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未到,楼板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阿真侧耳倾听片刻,对黛玉道:“来了。”
这个雅间还是当初阿真提供的情报,正好与汪家平日里使用的雅间相邻。
黛玉透过竹帘缝隙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团花绸缎的微胖男子在众人簇拥下走进隔壁雅间,正是汪府大总管汪寿。而他身后那个佝偻着腰、神色惶恐经过乔装打扮的中年人,赫然就是林府的周管事!
“果然是他。”黛玉没好气道。
隔壁很快传来推杯换盏的声响,但谈话内容模糊不清。
阿真眉头微蹙,对黛玉低声道:“声音太杂,听不真切。我去探一探。”
他起身出门隐约能听见隔壁的声响,不过片刻,便领着一个捧着果盘的伙计回来,道:“小二,这新鲜果子送我房里,账记我头上。对了,方才我见‘听雨轩’的几位贵客似乎酒酣耳热,你也送一份过去,就说是明月楼东家的一点心意。”
就在隔壁房门打开的瞬间,黛玉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凝聚在耳际——
“……林如海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汪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
周管事躬身道:“药一直没停……只是林大小姐似乎察觉了什么,前日还查问了药渣……”
“哼,一个黄毛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汪寿冷笑,“刘大夫早就被送到别院‘享福’了。你只管盯紧林府里林海如,让他好生‘静养’。若是再递什么整顿盐务的条陈……”
“是是是,小人明白……”
阿真宽大的衣袖不着痕迹地遮住了门外可能投来的视线。
待伙计退下,房门合拢,黛玉将听到的对话低声复述。
“果然是在药膳里动了手脚。”黛玉眸中凝霜,“还要阻止父亲整顿盐务......”
阿真沉吟道:“他们如此忌惮林大人递条陈,看来此事关乎重大。这已非家宅私事,而是涉及朝廷命脉了。”
黛玉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光凭偷听之词,定不了他们的罪。我们需要确凿的物证——往来书信,或是银钱账目。”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伙计惊慌的声音:“几位爷,这里不能进……”
阿真迅速将黛玉往屏风后一带。几乎同时,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想不到明月楼的少东家竟是这般年轻才俊。”汪寿扫视室内,“今日得见真容,果然名不虚传。”
见室内并无旁人,他神色稍缓。明月楼虽在扬州颇有盛名,但比起汪家的财势,终究不可同日而语,他倒也不惧怕对方听到了什么。
阿真心知是方才亲自送果盘引起了对方注意,面上从容不迫:“汪大总管过誉了。明月楼不过略尽地主之谊,盼能与汪家携手共进。”
这番话说得汪寿颇为受用,汪寿从袖中取出一份请帖:“三日后汪府设春宴,还望少东家赏光。”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正愁没有机会去汪家收证据,这机会就摆面前。阿真强压下心中欣喜,与对方又寒暄数句,方才送客。
待脚步声远去,黛玉从屏风后转出,眸含笑意,语气有些酸溜溜道:“原来阁下就是明月楼的少东家。”
阿真无奈一笑:“林姑娘从未问过在下的身份,又何来隐瞒之说?”
这话让黛玉一时无语,竟是自己疏忽了,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回到林府,见父亲服药后脸色红润了不少,黛玉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想到父亲始终独自承受着这般重担,黛玉便趁着父亲安睡时悄然来到书房。
这间书房她再熟悉不过,她幼时常在此临帖,记得父亲总将重要文书收在书柜上的紫檀木匣中。取过匣子时,她便察觉重量有异。
轻叩匣底,传来空荡回响。
黛玉凝神细听,在雕花处一按,机括轻响,竟现出一层薄薄的夹层。
里面是一封未写完的密奏。
“……汪氏把持两淮盐引,私运猖獗,历年亏空恐达百万之巨……臣奉密旨查勘,然彼辈耳目众多,族中亦恐有变,步步维艰……”
黛玉执信纸的手发颤。原来扬州盐商之首的汪家,表面是诗礼传家的清贵门第,背地里竟掌控着两淮盐运命脉,连父亲这位巡盐御史都要受其掣肘。
如此惊天秘密,父亲竟独自承受。黛玉一时心酸当即拿着密奏来到父亲房中,将信放在榻前。
林如海望着那密信,长叹一声:“陛下欲整饬盐务,汪家便是最大的蛀虫。为父……便是陛下派来的一柄刀。”
“族中二叔他们如何得知?”黛玉追问。她气父亲怎么会如此糊涂,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泄露出去,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这些豪强大族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是为父之过。”林如海面露愧色,“一月前,为试探其心,曾将一份‘考核盐商旧例’的公文交予他二人办理。不想他们嗅觉如此灵敏,竟从中窥得风向……”
黛玉明了。汪家在扬州经营三代,早已将盐务视为禁脔。父亲的试探让早已与汪家勾结的二叔心生恐惧。
为保全每年数万两的灰色收益,他们不惜背叛家族;而汪家为求自保,必须除掉奉旨查案的林如海。之所以用慢毒,不过是怕惊动朝廷,引人注目。
“父亲,”黛玉哽咽道,“他们一计不成,必有后计。下次恐怕不会是慢毒,而是更直接的‘意外’了。这次,我们得主动出击才是。”
这日黛玉正为无法深入汪府查探而愁眉不展,忽听窗棂传来轻响。
推开窗却不见人影,正疑惑间,抬头便见房梁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眉目含笑,也不知在欢喜什么。
“明月楼的少东家真是好雅兴。”黛玉倚在窗边轻笑,“大门不走偏要翻窗,莫非真要做个梁上君子?”
