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回到房中,心绪如潮。
一日找不出真凭实据将幕后之人揪出,这林府就一日不得安宁。
既然明路走不通,她索性换了身青布男装,用布条束起长发,趁着月色翻进了保和堂后院。
这院子倒是别有洞天。
假山层叠,一方清池映着月色,曲径通幽处还栽着几株罕见的药草。
这般精致的布置,哪像寻常药铺的后院?
她正暗自诧异,脚下不慎碰着一块松动的假山石。
只听轰隆一声,地面竟塌陷下去!
危急关头,她想起在山上被那癞头和尚逼着练的轻身功夫,足尖急点,凌空跃起,险险落在旁边草丛里,只是落地时收势不及,颇有些狼狈地扑倒在地。
“这保和堂果然有鬼...”黛玉拍着满身草屑暗忖,“好好一个药铺,设这么多机关作甚?”
此时护院们已被惊动,火把的光影从廊下涌来。
黛玉正欲纵身跳进池塘避难,忽听后院角门吱呀轻响,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年轻伙计低头走了进来。
这人一身粗布短打沾着药渣,推车的姿态熟练自然,可那双眼睛在月色下过于美丽,让人忍不住陷入期间。
“同路人?”黛玉心念电转,指尖已悄悄扣住袖中银针。
正盘算着要不要先发制人,却见对方已抢先一步,一只温热的手稳稳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恰巧能制住了她的动作,挣脱不得。
四目相对间,伙计朝她摇头,目光扫向车上堆满的麻袋。
晒干的药材散发出清苦的香气,在夜风中清醒了黛玉的头脑,此时还不是相斗的时刻。
脚步声渐近,火把的光影已映上假山。
黛玉已无心他想,一个利落的翻身滑入车中。
伙计手法娴熟地将几个松软的麻袋堆叠在她藏身之处,既作了掩护,又留出透气的空隙。
护院们举着火把疾步而来,厉声喝道:“什么人?”
伙计赔着笑脸迎上前:“几位爷,小的是仁济药铺的伙计。掌柜的让送些新到的甘草,说明早急用……”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塞过去,“您看,这是库房管事特意给的钥匙。都怪小的不懂规矩,闹出这么大动静。”
护院掂了掂手中的铜钱,又查验了送货单,见无破绽,便挥挥手:“以后小心些,送货记得走正门。”
伙计点头称是,待脚步声远去,便将车推到柴房旁的阴影里。
黛玉从车中轻盈跃出,二人闪身躲进柴房。
昏暗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映照出彼此的轮廓。
黛玉这才看清对方,虽作伙计打扮,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伙计也在打量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明明身着粗布衣衫,却难掩那份灵秀。
“姑娘好身手。”伙计眼中含笑,“先喝口水定定神。”
黛玉却不接,突然伸手探向他耳后。指尖触到面具边缘的刹那,伙计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根迅速染上绯色。
这姑娘怎么……怎么这般大胆!
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她竟全然不顾,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彼此彼此。”黛玉轻笑,就着他的面就开始上手体验他面具的质感,暗道这面皮还真是不错,若是不仔细看,还当真发不出这里面的秘密,道:“你这易容术,倒是比我的女扮男装高明些。”
伙计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耳垂,声音有些发颤:“保和堂的水很深。姑娘若是为了查林大人的案子…….”
黛玉眸光一凛:“你怎知我是为了家父?”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连忙抿住了唇。
伙计定了定神,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扬州城谁不知林小姐三岁上山学艺?今日见姑娘夜探保和堂,又精通穴道医术……”
话未说完,却被黛玉的笑声打断。
“你这也太老实了吧?”她歪着头打量他,“你就不怕我是骗子么?”
他怔了怔,脱口而出:“骗子才不会像姑娘这样好看。”
话音方落,两人都愣住了。
黛玉一时语塞,这人……莫非是个傻子?
