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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哥努斯的身世相当复杂。
他出身希腊的弗雷格拉家族,弗雷格拉,便是全希腊——不,全世界最大的船舶货运集团,也就是俗称的“希腊船王”。作为巴勒莫港的大客户,他家子弟来巴勒莫读书,理论上不奇怪,不过,话说到这份上,相信大家也都明白——
大家族的事儿不简单。
老船王从年轻时起遍历花丛,为数众多的情人遍布社会的各个阶层。他与这些女士的情史,相识、相恋、争吵与分手,一向是八卦小报热议的话题。还有几位女士,凭自身的才德,与他保持了更长久的关系,在弗雷格拉集团中,担任高管、董事、基金会主席之类的要职。众多私生子女靠信托基金生活,时间一天天过去,孩子们渐渐长成,一些特别优秀、努力和得宠的开始进入集团、为他所用。老船王的后宫开始不稳——虽然它其实从来都不是太稳,但现在,方方面面的势力都介入其中,都想着为下一代布局。
安提哥努斯——呃,他算出局的。
他的同胞姐姐阿尔克缇斯用母亲的姓氏留学美国,获得美国国籍。毕业后,她先成了一位议员的竞选助理,准备积累人脉和经验,未来投身纽约州下的某个区级选举——该区聚集了大量的希腊移民——开启她的政治生涯。个人生活方面,她与大学时期的恋人稳定交往,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此人的父亲乃是STT律所的一位董事。阿尔克缇斯原本想把弟弟接到身边,但她最终参考一位朋友的建议,把弟弟送去了巴勒莫。
——这位朋友是谁呢?哎呀,真的好难猜——
阿蒙没有刻意搜集这些信息。
一来,它们本来也不是秘密,平时零零散散地也就听说了,二来,阿蒙就喜欢这种“未知”的状态,正如初来乍到的安提哥努斯,对巴勒莫的形势与阿卡狄亚的“内涵”两眼一抹黑,反而让他俩像“普通人”似的平淡相处。再说,“为艺术献身”(指女装)的时候,有另一位陪着,好像也没那么尴尬了,尤其对方的脸皮薄,穿王后的露胸戏服、束手束脚的样子,特别招笑。
——而且,我更好看。阿蒙心想。
导演很信奉弗洛伊德那套,安排男主跟“亲妈”(格特鲁德)有不少身体接触,跟“恋人”(奥菲莉亚)反倒没有,第三幕第四场,王子夜闯王后寝宫“打老鼠”,阿蒙也能快乐吃瓜(并没有)看戏。甫一登场,王子捅死(准)岳父,旋即扯着他妈开始长篇大论——“看,我爹、也就是你的前夫多优秀,你的新男人多丑恶,你咋就看上他了……”
刹那间,阿蒙的“反派雷达”嘟嘟地叫起来。他想,不对……这不对。
于情于理,干净利落地送走老王,搞定王后做他的新妻、群臣拥他为新王,克劳狄这人不可能一无是处。格特鲁德匆匆再嫁的情形的确可疑,但直到鬼魂出没都没传出什么流言,可见王叔平时做足了表面功夫。更进一步说,假如王子从小就厌恶、鄙视他的叔叔,对他不抱分毫亲情与信任的话,他为父报仇就不该有一丝迷茫。这出戏是1600年写成的,1600年的欧洲人还在烧女巫,而王子在目睹鬼魂并听说真相后继续怀疑,还设计了一出戏中戏来证实、或证伪……但阿蒙理解,他完全可以理解,哈姆雷特的情绪是真的,他的咒骂字字泣血——好比他自己,怎么可能“冷静客观”地看待梅迪奇这个人呢。或许一切都是误会,就是有人眼红嚼舌根罢了,他该更理智、不受影响,就算他当真产生了怀疑,也该设法去证实,或证伪……
——可是,你不觉得吗?梅迪奇恢复本色的头发,跟爸爸挺像的……
古老的蛇,在心底嘶嘶低语。
***
安提哥努斯生性随和,话不多但中听,总是笑眯眯的,很快就经营了一份好人缘。阿蒙把他引入黑魔法俱乐部,虽说他看起来反应慢一拍、成绩也一般,但在某些方面,他的学习能力意外的很不错。他与阿蒙在戏剧社做道具,查拉图讲星相学,他介绍老保姆传授的希腊民间土方术。有一回,阿蒙在学校缺了东西,又是梅迪奇“顺路”送来。那天,几位小伙伴在校外聚餐,梅迪奇小声问阿蒙:“那是,弗雷格拉家的孩子?”