阿真也不下来,只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轻飘飘地送到她手中:“我这不是给某人送及时雨来了?瞧你这眉头皱的,都能夹住纸笺了。”
黛玉打开请柬,正是三日前汪大总管送给他的春宴请帖。今日她特意去汪府外探查过,只见护卫森严,正愁如何混进去,没想到请柬就这样送到了自己手上。
“你把请柬给了我,那你自己如何进去?”黛玉既欣喜又担忧。
阿真挑眉一笑:“你瞧我这般身手,像是需要请柬的人么?”
“万一你被人逮着了,供出我来可如何是好?”黛玉故意逗他。
他轻盈地翻身落地,无奈摇头:“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济事?”说着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套素净衣裙、几件寻常头饰,还有一张精巧的人皮面具,“这些可不是白准备的。”
黛玉拿起衣裙细看,笑道:“你该不会是想男扮女装扮作我的丫鬟混进去吧?”
“你倒想得美。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阿真没好气地指了指衣裙的袖口,“这料子是用特制的冰蚕丝织成,寻常利刃划不破。簪子里是空心的,可藏些要紧物件。”
他将物品一一交代清楚,临了又嘟囔,“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黛玉抚着手中柔软的衣料,心里暖暖的。
这人总是这般,嘴上说着抱怨的话,却把事事都安排得妥帖周到。
“那……今日就劳烦你在府外接应了。”黛玉轻笑。
待一切准备停当,阿真执起眉笔,为黛玉细细描画。
不过片刻工夫,镜中便映出一张陌生的妇人面容。
黛玉对镜自照,忍不住打趣道:“我如今既是你娘,待会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阿真顺着她的话接道:“娘既如此说,待会可要多吃些。瞧您这般清瘦,不知情的还以为儿子不孝呢。”
黛玉暗道这人看似温顺好欺,可若论起斗嘴,倒也是个不肯吃亏的。她轻啐一口:“我看你才像我娘,事事操心。我亲娘都未曾这般为我梳妆过。”
话一出口,阿真耳尖微红,鬼使神差地应道:“若有这般伶俐的闺女,我倒也乐意。”
黛玉无语,只好任由这人给她装扮。
*
汪府春宴,宾客如云。
盐商巨贾与地方名流齐聚华堂,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
席至中程,一道“金齑玉鲙”被隆重推出,鱼脍薄如蝉翼,佐以金灿灿的香料,鲜香四溢,引得满座赞叹。
黛玉执起银箸,夹起一片莹白的鱼生。
正要品尝时,灵觉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在馥郁的香料气息中,隐约混着一缕极寒之气。
冰晶草?此物性寒,久服伤身,却能短暂激发食材鲜味,令人食之上瘾。
此时,汪家大老爷汪明德端坐主位,站起身来,举起筷子,介绍道:“此乃江心第一鲜,取自三月桃花汛时最肥美的江鲈,佐以祖传秘制金齑……”
“此鱼,并非江心之鲈。”
一个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压下了满堂喧哗。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席间一位素衣妇人缓缓起身。她身着浅青襦裙,发间只簪一支木钗,正是三月好春光,这普通的打扮竟透出几分不凡的气度。
众人皆在好奇此人究竟是何身份,竟然敢在此刻汪家砸场子。这分明是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
“江心之水急,鱼线银白,肉紧味醇。而此鱼...肉虽嫩,却隐带土腥,分明出自城西回流浅滩。更不必说,为了掩盖土腥、强提鲜味,其中还添了一味‘冰晶草’。此物于体虚年长者而言,无异于慢性毒药!”黛玉字字诛心。
几位年迈的盐商闻言,脸色煞白。
汪明德脸色铁青,强压怒气:“这位夫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你无凭无据,岂可污我汪家声誉?”
“证据?”黛玉迎着他凶狠的目光,“汪老爷敢将后厨剩余的金齑配料,以及采购此鱼的账目,拿出来当众验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