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阿蒙不知自己怎么了。
他本该回到自己的房间,趴在柔软的床上,扎进新到手的一沓漫画。他不该像傻子一样蹲在走廊的阴影里,陪着一个蔫头搭脑的妹妹一起发呆。
——为什么?
这问题像只恼人的苍蝇,在他嗡嗡作响的脑子里盘旋。
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听到那幽幽的叹息,身体像被钉住了一样?为什么,从心底会窜出这种陌生又该死的情绪,像一锅滚沸的沥青;它翻涌着愤怒的泡沫,叫嚣着灼热的破坏**,它搅动着酸涩的苦痛,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剜走,留下空落落的瘢痕……
如此的,牵肠挂肚。
——这词一冒出来,就让他浑身恶寒。恶心。太恶心了。他怎么会想到这种词?
可他就是无法挪开脚步。
从清早被按在化妆镜前当傀儡摆弄开始,他就憋了满肚子的邪火。呵,要是他能做主,他才不想参加这见鬼的宴会;他更不想让妹妹来,那些虚伪的寒暄、探究的目光,那些戴着风雅面具打量她的男人,像在评估一件暨待拍卖的古董……都让他怒不可遏,指关节发痒。
阿彼霞……明明是他的。
不是财产意义上的“属于”,而是一种更早、更蛮横的存在:想当初,大人们不由分说地将一只哭唧唧的金毛团子塞给自己,宣布“这就是你的妹妹了”——好像他是什么专收麻烦的回收站似的;他抗议过、捉弄过、嫌弃过,他花了多少时间才勉强习惯身后多了根小尾巴,才在心里不情不愿地腾出个小小的角落,贴上“妹妹”的标签——
结果呢?
他们又说,这是阿卡狄亚的珍宝。
他们把她擦得闪闪发亮,推上展台、供一群贪婪的陌生人赏鉴;展示完了,是不是又要塞回那无形的保险箱里,连他都碰不得了?
呵、呵、哒。
——去他妈的“珍宝”!
阿蒙压根不想她变成什么“珍宝”!她压根不需要变得这么闪耀,这么……美。她不该招惹那些恶心的注视,那些莫名其妙的外人或虚无缥缈的传闻都不该勾起她的半分好奇。她只要安安静静、普普通通地待在他的世界里,就好了;他接受她闯进自己的家、抢走他老幺的宠爱,只要她还是自己可以随意惹哭、又偶尔逗笑(在他心情极好的时候)的小丫头,就够了……
(“……守护我们的妹妹,”哥哥说。他懵懂地接过那串血红的念珠。)
然而,世界正摇摇欲坠。
那些大人,他们轻描淡写地篡改规则,随意定义她属于谁、该成为什么。他们给予,又似乎正在夺走。而他无能为力。
他无法阻止她长大,无法阻止她越变越美,无法阻止外界的窥探和觊觎,更无法将她变回那个只归他一人欺负的小哭包。他狠狠攥着解下的领结,丝滑的布料在掌心揉搓得不成样子,一如他此刻一团乱麻、又无处宣泄的心情……
——等等。不止是外界,也不止是外人……
阿蒙霍然起身,按着妹妹的肩膀:“我们快回去吧,”语气近乎威胁——但妹妹不明所以地瞪着他。这时,下方又是一阵响动——二当家回来了。她欢叫一声,小兔子一样原地跃起、哒哒哒地奔下楼去。
方才,萨斯利尔与阿曼尼西斯并肩散步,回忆了一些当年同窗的琐事。末了,他礼貌地询问,是否需要护送回城,阿曼尼西斯谢绝了,而他坚持,至少派一名教子随行——梅迪奇就跃跃欲试。没错,这家伙在宴会的尾声又突然冒出来;据说,不止一位女士在通缉他,整晚他都躲在花园里抽烟。
但阿曼尼西斯选了……列奥德罗。
他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整整衣裳,僵硬地俯下铁塔似的身子、钻进弗雷格拉的超豪华Limousine。众人窃笑不已。
萨斯利尔目送车队离开。
他率领众人、返回大厅,不动声色,而心中感慨万千:尽管,他早已决定,既然回来了就不后悔,但他偶尔也会想象,被自己放弃的另一种人生。
就在这时,阿彼霞叫着“叔叔”跑过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 宝贝,怎么了,做噩梦了吗?”萨斯利尔抱起女孩,和颜悦色地问。阿彼霞红着脸、点点头。他扫视左右,所余不多的客人投来好奇的一瞥,又马上撤了回去。
“好了宝贝,快回去睡吧。你的女仆呢?”
