸是黛瓦白墙,妇人临河浣衣,孩童追逐嬉戏,一派宁静祥和。
黛玉与阿真乘着一叶乌篷船,沿着蜿蜒水道,驶入一座名为李镇的小镇。
“怎么啦,你怎么好像对这儿很熟悉?”阿真见她目光流连,不由询问道。
“你看错了,”黛玉立于船头,衣袂飘扬,“我只是对万事万物都很好奇而已。”
这个地方她怎会看错?
前世孤身北上,舟车劳顿中,唯有小丫鬟雪雁指着窗外,带着几分雀跃告诉她,前方就是她的老家李镇,还说了好些家乡趣事……
而今生,她三岁便随癞头和尚离去,雪雁自然未曾踏入林府,那段主仆之缘,也便无从谈起了。
船泊码头,市集的喧嚣扑面而来。
黛玉信步而行,忽见前方街角围了一大圈人,叫好声、起哄声不绝于耳。
“反正我们不赶时间,去瞧瞧热闹?”阿真笑道。
黛玉颔首。挤进人群,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清瘦少年,正在场中灵巧地耍着空竹。他身边还有个破旧的铜锣,零星散着几枚铜钱。
正当空竹抛向最高处,几个膀大腰圆的混混挤了进来,为首一人一脚踢翻了铜锣,狞笑道:“小兔崽子,谁准你在这条街卖艺了?保护费交了吗?”
少年脸色一白,倔强地挺着胸脯:“这街是大家的,我凭本事挣钱,凭什么交钱给你!”
“嘿!还敢嘴硬!”那混混头子扬手就要打。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衣、气质清绝的姑娘越众而出,正是黛玉。
她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寒光闪闪、与其气质截然不同的——菜刀。
混混头子一愣,嗤笑:“哪儿来的小娘皮,学人打抱不平?拿把菜刀吓唬谁呢!”
黛玉手腕一翻,菜刀在她指间挽了个刀花,动作利落娴熟。
“吓不吓人,试试便知。光天化日,欺凌弱小,这李镇是没王法了么?”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混混头子被激怒,抡起拳头冲来。
阿真身形微动,欲要上前,却见黛玉已抢先一步!
她步法轻盈诡异,侧身避开拳风,手中菜刀并未劈砍,而是用刀背敲在对方手腕麻筋上。
“哎哟!”混混头子只觉整条手臂一麻,瞬间软了下去。不待他反应,黛玉的刀尖已虚点在他喉前寸许,如此处境他根本就不干乱动,生怕那女子一刀下去,就将他抹了脖子。
“滚。”黛玉只吐出一个字。
其余混混见黛玉手法如此刁钻诡异,又见旁边还有个气度不凡、不好惹的同伴,他们也习惯了看人下菜碟的,面对对自己不利的形势,顿时怂了,小弟搀起头子,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那耍杂技的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对着黛玉深深一揖:“多谢姐姐救命之恩。我叫小阳,家就在前面不远,开了个小店,姐姐若不嫌弃,请到家里喝杯粗茶,让我聊表谢意。”
黛玉本欲拒绝,但听到小店,刚好适合自己去寻味,不如顺势而为,便点了点头。
小阳引着二人,穿过两条巷子,一块挂着青布幡的招牌映入眼帘——“稻花飘香”。
那字迹清秀竟让黛玉无端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店内陈设简朴干净。一个身着蓝布碎花衣裳的妇人正背对着他们,麻利地擦拭着柜台。
“姐!我回来啦!刚才多亏了这位姐姐……”小阳相隔老远便开始欢快地呼喊。
妇人闻声转过身,看着弟弟又是脏兮兮的,不由皱起眉头,“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在外面惹……”
小阳嬉皮笑脸道:“姐,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是为家分忧么,看到你这么辛苦,我可是会心疼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我今天的恩人,你可要拿出最好的手艺出来款待才行。”
妇人笑容温婉,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看向黛玉与阿真二人,忙上前打招呼。
在妇人转身的瞬间,黛玉轰然一震,这张脸,虽褪尽了稚气,眉眼染上风霜,衣着朴素,不正是她前世记忆中,那个自小陪伴她进京、最后命运不明的丫鬟——雪雁。
此刻见她面色红润,虽操劳,却显然在此地过着安稳踏实的日子。黛玉心中百感交集,欣慰、感慨、前世那一点遗憾,尽数涌上心头,最终化为一片平静,仿佛自己不过是一位寻常的过路客。
雪雁笑道:“客官快请坐,想吃点什么?我们家的酱爆田螺和清炒藕带是招牌。”
小阳拿过菜谱,热情地说:“姐,你先去忙,这儿交给我招呼就行了。”
雪雁本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性子,见弟弟主动揽活,便点点头,转身去招呼其他几桌熟客了。
小阳立刻凑到黛玉桌前,如数家珍般介绍起来:“两位客官,这酱爆田螺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螺是我们自家稻田里养的,吃稻花、水藻长大,干净又肥美。我姐夫用自家晒的豆酱,加紫苏、蒜头、辣椒爆炒,锅气十足,嗦起来那叫一个鲜香过瘾!”
