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上山,已是十五载春秋。
自随那癞头和尚离了红尘,她的身子虽不似从前那般娇弱,可先天带来的那股子病气,却始终如影随形。
可喜的是,这些年来她的胃口开了不少,只是任凭怎样品尝山野珍馐,身形依旧清瘦如初。
正是三月好风光,天边云卷云舒,庭前草木青青。
石桌上,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黛玉信手拈来一块,轻轻一咬,那粉糕便在唇齿间化开。
一刹那,新栗清甜,糖粒在舌尖炸开细碎的脆响,混着米粉的绵密,仿佛将整个春天的柔情都含在了口中。
“师父的手艺越发精进了。”黛玉细细品着,时不时发出满足的轻叹,“不知何时,我才能有您这样的功夫。”
癞头和尚望着她沾着糕屑的指尖,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可还有半点女儿家的矜持?真是为师误了你,那些不拘小节的习性,倒让你学了个十足。”
黛玉不以为意,又拈起一块粉糕:“师父这话不对。您常说人生在世,当如山间清泉自在流淌。我这般模样,不正是遂了您的教诲?您该多夸夸我才是。”
和尚望向远处山间缭绕的薄雾:“绛珠,你三岁上山,说要为自己挣一条活路。十五年来,医书读遍了,药草识尽了,连我这手素斋的功夫也学了七八成。可你的病根,依旧像这山里的晨雾,看得真切,却触不着、握不住。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黛玉摇头。自重生那一刻,她便打定主意随这和尚离去。
贾府的荣华、木石前盟的纠葛,早已与她无关。
如今她已十八岁,比前世多活了一年,已是赚来的光阴。
更不必说在这青山绿水间,没了深宅大院的束缚,倒习得了一身好本事。
癞头和尚将一本手札推至黛玉面前。靛蓝封面上,是她亲笔题写的《寻味手札》四字。
这是她初上山时,癞头和尚让她每日记录想吃之物,由他亲手做了,再让她细细品尝。
尝味,何尝不是另一种修行?
“你的生机,不在我这方外之地,而在那万丈红尘里。去吧,去尝遍人间百味。你的命数,不在星象,不在卦盘,就藏在你将来品尝的每一道菜、每一盏茶里。下山去寻味品味,或许能遇见转机。”癞头和尚如是说。
黛玉伸手接过那本手札。抚过密密麻麻的字迹,那里记录着她十五年的光阴。
从最初病弱得只能咽下几口清粥,到后来能品出山泉烹茶的细微差别;从只认得几味药材,到能辨出糕点里每一缕香气的来处。
她恍惚间想起前世。
那时觉得这和尚不过是个江湖术士,重活一遭才明白,随他离去才是她最大的生机。
若留在家里,她的病体只会拖累父母心神憔悴;若去了贾府,便逃不过那段要以泪偿还的木石前缘。
如今,父母在江南安好,她在这山中自在。
这已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师父,”黛玉点头应是,“您知道的,我当初跟您走,为的就是活着。”
*
下山后的黛玉并不急着赶路,她心态从容,一路游山玩水,终于到了扬州城。
扬州在当时是数得上的繁华之地,南来北往的商客络绎不绝,街市间弥漫着各式小食的香气。
黛玉这些年吃惯了山间的清雅素斋,此刻被这人间烟火气一冲,竟忍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
她循着记忆找到盐政衙门林府,望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门楣,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正要举步,却被守门的小厮拦了下来。
“这位姑娘,请问您找谁?”
黛玉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路随心而行,竟忘了提前给家中捎个信。
她微微一笑:“我便是你家小姐,林黛玉。”
小厮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满是怀疑。
眼前的女子一身素布短打,衣袂利落,长发也只简单束起,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
这打扮莫说是官家小姐,就是比起寻常人家的闺女,也显得过于简朴随性了。
林家世代书香,最重礼仪规矩,怎会有这般打扮的小姐?
“去去去,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来林府冒认亲戚!”小厮说着就要挥手赶人。
黛玉却不慌,从随身包袱里抽出一把菜刀。
这是她临行前师父所赠,说是防身之用。
她手腕轻转,菜刀在掌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寒光闪闪。
“你再碰我一下试试?”黛玉挑眉警告,“小心你的手。”
小厮被她这乡野村妇的架势弄得哭笑不得,正要唤人将她架走,内院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位身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缎面褙子的妇人闻声而出,她梳着整齐的发髻,眉间微蹙着,似是正为什么家事烦心。
待看清门外情形,她更是皱紧了眉头。
“娘!”黛玉一眼认出这正是母亲贾敏,便脱口唤道。
贾敏闻声望去,待看清那持菜刀少女的眉眼,呆愣片刻:“玉儿?是我的玉儿回来了?”
她快步上前,又是惊喜又是不解,“你这是……快把刀放下!成何体统!”
也顾不上多问,贾敏忙拉着女儿进了内院,留下几个小厮面面相觑。
看着母女二人远去的背影,一个小厮忍不住低声嘀咕:“这位小姐,还真是……与众不同。”
另一个接话道:“女子学武,还动刀动枪的,对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来说,可不是离经叛道么?这般性子,往后说亲怕是难了。”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混杂着清雅的熏香。
林如海半靠在软榻上,肩上披着外衣,手边小几上的药碗洒出了几滴深色药汁,而他手中仍握着一卷公文。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正见夫人领着个少女匆匆进来。
那少女衣着简素,眉眼间却有种说不出的灵秀。
尽管与记忆中那个文静怯弱的小女儿相去甚远,但林如海心有灵犀般知道,这是他的玉儿,绝不会错。
“爹,”黛玉快步上前,“您这是怎么了?”
