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阿彼霞对旁人的注视向来迟钝。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了被目光环绕——她的容貌、她的衣裳,她身为“阿卡狄亚的珍宝”,她活在阿卡狄亚的姓氏所构筑的无形屏障里。此时、此地的她,无限接近一件被展出的“珍宝”……阿蒙,就是负责“安保”的人。
他很焦虑。
兄妹俩(及两位陪同的夫人)待在餐区附近的休息区。不一会儿,珠光宝气的女士来了几波——有说自家女孩儿在小城女校读书,问“阿彼霞小姐认识吗”;有说自家男孩儿在圣洛伦佐就读,问“阿蒙少爷有印象吗”……这些也就罢了。直到阿曼尼西斯终于放过弟弟,让他跟阿蒙兄妹“联络一下感情”,他才乖乖地走过来……吃东西。阿彼霞瞧见了,小声问哥哥:“他孤零零的一个在那儿……不请他来坐坐吗?”
——为啥他“孤零零一个人”?为啥只有我们三个“孩子”?你心里没点数吗?……
——呵呵,你当然没数。
——不过,什么都别想,反而最好。
阿蒙在内心完成了一场自问自答。
他从胸袋里摸出单片眼镜,戴上,起身走向安提哥努斯,两人并排站在餐桌前。“抱、抱歉,”希腊少年低声道,“我姐姐她……啥也没交代。”
“你没什么可道歉的,”阿蒙故作从容地取了一盘炸饭团,“我们是怎样的人家,你现在大概也清楚了。假如你今后打算远离我们,我也不意外就是。”
安提哥努斯睁大了眼:“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看起来像只被遗弃的、受伤的大狗。阿蒙心想。
他还想,在乡村婚礼上听来的故事——新郎追求新娘的那两年,女方的亲戚们,从亲兄弟到表亲乃至族中兄弟,都曾找借口跟他打过一架。那是一种认可与接纳的仪式。现在,的确很难想象,小安提能在梅迪奇或列奥德罗的手下过两招。
“没错,我们是朋友,”阿蒙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也是为你考虑。只要,做同学和朋友……”
话音未落,他忽然瞥见,金灿灿的妹妹从座位上起身——陪伴她的两位夫人也站起来。来的是萨穆埃尔·雅各,教会银行的代表,他温文尔雅地表示问候——阿蒙的神经瞬间紧绷。
他立刻向同学道别,快走几步回到阿彼霞身边。对方寒暄几句就离开了,阿蒙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穿得人模人样的,原来,没打算出家啊。”
“说什么呢!雅各先生来聊苏珊娜的事,她问我圣诞假期要不要去墨西拿玩,说有很多有趣的活动……”
“我猜巴勒莫这边活动也不少,你八成抽不开身。”
“也是。明年春假说不定可以……”
——傻姑娘,你还真琢磨上了……
室内乐团稍作停顿,开始演奏暖场舞曲。阿蒙瞄一眼手表:八点三刻。
“……你确定,不早点回楼上休息吗?”