“怎么了?”
“有意思。”
很快,阿蒙就知道为什么“有意思”了。
弗雷格拉家族新生代的翘楚、阿曼尼西斯女士,即将来巴勒莫,跟阿卡狄亚谈一笔大生意。顺带一提,她与萨斯利尔是早在留学时的同学。
“哥哥,是不是过一阵,我们就能见到她了?……”
一本厚厚的财经专刊摊开在妹妹面前。一张特写照,一段极尽吹捧的文字——阿曼尼西斯,欧洲最具影响力的女性商界领袖之一。
“……她深度参与并主导家族核心资产的管理与发展,尤其在航运、房地产及多元投资领域,展现出卓越的掌控力,”阿彼霞指着配文、念念有词,“在传统上由男性主导的全球航运业,她以冷静的判断力和对市场脉搏的精准把握,持续巩固并拓展了弗雷格拉帝国的商业版图……天啊,哥哥!她好厉害!也好漂亮呢!……”
出乎意料,阿蒙没有应,甚至没有嘲笑。他沉思地盯着那张黑白的面影。
每天下午放学到宿舍晚门禁,是住校生们自由活动的时间。一次,弗雷格拉会馆有活动举办,安提哥努斯也得露脸,出于好奇,阿蒙陪他一起去。两人没坐车,腿了十五分钟就到了,当时,阿蒙就很惊讶:
“你住得这么近,怎么不办走读呢,不是方便得多?”
安提哥努斯憨厚地笑笑,不置一词。
他很快就知道了。宾客,保安,工作人员,人来人往,一进大厅,老弗雷格拉的巨幅头像便以先声夺人之势,攻入眼球。冲击力极强的黑白灰,出自某著名摄影师之手,刀劈斧凿的轮廓、精雕细琢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个冷酷的古罗马皇帝。自然,船王的“御容”远不止一张,一幅披着圣乔治绶带勋章的半身油画,一幅不知啥场合拍的东罗马紫袍全身像,都令阿蒙印象深刻。又辟一整面墙,大大小小地挂满围绕他旋转的奥林匹斯星辰,姓名、职务和相片,以及,一些不知何故出现在此的,歌剧院与芭蕾舞团的首席名伶。
——阿曼尼西斯。
阿蒙一眼瞧见。
比其他人更大的开版,同样冲击力极强的黑白灰,同样对比强烈、轮廓分明的脸,同样突出了某种专横、傲慢的气质……必是同一位大师的杰作,一个宙斯,一个雅典娜。
“阿蒙?我这已经办完了……”安提哥努斯走来。
他看到阿蒙站在展示墙前,八成也知道他刚才盯着什么。他的嘴边,浮起一缕淡漠而苦涩的笑意:
“……我们可以走了。”
同样的一张照片,同样的一张脸——这张脸曾在墙上俯视他,这张脸正在光滑的铜版页上睨视他。阿曼尼西斯,船王的女儿——她也是安提哥努斯的“姐姐”。
***
关于,伯特利究竟在折腾什么“大计划”——把安提哥努斯弄到巴勒莫来,萨斯利尔压根儿不想费事去猜。他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对面连连喊冤——“阁下,鄙人敢对圣母发誓,这纯粹出自一片赤诚,想着为我们的阿卡狄亚母亲,谋一点实实在在的好处啊。”
“得了吧。拉阿卡狄亚下水,掺合你们的豪门内斗,你管这叫好处?”