“……抱歉,叔叔,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别怪她们,”阿彼霞拽他的袖子。
“叔叔,没事的,我一直在这看着她呢,”阿蒙站在台阶高处,清亮地放出声。女孩笑了笑,一步一回头地登上楼梯。
此时,二当家身后的教子们,有的看表,有的发呆,有的还在笑谈列奥德罗的窘态。这一切,阿蒙尽收眼底,也包括那个人、那只鲜红的领结——宛如一道割开喉咙的伤口。
梅迪奇兴味盎然地笑着。
他的视线越过二当家,追随着阿彼霞拾级而上的身影,直到她退回哥哥身边——后者以一个保护欲十足的手势虚虚框住了她。也就在这一刻,两人的目光隔空相遇。
一个是警惕的。
另一个在挑衅。
***
不眠的午夜,大红的法拉利在月光中飞驰。
车灯下的公路泛着铁青色,沿着海岸线,如尖刀般划过墨绿的橄榄林和深沉近黑的大海。海风携着萧瑟的凉意,灌进敞开的车窗,一路甩出滚石乐队被电音扭曲的音符。梅迪奇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夹烟、垂在窗外……鼓点震荡耳膜,轮胎碾压路面,海浪拍打礁石,而他以引擎的轰鸣撕破黑夜。
- Please allow me to introduce myself, I'm a man of wealth and taste
卫星电话的屏幕再次亮起,显示同一个未接号码——伯特利,上次联系还在他住院的时候,什么STT律所要养私兵、打算组一家安保公司,想找个有“实战经验”的狠人来带……我吗?梅迪奇嗤笑一声;可惜,他有更大的考量——阿彼霞小姐的美丽。那丫头还很青涩,是朵紧闭的花蕾,但她在萌生一种叫人心惊肉跳的美丽。与之形成残酷对比的,是阿蒙那小子惊人的幼稚和护食般的警惕——活脱脱是只守着肉骨头的吉娃娃,龇着还没长硬的牙。
多么可笑。
还有那些被他溜掉的桃花债,今夜之后,定会招来狐朋狗友的嘲笑。该说不说,这段时间,他连夜店都很少去了,以至有人闲话,是不是年纪上来、玩不动了……
——呸,你们懂啥?
可是,他也必须承认,一种前所未有的倦怠在袭来。那些彻夜的狂欢、走马灯般的女伴、无事生非的冒险,快感的阈值越来越高,事后的空虚越来越深。单纯的感官刺激已无法令他满足,像一块嚼了太久的口香糖,早就滋味全无。按下任天堂手柄的一刻——烈焰冲天而起,他想,斯蒂亚诺是对的,这的确是件好用的玩具,现在,他更是领悟,对一个成熟的男人来说,权力永远是更好的玩具。
- Brown sugar, how come you taste so good / Brown sugar, just like a young girl should
巴勒莫港的灯火被他飞快地抛在身后,那片他刚以血和火夺取的地盘。远处的海面,有点点亮光——夜航的轮船在缓缓移动,汽笛穿透海风与摇滚乐的屏障,隐约传入耳中,那声音有种古老的孤独。梅迪奇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父亲年纪大了,想回乡下养老,他劝妈妈留在城里,我为你置了大别墅,你爱雇几个女仆雇几个,你可以美美享福做老太太……但她不听,父亲去哪她去哪,哪怕乡下的每个邻居都曾耻笑过她的“出身”。当个“贤内助”、洗刷“风尘”的嫌疑,是她大半辈子唯一的追求,最近这回见到她,她还唠唠叨叨地劝——“儿啊,找个好姑娘,赶紧安顿下来……”
——好姑娘?