“急什么?叔叔还没叫我回去呢。”
“留在这儿有什么意思,你又不能跳舞。”
“欣赏女士们的裙子,不行吗?再说,你也不跳啊,你怎么不走?……”
——我还巴不得马上回屋看漫画呢。你猜我为啥不走?……
阿蒙越想越恼火。
他能感受到人群中窥探的目光——不止来自女士们,也不止出于无害的好奇。一种熟悉的烦躁情绪在心底翻腾,像火山爆发前喷吐的硫磺烟。他想,阿彼霞还小呢,离正式进入社交界还有好几年,即便到了那个时候,她也只会跟年纪相仿的男孩跳舞——关这些肮脏的老男人什么事?……
至于,“肮脏的年轻男人”如索伦之流,他暂时忽略,不去想。
寡妇太太一直安静地听着他们讨论,视线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她找到了儿子,打手势招他过来:“儿啊,你一定得跳舞,”她殷殷嘱咐。奥赛库斯点点头。
阿彼霞调皮地指向阿蒙:“奥赛库斯大哥,请你也帮他找个舞伴!……”阿蒙已摸到成人的门槛,有长辈引领、尝试社交,并不失礼。再说,安提哥努斯还在呢,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于是,奥赛库斯又点点头,无视阿蒙的抗拒,转身离去。很快,他就物色到两位较有同情心的年轻女士,请她们担任少爷们的舞伴,眼下,先一起聊聊天;阿蒙只得暂别自己的“领地”。他匆匆穿过人群,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抹勃艮第红——
妈的,又是梅迪奇。他促狭地笑着,懒洋洋晃着酒杯。
***
虽非正式的社交舞会,舞还是得跳的。第一支曲子选了肖二圆舞曲,气氛悄然转变。萨斯利尔向阿曼尼西斯微微欠身,做出邀请的姿态。她将手轻搭在他的掌心,两人率先滑入场地中央,其他几对紧随其后:奥赛库斯与一位弗雷格拉的女高管,赫拉伯根与一位船东的夫人,梅迪奇和一位银行家的千金——他领口的一抹红在光影流转中显得格外醒目。顷刻间,方才仍以交谈为主的宴会厅,化作了小型的舞池。
阿彼霞早已跑到场边,小手扶着廊柱,睁大眼、艳羡地望着一双双光彩照人的身影。其实不多,也就十几对,还是她认识的叔叔伯伯和教子哥哥们,但平常看惯的熟人,在此时展现出如此华贵的风采,令她惊喜不已;就连列奥德罗、斯蒂亚诺都像模像样地跳着,难以想象他们私下费了多少工夫。最让人意外、反差最大的,莫过于阿蒙:谁能想到,他昨天还拖着达斯·维达的黑袍满屋窜呢?……现在,他穿着极致合身的礼服——与叔叔同款的午夜蓝面料,光泽低调而醇厚,青果领配腰封,本就清瘦的身段一束,看起来比他的舞伴还纤细。安提哥努斯在他身边旋转着,他的身姿和派头也是无可挑剔的。
阿彼霞已经开始学习交谊舞了。听着流畅的旋律,她的脚下忍不住悄悄打拍子。她捏着小拳头,心里痒痒的——她也很想跳舞啊!
“多美啊,不是吗?”平日严肃到刻板的舍监夫人,眼中流转着追忆往昔的温馨,“阿蒙少爷的风度,很不错呢。”
“是呀是呀!”阿彼霞用力点头,与有荣焉,“听说,哥哥在圣洛伦佐中学可出名了!……”有同学告诉她,阿蒙在圣洛伦佐的舞蹈课上被指定跳女步——她没好意思说。
一曲终了,掌声轻轻响起。舞伴们互相致谢。阿蒙如释重负,下意识地就想往妹妹这边溜,却被大人以眼神制止;他别无选择,只得与安提哥努斯交换舞伴,跳下一支《多瑙河之波》。
乐声悠扬,更多人步入舞池。阿彼霞看得目不转睛。这时,一名侍者走向她,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此人是常与梅迪奇一起行动的家族成员,阿彼霞也认得,他手捧托盘,举着一件精致的工艺品——质地上佳的红珊瑚被打磨成玫瑰花的形状,一枚黄铜弹壳深嵌其中,仿佛子弹穿透了一朵凝固的血肉之花。
“天啊,太厉害了!它是怎么来的?……”阿彼霞大声惊叹。她把玩了一阵儿,又抬起头、左张右望:
“梅迪奇大哥,他人呢?……怎么想到在这时送礼物?我得当面道谢,才行……”
“阁下他……”
“管他做什么。”
侍者的话被阿蒙打断。
托盘中还留着一纸便签,阿蒙抢过去、扫了一眼——的确是梅迪奇的笔迹,两行称赞小姐美丽、祝愿如花绽放的客套话——随手撕成两半。
“那家伙,第二支舞没跳就溜了,还用问吗?”阿蒙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无非,他的老相好太多了,都来找他……他应付不过来啦。”
阿彼霞震惊地瞪着哥哥:“可你,你也不能……”
不知何时,二当家走过来,从她手中接过那朵“子弹玫瑰”,掂了掂,交给舍监夫人:“帮小姐收好。可以当个镇纸。”
“叔叔……”
“时候不早了,阿彼霞,”他轻轻揽过女孩的肩,“你该回去休息了。”
“叔叔,”她仰起小脸,月桂冠下的双眼满是恳求,“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就一会儿,行吗?”