电话那头,伯特利的语气迅速切换:“二当家,您听我说。弗雷格拉这艘巨轮,看着光鲜,龙骨早锈穿了。整个希腊航运业都在下沉——越来越多的船在远东造,货物在远东出发,雅典的船厂一家接一家的破产,失业的工人满街游行。船东的利润薄得像纸,手下跑的船比你我年纪都大……现在他家斗成那样,真为了那点‘遗产’?呵呵,分明是一群饿狼,想趁它还有几斤肉,先把它大卸八块了呢!”
伯特利顿了顿,似乎在等萨斯利尔的反应,只听到一片冰冷的沉默。他继续:
“……与其被外人肢解分食,不如自己动刀。阿曼尼西斯是个狠角色,我听到风声,她可能在谋划一个由她主导的‘大手术’——可能是重组,也可能是某种形式的破产保护,把那些拖后腿的、锈迹斑斑的不良资产,像垃圾一样甩掉。轻装上阵,才能重新起航嘛。”
“所以?”
“所以,她不是带着投资来了么?拆家前,把优质资产转移出去,配置到更安全、更有潜力的地方,比如,我们的巴勒莫。”他刻意加重了“我们”和“巴勒莫”的发音,“想想,假使弗雷格拉未来的部分重心,甚至是一个新的、干净的子公司,落户在您刚拿下的地盘上,这意味着什么?投资、就业、税收,随之而来的影响力!这可是给咱老家实实在在地输血啊!”
“说得轻巧。这跟你、跟美国人有什么关系?先不论那些做空、做多的华尔街把戏……”
“啊,美国人!……”伯特利笑起来。
“自从风帆时代结束,美国本土的造船业和远洋运输业就通通进棺材啦。一代又一代的政客高喊重建,要服务他们第一贸易大国的地位,但我们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退而求其次,他们想确保航运可用且安全,也很合理,重点是他们有钱,也愿意出钱。您看,阿曼尼西斯的计划想落地,少不了资金支持吧,STT也好,其他的美国伙伴也好……”话锋微妙地一转,“不能一蹴而就,我想,怎么也要几年……”
他的声音放得更低,带一种推心置腹的暗示:
“过几年,安提哥努斯那孩子也大了,给他一个分公司的职务,象征性的给点股份……他的亲姐姐可是在美国政商两届都铺了路的,他是一座现成的桥梁,去对接美国那边的投资人……好处自然少不了,想想,我们的新公司也许能拿到埃克森美孚的长期油气运单呢!”
“阿曼尼西斯会信你这套?把宝,押在一个被放逐的弟弟身上?”
“她呀,”伯特利慨叹一声,“您对她比我更了解,一方面,她不乏气量,另一方面,她也是女人——女人很难放下那些老一辈的恩怨。不过,还是着眼现实吧,阿尔克缇斯早已远走美国,她最重视的弟弟就在巴勒莫。阁下,选择是双向的,阿曼尼西斯怎么做,那边也都看着。”
“敢情,你还想促成她们家庭的和解……”
萨斯利尔揶揄。
“天哪,我可不敢‘调停’两个怀着宿怨的女人,那比肉身趟地雷还险,”伯特利呵呵笑道。“我宁可谈利益,实实在在的利益,值得我们向彼此踏出互信的第一步——阁下,那孩子就在您的眼皮底下,他是个宽厚善良的好孩子,大家都这么说……让他留下,让他跟西西里的下一代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就是一段佳话的开始:瞧,西西里欢迎外部投资,阿卡狄亚能提供稳定的环境……对了,您知道嘛,那孩子跟他姐打电话,很高兴地说,他已经跟一个阿卡狄亚的孩子交上朋友了……”
“你想说什么?”
萨斯利尔骤然警觉。
“阁下,您别急,您千万别急。年轻人交朋友,多好的事,多个朋友多条路,多几个朋友,将来,这大好的缘分……”
咔哒。
他把电话挂了。
嘟嘟的忙音。
不过,阿卡狄亚还是筹备了盛大的欢迎礼。两个孩子、阿蒙和阿彼霞,都将堂堂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