可心底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欢喜,叮咚作响,像是山泉滴落在青石上。
伙计更是窘得无地自容,也不知道为何,连忙从怀中取出油纸包:“这是、这是厨房剩的芝麻饼……”
声音越来越小,泛红的指尖都透着几分无措。
黛玉接过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反而觉得这个老实的“伙计”,或许比表面看上去要有趣得多。
月光在他微红的耳廓上镀了一层柔光,黛玉突然很想看看,那张面具底下,藏着怎样一张脸。
二人还未来得及深谈,柴房外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学徒边推门边嘟囔:“……这保和堂也太抠门了,连灯油都只给半盏……”
刚才还温存的气氛荡然无存,黛玉与伙计对视一眼,这学徒来得正好。
不待言语,黛玉便施展身法飘至门后,伙计则藏在附近的一片阴影中。
两人一明一暗,配合得天衣无缝。
“吱呀——”
门开的刹那,黛玉反手将门扣上,点中学徒喉间的天突穴。
学徒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衣公子,吓得魂飞魄散。
“刘大夫何在?替换药膳配方,谋害巡盐御史,你有几个脑袋够砍?”黛玉冷冷道。
学徒双腿发抖,泪流满面却发不出声。
伙计温声提醒:“公子,穴道未解。”
黛玉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指尖轻拂过对方天突穴旁两寸的廉泉穴。
学徒腿一软刚要惊呼,伙计已扣住对方手腕门脉,制住了他所有动作。
“小兄弟莫怕。”伙计亏劝道,“我们只求真相。你不过是听命行事,何苦替人背这杀头的罪过?”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这些足够你另谋生路。说出来,我保你平安离开扬州。”
那学徒望着眼前二人,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温言软语,真是蛇鼠一窝,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哭道:“刘、刘师傅被汪家的人接去城西别院了……周管事前日确实在明月楼与汪大总管吃酒……”
有了方向之后,二人自然不会为难那学徒,直接将他打晕。
黛玉看着那学徒眸色微动,嘴中呢喃,心里已迅速将“汪家”、“明月楼”这几个线索串联起来。
“明月楼的东家,与在下的师门有些渊源。”伙计适时开口,“林姑娘若想探一探那雅间,阿真或可效劳。”
这些年来,黛玉早已习惯独自面对风雨。这是头一回,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有人不仅没有成为阻碍,反而递来向上爬的梯子。
这种不问缘由的支持,让她感到陌生,但心底却是暖暖的。
黛玉抬眸对上阿真的灼灼目光:“公子不觉得我这般行事太过离经叛道?或许外人会说,这等事情该交由官府查办,一个弱女子何必强出头?”
阿真诚心道:“这世间本就是听风即雨。但求问心无愧,又何须在意他人评说?况且,姑娘这般‘离经叛道’,不正是为了守护最重要的家人么?”
是了,这世间本就风雨不休,她又何必再给自己套上枷锁?
至于眼前这人为何相助,既然目标一致,便是风雨同舟。
*
明月楼是扬州最富有盛名的茶楼,黛玉拣了处临窗的雅间,点了一壶名唤“吓煞人香”的茶。
这茶在扬州文人圈里颇有名气,并非因其滋味绝佳,而是那霸道浓烈的茶香能直冲天灵盖,据说能激得人文思泉涌。
此刻茶汤入口,苦涩中带着一股蛮横的茶气,果真名不虚传。
黛玉闭目凝神,任那茶气在唇齿间横冲直撞。
父亲病中憔悴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黛玉取出《寻味手札》,提笔写道:三月十八,归家,品得“家宅不宁”一味,色金黄,气浊而隐刺,味伪甘而真毒。大忌。
刚合上手札,雅间的竹帘轻动。
阿真踏着晨光走了进来。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姿挺拔如竹,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腰间佩着一柄长剑。
这般侠客装扮本该带着几分凌厉,偏生他眉眼温润,倒像是书生,只是眉宇间又比寻常书生多了三分坚毅。侠客与书生相结合的打扮并不突兀,反为他平添了几分恰如其分的风骨。
“林姑娘是懂茶之人。”阿真在黛玉对面落座,目光掠过那壶“吓煞人香”,“此茶心绪不宁,火气稍重,可惜了。”
说着,他自随身行囊中取出一套素白茶具。
执壶、温杯、注水,行云流水。
重新沏好的茶汤香气幽远。
“茶如人,需静心以待。”阿真将茶盏轻推至黛玉面前。
茶香袅袅间,阿真似像是想起什么闲事,道:“听闻去岁,江宁织造进贡的云锦,在漕运上被汪家扣了三日,美其名曰查验,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黛玉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下已是惊涛骇浪。
私扣贡品乃是大罪,汪家敢如此行事,背后定然不止是商贾的嚣张。
“能在漕运上动手脚,这汪家的手,伸得比想象中还要长。”
阿真颔首,“他们的倚仗,确实不少。只是...我打听到朝廷近来在西北用兵,国库吃紧。这个时候,东南盐税便是续命的血脉。”
黛玉不由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侠客。
能将这些朝堂秘辛、江湖脉络了如指掌,绝非寻常剑客。这令她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
“所以,”黛玉沉吟道,“汪家这是狗急跳墙了?”
“或许更糟。”阿真思索,“怕是已经成了别人手中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