他沉默了一瞬。
《花之圆舞曲》的旋律轻盈流淌。他的目光掠过舞池,忽然,牵起女孩的手:“只跳一支。”
两人站在舞池边缘,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跳了极短的、大约只有一分钟的华尔兹。阿彼霞珍珠色的裙摆刚旋起一道优雅的弧线,便被他稳稳地引出了舞池。
“好了,乖,上楼去吧,”他把女孩交给等候的两位夫人。当他重新回到人群,阿曼尼西斯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迎上前:“我算理解你们的保护欲了。这样的小美人,换作是我,只怕也恨不得建座高塔,将她藏在里头才安心呢。”
二当家没有接话。
***
阿曼尼西斯的团队打过招呼,还有事要回会馆处理,十一点左右就离开了。但接待会没有结束,许多人已喝得半醉,看对眼的男女彼此**,情到浓时,一声不吭地双双溜走。一些男士聚在吸烟室里,赌牌或打台球,不过,都跟阿蒙无关了——他在阿彼霞后面又尽职尽责地应酬了半个多小时,才一身轻松、高高兴兴地回到楼上。
十点一刻。
一座转角扶梯从大厅通向三楼。楼上有一处厅堂,今晚没有启用,设了一道屏风和双层帘幕,将它与走廊掩去大半。从这里,能更快抵达卧室套房所在的侧翼。阿蒙图省事,趁无人注意,直接走扶梯上来,却惊讶地发现,阿彼霞就躲在帘后,裹着雪白的睡袍,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
“怎么啦,阿彼霞?……你还没睡?”
“我,睡不着,”她低声说。
妹妹又变回他熟悉的模样,长长的卷发披散下来,像一件金黄的斗篷。洗去妆容的小脸显得柔软而脆弱,泛着沐浴蒸过的潮红。
“你在这儿等什么?”
“我……我听到一些动静。发生什么了?”
“如果你指我上来前发生的,”阿蒙也在她身边蹲下,“弗雷格拉女士想去花园走走……萨斯利尔叔叔就陪她去花园走走咯。”
“噢。”
他斜睨一眼——阿彼霞嘟着嘴,没精打采的样子。
“你不会还在等叔叔回来吧,”阿蒙恶意地翘起嘴角,“听说过吗?……叔叔跟她可是苏黎世商学院的同学呢。没准儿,两人还谈过一段呢……”
但妹妹没做他预想中的反应。
“刚才,我偷偷听到,女仆也是这样讲的,”阿彼霞幽幽地说。
——阿曼尼西斯,是个美人。
这似乎是句废话,阿曼尼西斯的照片,她早见过……不过,见到真人的“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在此之前,阿彼霞从不觉得自己多在意外表。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常被夸赞,她会看杂志和银幕上的偶像明星,生活中,也见过其他公认漂亮的女孩,比如墨西拿的奥尔尼娅……可是,那“感觉”终究不一样。她们是小姑娘,阿曼尼西斯,则是一位真正的“美女”——正是哥哥一直鼓吹的,漫画中才有的,那种“细腰长腿、前凸后翘”的美女。
她穿着星空般的夜礼服,配着熠熠生辉的钻石;她和叔叔站在一起,看起来,气场多么强大,又是多么般配啊。
更重要的是,她一开口,能让所有人、包括叔叔在内,专注地倾听,她是和叔叔对等的存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他。更别说,他们还共享了那么多东西,青春年少的校园,两情相悦的心跳记忆……
唉……
阿彼霞叹了口气。
阿蒙觑着她的侧脸,茫然若失的神情,忽然感到憋闷。
他扯开紧箍喉咙的领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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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西西里的午后(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