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梅迪奇站在等身镜前,指尖拂过身侧新愈的伤痕,从肋下延伸到肩胛。昨晚的女伴,那个**的金发尤物,她的手指、嘴唇在此流连,吐出湿热的低喘:“新添的勋章?真性感……”勋章?他嘴角一撇——不过是死神临时改了主意,划下潦草的签名。
他提起雪白的礼服衬衫,抖开的瞬间发出破空的响。顶级的海岛棉,触感柔滑、筋骨内藏,完美撑起肩臂的线条,这才是他熟悉的“人样”,属于从前那个体面人家的少爷,哪怕,他早把“体面”、连同父亲的姓氏一起踩进泥潭。今晚的“工作”不一样,二当家叫他们挑些机灵的手下、混在侍应生里当警戒,教子们衣冠楚楚,陪弗雷格拉女士(及她的MBA团队)在台前演一遭就好……对某些人,这可能是更大的折磨,好比列奥德罗,或许平生头一回被塞进这套顶级绅士的拘束衣里,会所那边的裁缝、化妆师、礼仪顾问们,恐怕还在拼命地驯服他呢……梅迪奇暗暗地笑着。他当然不需要那些庸人的“指导”,品味是他骨子里的本能,一如他对危险的直觉。
炭黑的塔士多外套披上肩头,瞬间赋予身形一种古典的威仪。他深吸口气,感受那沉甸甸的质感——不,不是精纺羊毛的重,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一身由内而外延伸出去的、现代绅士的“战甲”:精良的剪裁契合每一寸肌肉,更凸显那强悍的、蓄势待发的力量,俨然是头华服加身的猛兽。思绪骤然拽回到那个晚上,枪声与哀嚎、肚破肠流的血腥,以及,撕裂黑夜的爆炸,将胜利——他的荣光、他的Victoria——烙印在巴勒莫的天空。硝烟灼烧气管和神经,视线继已模糊;记忆中的另一派光景却忽然与之交叠,阿彼霞蜷缩在藤编的秋千里,雨后的庭院,老榕树下光斑的碎金,花香的风和缠绵的衣摆,岁月静美得有如虚幻。她抬头向他微笑……呵,小东西,你怎能这样笑,谁允许你这样笑?谁把你养得这样天真,浑不知,自己活在一个怎样的炼狱,你亲近的每个人都是人形的野兽,都想着撕开一只娇嫩的羊羔,尝它鲜美的滋味……
清点战利品的时候,他们发现一口铁匣,装满宝石的原胚。一发流弹击中了它,把一枚弹壳卡在一整块珊瑚里,梅迪奇灵光一闪,叫人把珊瑚打磨成一朵永不凋谢的玫瑰。玫瑰让他想起爆炸时的冲天烈焰,也让他想到花儿样的唇瓣,绿荫下裙裾的飞旋。此刻,这“子弹玫瑰”就躺在一个乌木礼盒里,那惊心动魄的港口之夜,很难找到比这更贴切的纪念品。
然后,他揭开另一个匣子。
漆黑绒垫托着组织统一配发的领针、领夹、皮带扣、袖扣等物,清一色昂首欲啸的鹰头造型——或狮鹫的头,无所谓。梅迪奇从善如流地一一戴上,冰冷的鹰头衔住袖口,喀的一声,他恍然想起另一副——二当家常戴的那一副,深邃的黑曜石,据说,是某个小丫头贴心的生日礼物。啧……明明是他,在修罗场中发现了那团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是他,把那脏兮兮的金毛崽子抱进家门……起初,她还有些怕着自己,好像还记得他“挂上蜂巢”的警告,随着她渐渐适应,一天比一天更活泼、漂亮,他也顺顺当当地融入她口中的“教子哥哥”的行列。至于,他的那份“苦劳”,他与她最早的渊源,都似沙滩上的字迹一般,被时光冲洗得一干二净。
他打开柜子。
不知不觉,他收集了那么多,不同颜色、宽窄、花纹的领带和领结,各品牌和年份的男士香水,不过,并没什么可选:这场合只配黑色的领结,绝对安全、永不犯错的黑,经典如祖先的碑迹。他伸出的手在一条黑缎上悬停二秒,却断然捻起挂在一侧的红。
勃艮第红——浓醇如陈年的葡萄酒,又似凝固的血迹。
修长的手指灵活翻动,蝴蝶结在翼领的上方完美成型。去他的稳妥,去他的安全,梅迪奇冷笑着想——米盖尔爸爸欣赏的,不就是这份离经叛道的锋芒吗?