林如海压下喉间的轻咳,朗声笑道:“不过是公务繁忙些,能有什么大事?见到我的玉儿,爹现在立刻就能打死一头牛。”
一旁的贾敏闻言,眼圈泛红:“你净会胡说!大夫来了几波,都说是积劳成疾,要你好生静养。偏你不听,这般不顾惜身子……”
黛玉这些年随癞头和尚修习,于医理已通晓不少。
她伸手扶住林海如欲起的身子,指尖触到他臂膀时,便察觉到了异常,这消瘦,这脉象,绝非寻常劳累,倒像是被什么阴湿之物缓慢侵蚀所致。
她按下心头疑惑,脸上绽开笑意:“爹,女儿在山上跟着师父学了些药膳调理的法子,今日便亲手为您做一道羹汤可好?”
林如海望着女儿清瘦的面庞,一阵心疼。
当年离家时还是个三岁孩童,如今归来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竟连这些琐事都学会了。
他怎舍得让宝贝女儿下厨?
“玉儿,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是。”林如海轻拍黛玉的手,“你是我林家的千金,若是传出去,旁人该怎么说我们林家的门风?”
贾敏在一旁看着女儿这全然不似大家闺秀的做派,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若不是女儿执意要随那和尚离去,她是万万不肯的。
如今女儿归来,言行举止全无规矩,往后可如何是好?
黛玉将父母的神色尽收眼底,又怎会不知他们的心思。
她握住父母的手,柔声道:“爹、娘,你们看,女儿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不仅能照顾好自己,还能照顾你们了。当初你们送我离家,不就是盼着我能够平安喜乐?如今女儿活得自在舒心,你们怎么反倒束手束脚了?”
这番话如春风拂过,林如海与贾敏俱是一怔,相视苦笑。
是啊,他们最初的期盼,不正是女儿能健康快乐地长大么?
如今见她这般鲜活地站在面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黛玉见父母眉间愁云稍散,便转身往厨房去了。
灶间里丫鬟婆子们见这位官家小姐真个挽袖进来,都悄悄交换着眼色,手上活计却不自觉慢了下来。
黛玉目光掠过青砖灶台,上头摆着黑铁炒锅、成套的陶制药罐,还有几把磨得发亮的铜勺。
最后视线定在张嬷嬷正要端走的那碗鸡汤上——汤色澄黄,热气裹着药香扑面而来。
只这一嗅,黛玉便蹙起眉尖。
黄芪的甘润里,混着一缕极隐晦的辛辣。
她自幼随师父尝遍百草,这味道再熟悉不过。
“嬷嬷留步。”
张嬷嬷身形微滞,忙垂首道:“小姐吩咐。”
黛玉近前细辨,果然辨出附子那股子燥烈,还有半夏的涩意。
这两味若是单用确是良药,可若与黄芪长久同用,便如将寒冰投入炭火,表面不显,内里却日夜相争,最是耗损元气。
“这汤闻着倒香。”黛玉展颜一笑,“只是父亲如今虚不受补,这碗便赏给嬷嬷罢。我另熬一锅粳米粥与父亲养胃。嬷嬷这就趁热用了才好,凉了反倒伤身。”
张嬷嬷不敢多言,只得谢了赏,仰头将整碗汤灌了下去。
滚烫的汤汁混着药气直冲喉间,腻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旁观的婆子们还当是主子恩赏,唯有张嬷嬷自己晓得,这位看似随和的大小姐,手段着实厉害。
黛玉却已转身淘米熬粥。
不多时,米香四溢,粥油凝如脂玉,看得方才灌了一肚子鸡汤的张嬷嬷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劳烦嬷嬷将粥送过去。”
待到了林如海房中,黛玉径自走到榻前:“爹,这鸡汤日后不必再用了。”不待林如海应答,她转向侍立的张嬷嬷:
“黄芪补气,附子回阳,都是救急的良方。可这汤里偏多了味石菖蒲,三药相冲,久服如慢火煎油。嬷嬷是年事已高记不清方子,还是...有人特意要让老爷的病就这么拖着?”
张嬷嬷扑通跪地,连称老糊涂。
林如海靠在引枕上,一股寒意直冲头顶。他在官场沉浮多年,岂会听不出这话中机锋?
“爹,”黛玉按住父亲的肩膀,“这事让女儿来处理可好?”
林如海抬眼,又望向神色从容的女儿,那个曾经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的小女儿,如今竟已能为他遮风挡雨。
他点头,将主导权交给了女儿。
黛玉转身看向张嬷嬷:“嬷嬷,既然说是糊涂记错了方子,那便说说,又是从何处得的这药膳的方子?”
张嬷嬷眼神闪烁:“是、是前街保和堂的刘大夫开的方子……”
“保和堂的刘大夫?”林海如吃惊,“巧了,夫人她昨日才去保和堂配过药。刘大夫上月已经告老还乡,现在的坐堂大夫姓陈。嬷嬷,您这方子,怕是有些时日了吧?”
张嬷嬷面色惨白,哆嗦着说不出话。
林海如似想起了什么,咳嗽着追问:“嬷嬷家中还有个孙子在私塾读书吧?听说课业很好。”
这句话如同击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嬷嬷扑通跪倒在地:“老爷饶命!老奴也是被逼无奈啊!是、是二老爷那边的周管事让老奴这么做的……”
林如海紧了紧拳,一时语塞。他早知盐政水深,却没想到自家人也会卷入其中。
黛玉也不好多说什么,道:“嬷嬷既然说了实话,那就先去偏房歇着吧。记住,今日之事,切记不要对外人提起。”
待张嬷嬷退下后,黛玉看向父亲道:“爹,此事不宜声张。既然知道了源头,我们不如将计就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