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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的后续:
爆炸不仅摧毁了仓库,也破坏了周边一片港口设施,反对派议员跳着脚控诉暴力,“扫黑除恶”终于叫停——不过,都无所谓了,阿卡狄亚已经达成了目的,正该把政治资源放在善后处理上。
梅迪奇等人多少挂了彩,全都进了医院,伤势较重的可能得歇上几个月——当然,这种级别的行动没丢命已是万幸。梅迪奇自己倒是还好,出院前,护士拿来一盒零碎物件,一个烫金信封——来自二当家——内含一张支票、一纸便签,叫他爱吃吃爱玩玩,就是注意点,千万别伤身。一个小包裹,乌洛琉斯送来的,装了他承诺给阿彼霞的护具;他是最早出院的一个,急着看一场现代艺术展——《天启、灵性与疯狂》。还有许多狐朋狗友,都说等他出来、好好地闹一场呢,但梅迪奇在这段日子考虑不少:想玩、啥时候都能玩,隔了这么久,肯定得先回大屋的。
自“那件事”——皮涅罗遇刺——以来,已经几个月过去了。
持续六十天的滚滚热浪,终于在进入九月后告一段落。午后突降一场雨,带来几许早秋的沁凉。半小时后雨停了,又过了半小时,只剩几滩路边的水洼,如镜倒映着刺目的蓝天。看不到什么人,他把车停进地库,推门、走进庭院:老榕树苍翠依旧,树下是新增的秋千,乌洛琉斯提过,但亲眼见到才发现,这东西更像一架藤编的摇椅,扶手间搭着一块可拆卸的松木板,成了临时的书桌。现在,阿彼霞就蜷在这架摇篮里,一会儿看,一会儿写……
“梅、梅迪奇大哥!”
她抬头喊道。
她着急把桌板推开,一不当心、碰翻一沓稿纸;“你坐着、我来,”梅迪奇帮她拾捡,“怎么,作业还没写完吗?”
“早写完啦!我在写信呢,奥尔尼娅她们都给我写了信,回来才看到,积了好多……什么?开学?我们接到通知,开学推迟一星期……对,哥哥已经去上学了。天啊,太好了……”
梅迪奇笑眯眯地看着她。
“哦!对了!怎么净是我一人在说了!”阿彼霞瞪大眼,小拳头砸向桌板,“梅迪奇大哥,我,我听说……”
“什么?”他低头研究桌板的卡扣。阿彼霞喜得眉飞色舞:“他们说,您立功了!”
“哦?咋说?”
“一伙坏人,要破坏咱家在港口上的货物,刚好,那天您在——您把他们都打跑了!……”
“差不多吧。”
梅迪奇按着机关,把桌板稳稳地移开。扶着阿彼霞的手,让她轻巧地落在地上——她踩着一双芭蕾足尖鞋,身穿香槟色的高腰蓬蓬裙,方领缀着奶油般的蕾丝和点点玫瑰花蕾;金发贴在耳后、梳成对称的花苞丸子头,垂下烟粉丝带如细长的花蕊。可爱——可爱到犯规。
梅迪奇把定制护具交给阿彼霞——“这是给你的,”装在一个礼品袋里。有防弹背心、护腕绷带、半指和全指的战术手套,当然,还有防弹眼镜和降噪耳罩。她惊喜地道谢。
“……对了,假如你要练枪,记得换件长袖衣服,要厚一点、不怕磨不怕脏的。”
女孩抬眼望他:
“梅迪奇大哥,您教我吗?”