优雅和野性、教养与反叛,天生的掠食者,随时准备撕开绅士的皮囊,一跃而出……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满意。
衣香鬓影、没有硝烟的战场在等他。梅迪奇推开更衣室的门。
***
他赶到海滨会所的时候接近五点,一派仓促景象,从暖房调拨的数百盆鲜花不知怎的晚了一点,一群人正手忙脚乱地往庭院里搬。但这不关梅迪奇的事,他一眼看到,列奥德罗在外头抽烟,遂走去借个火。两人背对整面敞亮的玻璃幕墙,远眺无穷无际的大海。奥赛库斯站在屋里,瞅见梅迪奇,眉头就忍不住皱起来——二当家让他们三个穿塔士多,区别于其他人的商务三件套,偏偏梅迪奇(又一次)标新立异,戴了红色的领结。算了,眼不见为净,他回头翻杂志——都知道,批评梅迪奇的人品都好过说他的审美,这家伙真会跟你急。
斯蒂亚诺在掰魔方,赫拉伯根填完一份报纸的拼字游戏,走到点唱机边,换了张Nana Mouskouri的精选集。梅迪奇盯着摄像头、扬扬手中的万宝路,不一会儿,乌洛琉斯从屋里出来——他刚才待在监控室,挟着烟,跟他们一起抽。
“大当家呢?”
“不清楚。或许在准备演讲词吧。”
“二当家?”
“盯阿蒙换衣服呢。”
“那两个小的……”
“藏着。等希腊人来了再亮相。”
十月的金风纠缠着咸涩与名花的馨香。九重葛在廊间垂下浓烈的紫红,石榴和柠檬的果实坠弯枝桠。从六点起,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只因这位置极好,能欣赏最美的落日海景。露天的吧台渐渐坐满了人,暮色四合,漫过地中海的浪尖,远近灯光渐次点亮。
七点不到,弗雷格拉一行终于抵达。萨斯利尔阁下亲自迎接,在庭院中谈笑风生一阵儿,再率领众人,一齐迈入大厅。
瀑布般的水晶吊灯洒下灿烂的光韵,打着蒙卡达徽记的银餐具在长桌上熠熠生辉,可惜,客人们至多取些酒水,对琳琅满目的美食根本不加理睬。一支小型室内乐团在角落演奏改编过的西西里民谣,海浪的歌声与之遥相呼应。米盖尔简短致辞后就匆匆离开了,据说与一位主教有约。港口战后,教会出面做和事佬,阿卡狄亚很给面子,想借“和解”的机会,让各方承认他们新获得的地盘与利益,是故,在今晚的邀请名单上,又多了几个姓名,他们是教会银行的代表,律师、顾问或联络人。
比如,萨穆埃尔·雅各。
这位年轻人走到梅迪奇跟前,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两年前,在墨西拿,他们有过一段交集。
列奥德罗与代工会主席斯卡拉蒂先生并肩而立。瞅准一个空子,他把斯卡拉蒂带到东道主、也就是萨斯利尔跟前。这段时间,他们想促成一件好事,让船务公司全体加入工会,而工会又能从弗雷格拉的投资中得好处。此人往那一站,就是一尊肌肉的铁塔,周身散发着令人生畏的气息,实则,对于谋求一个“体面”的身份,列奥德罗是最积极的。据说有个远亲问他,手下是不是还招人,他回答:“让你儿子去上大学,去考公务员。”
奥赛库斯、赫拉伯根,他们刚被介绍给几位弗雷格拉的高管,现在开始讨论一些业务上的问题。这些人有男有女,都穿着干练的商务套装,像一组精密的齿轮。众人排着队向阿曼尼西斯女士问好,这位希腊船王引以为傲的女儿,身着一袭线条凌厉的单肩海军蓝夜礼服,大串的钻石项链在她的颈项间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一位少年——她的弟弟安提哥努斯,全场寸步不离地陪侍在她左右,结识一位又一位客人,机械地一次又一次行礼。
稍后,萨斯利尔敲敲杯沿。众人都静下来。
他询问地望向阿曼尼西斯,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梅迪奇拉起袖子,扫了一眼腕表。
时针指向八点。