他讽刺地勾起嘴角。
——可怜的妈妈,如果你能亲眼见到,那个头戴月桂冠的少女,她本身就是一座荣耀的奖杯;她是唯一能打开伊实塔-切洛家族宝库的钥匙,这些年来,我们不遗余力地追回和整合那些失落的财产,在她名下已经累积成一个天文数字。这个女孩,能否触及你心中“好姑娘”的极限,如果,她也称你一声“母亲”,你和“传统”之间的那点心结,能否两清了?……
- Think the time is right for a palace revolution / 'Cause where I live the game to play is compromise solution
荒唐的念头在脑中炸开烟花。对呀,他想,干嘛不谈“传统”呢?谁从血火中救下孤女,谁为她复仇,谁就有权主张对她的监护、代管她的财产,乃至……娶她为妻,全盘接收她的一切。这本该是他的权利,虽然,凭米盖尔爸爸的一句话,都交给了萨斯利尔……可是,好妈妈,请你想想,这个女孩,原本可以做你的女儿……
弗雷格拉也是可笑。区区一个庶子,也敢拿来交换阿卡狄亚的珍宝!……其实,我们知道,价值高到阿彼霞的程度,传统上是只会“内部消化”的,纸面上的收养关系,撕掉就好。阿蒙无疑是头一号幸运儿,但也不仅是他;组织里,任何有能力的男人,够胆、够狠、够手段,谁能摘下这颗珍宝,谁就能瞬间获得无上的威望、泼天的财富,乃至,撼动阿蒙那并不可靠的继承权。说到底,谁服他呢?逼一个不成器的“王子”上位才是最残忍的,这小子就该投奔伯特利,去华尔街弄个有证诈骗的营生。
——真的,少爷,很适合你呢。
想到阿蒙可能的反应,梅迪奇几乎笑出了声。不过,把目光放长远,那小子不值一提,真正有趣的是另一位……他们的二当家。
堂·萨斯利尔。众所周知,这些年来,“叔叔”有多宠爱他悉心监护的少女,而他能分明感到,那是种深藏而克制、却也因此更显浓烈的占有欲。和所有人一样,他对这位实际的掌权者,怀着本能的敬畏;挑战二当家的权威,夺取他握在掌心的至宝,仅此一念,混合恐惧和极度兴奋的战栗就窜遍全身……
- I see a red door and I want it painted black / No colors anymore I want them to turn black
车在疾驶,永恒的夜,躁动的海,孤独的鸥,远方的城,航行的船……都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向后掠去,融入一片壮丽而模糊的背景。唯有滚石的节奏和法拉利的咆哮是尖锐而真实的,他享受着危险的速度,更享受着危险的心情……
就在这时,卫星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他瞥了一眼屏幕,依然闪着伯特利的名字。
——也好。他想。
赌桌上总该留张底牌。
假设,只是假设……尊敬的二当家打算将他沉入第勒尼安海。那一天到来前,伯特利和STT律所的安保公司,也算条不错的后路了。
最终,他没有接,只将油门一踩到底。大红的跑车如一枚灼热的箭矢,射向浓墨的夜色。
***
地球另一端,时差六小时的曼哈顿。伯特利拿着电话,走上俯瞰中央公园的露台。
“我见到你吹上天的‘金发公主’了,”阿曼尼西斯开门见山地说。
“哦?”
“脸蛋确实能打,不过……她真的可以追嘛?我弟去追了,真不会被浇进水泥桶里?”
“女士,富贵险中求啊。令弟成了,就是搞定西西里航线的功臣,不成,您也没损失,还少个分家产的……”
“疯子,”她挂了电话。
滚石的歌真适合梅哥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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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西西里的午后(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