——她肯定长高了,梅迪奇心想。
她瞧着几乎有些陌生。
应该不是错觉,应该不是他数月未见的想象——可能、或许、大概,阿彼霞在这个夏天,晒黑、消瘦了一点。呆在乡下,晒黑、消瘦一点,似乎也不奇怪,这张小脸的轮廓变得更清晰,过分娇嫩的孩子气也褪去了些许。
当然,她身上还是一股柠檬味儿。
——也不知,悠兰达妈妈看到她时有多心痛,又是怎样哭叫着、把她揉进柠檬堆里……
“……只要有空,”他思考、停顿了完全没必要的时间。“现在,我还有事找大当家。”
“现在,恐怕大家还在午睡,”阿彼霞欢快地接口,“我就帮您去问!……”
她转身、跑进屋里,裙裾翻卷如惊乱的云。梅迪奇注视着女孩的背影。
……天啊,孩子们长得多快啊。他想。
***
新学期的阿蒙又回到圣洛伦佐预科。他挺高兴,学校周围好吃好玩的地方比小城多多了,直到某天傍晚,他在校门口发现一辆流动冰淇淋车——服务员操着一口地道的阿卡狄亚乡音。
呵呵哒。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事属于“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自打乡下回来,叔叔批了给村里修路与水利维护的项目,但“教父”也不能凭空变出水来,该进城打工还是得进城打工。
另一桩他有所预期的、也更令他不爽:狂热的梅吹索伦,升级成了更狂热的梅吹索伦。
他满口的“传奇英雄梅迪奇”,连妞儿都懒得谈了,跑团时搓个火球大招都要扯一嘴港□□炸,还想给他的牛头人战士装上双持火箭筒——当然,索罗亚斯德坚定地否决了。
就连查拉图也凑了把热闹,煞有介事地论证,那一夜的战神火星与梅迪奇的本命太阳形成耀眼的合相,火象能量的共振达到顶峰,港口升起的熊熊烈焰,便是星辰落于凡间的投影。索罗亚斯德指出,这场行动的难度系数至少在25以上,梅迪奇不仅带队通关,还达成完美清场与战略目标占领的双成就,他准备把梅迪奇设计成一个传奇单位,放进他的下一个模组里……
——你们也是玩上了吧!
终于,在索伦又一次抒发他对梅迪奇之钦佩敬佩崇拜热爱到恨不得以身相许的时候,阿蒙忍不住阴恻恻地开口:
“听说,港口区那条夜店宾馆一条街,以后就交给他啦。你只要跟从前一样,到那里正常消费,就等于帮他创业绩啦。谁知道呢,没准儿你还会发现,他就待在你隔壁的包厢里……”
“真、真的吗?”索伦大喊,完全不顾(or 听不出)阿蒙言语中的讽刺。“我、我今晚……不,我现在就去!”
说完,他一溜烟儿地冲出活动室的门。
家族上下一致评价:梅迪奇真的成熟了。
当他从医院出来,首先做的,是回大屋拜见米盖尔;当米盖尔问他有什么要求,他不是讨封请赏,而是:
“我想回趟老家,看望我的母亲。”
——呵呵哒。阿蒙在心里冷笑。
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什么“出生入死大彻大悟”,“家族才是一切,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跟梅迪奇,谁跟谁啊?
人生如戏,都是演技……罢了。
梅迪奇可以对阿蒙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反过来,阿蒙又何尝不是?
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让无比依赖教兄的小阿蒙,眨眼间改变了态度?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众所周知的“讨厌鬼”、“养不熟”,叛逆、幼稚又自私吗?……
——我可去你的吧!
为什么要逼他回忆呢?