“还有这清炒藕带,是今早刚从荷塘里掐的最嫩的那一截,清甜脆爽,最是解腻。”
为跟自己的救命恩人拉进关系,小阳小声道,“不瞒二位,我们家就我跟我姐两人相依为命。爹娘去得早,留下几亩薄田和这老屋。我们既得种田,又想多点收入,就开了这小饭馆,勉强糊口。所以我姐忙店里,我没事的时候,就出去耍两下,赚几个铜板贴补家用。”
黛玉目光掠过店内,不经意般问道:“方才那位是你姐姐?看你姐姐年纪,想必已成家了吧?店里就你们姐弟忙得过来吗?”
小阳快言快语道:“是啊,我姐夫是入赘的。他叫田大壮,是外乡人,当初流落到我们镇上,饿晕在店门口,是我姐心善给了碗饭吃。他为了报恩,也说无处可去,愿意入赘,帮着打理田地和后厨。这酱爆田螺的手艺,还是他带来的呢。”
一旁的阿真默默听着,他怎会察觉不到黛玉今日的异常?
黛玉今日的话似乎比平日多了些,对这寻常店主家的琐事也流露出不同寻常的关注,这绝非她平日那万事不萦于怀的清冷性子。
不过,他也不去深究,不再专注于黛玉与小阳那一来一往的说说笑笑,而是细细打量起这间稻花飘香的周遭环境。
小店坐落于镇子边缘,紧邻着河道,后门出去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几方规整的稻田绿意盎然,稻苗已有半尺高,能预见到“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景象。
稻田旁开挖了一方浅浅的水塘,十几只肥硕的麻鸭正在水中惬意地嬉戏、觅食,不时发出嘎嘎的欢快叫声。一架老旧的木水车吱呀呀地转着,将溪水引入田间的沟渠。
这饭馆,与其说是店,不如说就是一个将家宅、田地、水塘融为一体的农家院落。
客人们坐在店内,抬眼便能将这田园风光尽收眼底,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后厨里,油烟缭绕。
田大壮正挥着锅铲,额上见汗。
雪雁走进来,一边帮着洗菜,一边有些心神不宁,道:“田哥,外面那两位客人……尤其是那位姑娘,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田大壮本就因忙碌而烦躁,闻言更是没好气,锅铲在铁锅边磕得哐当一响。
刚才他就从厨房的窗子上看到了自家的小侄子带着两位贵客过来,而自己的妻子则在一旁温声细语的,还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么。
他粗声粗气道:“你又在那里胡思乱想什么?整天神神叨叨的!人家那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跟我们这泥腿子能有什么交集?我看你是忙昏头出现幻觉了!少做白日梦,赶紧干活!”
雪雁被丈夫一顿数落,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讷讷道:“也、也是……可能是我想多了。我们小门小户,能平平安安就好。”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那莫名的熟悉感,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多年前。
那时,家里实在艰难,差点就把她卖给扬州一个姓林的大户人家做丫鬟了,那边来人都瞧过了,都说那家的小姐如何如何。
可后来不知怎的,又听说那林家小姐跟着和尚出家去了,不再需要丫鬟,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她只好留在镇上,给人帮工洗补,直到遇到了田大壮……他虽然脾气躁了些,但肯入赘,愿意守着这几亩田、这间小店,日子清苦,却也总算有了个安稳的窝。
不多时,一盘热气腾腾、酱香浓郁的酱爆田螺便端了上来。
螺肉肥美,汤汁诱人,一看便知道厨师手艺了得,火候掌控的恰到好处,显是用了心的。
黛玉执起竹签,正要品尝这久违的市井风味,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抬头便能见到四五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这仗势,惊得店内零星几个食客纷纷侧目。
“田大壮!给老子滚出来!” 邻村有名的泼皮王癞子高声呼喊着。
王癞子一把揪住闻声从后厨赶来的田大壮的衣领,双目赤红,哭嚎起来:
“姓田的!你这黑心肝的!前日我爹在你这儿吃了那劳什子酱爆田螺,回去就上吐下泻,当晚就……就没了!你今天不赔我一百两银子,我就让你给我爹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