两位中年女士先从大厅的内门进来,一位是奥赛库斯的母亲,一位是小城女校的舍监。她们在门两边相对站定,阿蒙随之出现,身穿青果领的少年塔士多礼服。他向门里伸出一只手,让妹妹轻轻搭着……“啊!”低低的惊叹在人群间回荡。少年搀扶着比他还小几岁的少女,而少女斜挎着一只硕大的花篮。
她身穿绉纱质地的仿古希顿长裙,面料本身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两条绣花丝带在胸前交叉、在胸下收紧,高腰线下垂着线条优雅的裙身。化妆师用较深的黄棕涂染她的眉毛和睫毛,好让纯澈的目光更加深邃,嘴唇点了水红色的唇油,肌肤清透无瑕。一头金发自耳际以上用同色丝带束起,在脑后形成一个慵懒的低髻,耳际以下则任它随意披散。一顶月桂叶冠轻盈地插戴在发髻前方,实以薄如蝉翼的金箔手工锤揲而成;微颤的金冠与金发交相辉映,为她纯净的容貌点上一圈非人间的光晕。
手上、脖子上不见任何首饰,因她本身已足够华美。当她缓缓走来,纤纤细步牵引着月华流光,不像凡间赴宴的少女,而是从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的,一位小小的春之女神。
“尊贵的弗雷格拉女士,欢迎您来到阿卡狄亚;”阿蒙说道。阿彼霞屈膝行礼,把满是秋收花果的提篮呈献给她:
“请收下我们阿卡狄亚的礼物!”
阿曼尼西斯仔细地端详她,坚冰般的面容似乎裂开一道缝隙,逸出一缕人性的温度。她接过篮子,笑得如沐春风:“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呢。”又道,“而你,名不虚传——就是‘阿卡狄亚的珍宝’了。”
“噢!……”屏息已久的人们回过神,边笑边鼓掌。阿彼霞涨红了脸,又骄傲、又害羞——她急忙望向萨斯利尔,后者也微笑着,鼓励地点点头。
阿曼尼西斯顺手把篮子塞给弟弟,依然兴致盎然地看着她:“对了,你多大了?”
“我十三岁啦!”
“你才没有呢!”
阿蒙突然开口,有些紧张。
“就差几个月啦!”阿彼霞不高兴地嘟囔。孩子气的斗嘴引起大人善意的笑声。阿曼尼西斯自然地侧过身去,把呆呆的弟弟推到跟前:“安提,你跟阿蒙少爷是同学吧?来,认识一下,这位就是阿彼霞小姐。”
高大的少年紧抱篮子,睁大的眼中半是惊羡、半是惊恐:“你、你好,阿彼霞小姐。”阿蒙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插在二人之间:“我们是戏剧社的同僚。”
“噢?那很有趣呀?”
“对呀。别看他这样,其实机灵得很。”
他终于恢复镇定:“阿蒙同学给了我很多帮助,对我指导良多;”阿彼霞回以好奇而礼貌的笑容。
两位少年,和更小些的少女。他们站在一起,是现场唯三的未成年人。少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含苞待放的年纪、晨光乍现的美丽,仅仅看着,就给人莫大的喜悦。
只有一个人——他悄悄攥紧了拳头,为满心突然涌起的阴云而惊疑不止。
——年轻人交朋友,多好的事……将来,这大好的缘分……
见鬼的缘分。
当时,他立刻挂了电话。
阿彼霞的美丽足以融化一切成见,她的纯真之光足以驱散家族的一切阴霾。她是阿卡狄亚的珍宝,她的存在便是宣言,看啊,这是我们承诺的希望,这是我们要守护的未来……
——计划成功了,萨斯利尔心想;瞧这一张张目眩神迷的脸。
可为什么,他却如鲠在喉?
乙女向之经典换装惊艳全场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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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西西里的午后(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