那一天,他偷偷听到,一些惊人的故事:
他们说,梅迪奇是米盖尔爸爸的私生子。
***
有过大家族或“熟人社会”成长经历的人都清楚,大量“经验与知识”属于背景板的存在,没人会特意告诉你,但你就得明白。阿蒙至今记得,自己躺在小床上,女仆拍着哄他睡觉,一边跟另一个女仆闲谈——你说,那个跑腿送杂货的乔万尼是不是跟洗衣房的乔万娜有一腿?小贝拉送她男朋友托马索的胸针,是不是被他转手送给了小妮娜?西尔维娅出嫁时肚里是不是已经揣上了崽,这个崽真是她丈夫弗朗切斯科的吗?还有,对了,老主人当年是不是真的老房子着火,疯狂地爱上一位年轻姑娘,不择手段地硬是把她从未婚夫的身边夺走,而她,就是如今二当家的母亲……
——你看,是不是很震惊呢。
再次强调,很多事,没人会特意告诉一个孩子,但没有哪个孩子,不会、也不能——当真一无所知。反之不叫天真,叫愚钝——甚至找死。
那位老主人,阿蒙的祖父,早已去世多年,但他仍然活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尤其,还活在悠兰达妈妈的嘴上。
他是阿卡狄亚许多现状的根源。
祖父是个很“传统”的人。
悠兰达妈妈所描绘的,从前热闹的大屋、满地乱爬的孩子,其中多数便出自他的骨肉。——“女仆生子老爷养”,私生子成为教子;如此“美好”的传统,虽然,可能有人觉得,它与另一些“传统”(比如,“妇女的贞洁大过天”)相抵忤,但真正生活在传统中的人们,不会感到矛盾和疑惑:阿卡狄亚的乡下姑娘到大屋干活,是履行一项严肃的封建义务,若她有幸为“大屋”——主要是老爷,也包括老爷的儿子和教子——生下儿子,当她在几年后,带着满满的积蓄回乡嫁人,有钱、有靠山、有体面,谁会指责她,谁敢指责她呢。
只有一点:
在时代新风吹拂下出生的米盖尔,根本不喜欢这样。
他与父亲在方方面面产生冲突,其中一些与女人——与对待女人的方式——有关。一场激烈的争吵后,米盖尔离家出走,大家都很同情他,都为他说情,也包括老教父的年轻夫人,幼子萨斯利尔的生身母亲。他老了,米盖尔是他唯一长成的合法儿子。他别无选择,只能向时间低头。
米盖尔继位后,他告诉管家,夜里不用派女仆来“侍寝”了,今后,他不会在女仆的肚里“留种”。就这样,一项古老的传统走到尽头。
——当初,年轻的米盖尔在外游历的时候,是否可能爱上一位不合适的姑娘,又安排一位同乡娶她,给她与他们的孩子一条合法的出路,这一切,可能永远无法确证。如果是真的,所有知情者都将保持沉默,这是omerta的一部分,如果为假——好吧,也很难说假,得益于历代教父的“努力”,历代教子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阿卡狄亚的血,大家心知肚明。
大屋的历史上,不乏收养、过继、招婿、教子上位的继承方式,不是因为他们不重视血脉,恰恰相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就是一家人,无论怎样安排,都是“肉烂在锅里”。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有对“体面”的追求,“嫡长子”的身份就是最重的一条;前一代的米盖尔是嫡长子,这一代是亚当——
而亚当已经走了。
***
现在,只有戏剧社——以及漫画——才是阿蒙在学校的安慰了。
好歹他们不在乎梅迪奇。
圣洛伦佐是男校,戏剧社的剧目自然以男人戏为主,许多老剧有女角色和爱情线,但只要高光戏份,如“To be or not to be”是男主贡献的,就可以把片段拿来演。当然,女主也不能彻底略过,她是什么人、她做了什么,男主的演员也得了解,因此,在平常学习和练习的时候,得有人扮演女角。这也是阿蒙同意反串的原因:假如当真上台表演,他女装留下影像又让叔叔看到……在老家,他还怎么混?
刚好在这学期,戏剧社来了一位新人。此人其实没报戏剧社,他报的是文学社,然而,“顾名知国籍”:安提哥努斯同学,你是希腊人吧?你会希腊语吧?你对古希腊文学——古希腊戏剧——一定很有研究吧?……什么,你完全不懂?没事儿的,快来吧小宝贝儿!……
安提哥努斯一脸懵地加入了戏剧社,本以为是提供希腊语的场外支持,不料,这学期排演《哈姆雷特》,多了两个女性角色的需求:阿蒙饰演奥菲利亚,安提哥努斯长得高胖一些,格特鲁德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