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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
家族是什么?
在北方、在欧洲、在那些流光溢彩的现代都市,这个词意味着一个法律和经济意义上的基础单元——“核心家庭”,和与之绑定的、可以随时变现的财产。又或,它还有另一个答案,是米盖尔在很久以前说给他听的:
“阿卡狄亚不是——不止是一群靠姓氏、血缘和婚姻凑合在一起的人。它是一片活着的土地,连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它——他们属于你,你也属于他们。”
它是同一片土地和雨露阳光滋养出的、巨大而坚韧的网;它以血缘、认同和忠诚为脉,将盘根错节的远亲、姻亲、世交、家臣,和所有依附于它,世代在此耕种、捕鱼、放牧、做工的人们,编织其中。阿卡狄亚不是“公司”或“投资组合”,那些佃农、渔民、牧羊人、酿酒师不是“雇员”,相反——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埋葬于斯,他们是这片土地“集体意志”的化身,而他们选择了你。
或者,用你更熟悉的商业术语:我们,是土地和人之间的契约执行人。
“宗主庇护权”,是我们的债务。
……
这不是唱高调,不是为某种早已过时的制度辩护。在这些年、这些事的经历后,萨斯利尔越发深切地感到,这是一份沉甸甸的现实:
如果没有这样的觉悟,他根本没理由选择留下。
在这推崇个人主义、享乐主义、原子化的时代,维系这张庞大而传统的网,意味着数不尽的牺牲、妥协,无底洞般的经济成本。它效率低下、它束缚自由,它要求你将自己的命运,和无数你甚至无法认全的人绑在一起。
为什么这样做呢。
他有足够的财富、人脉和“现代”的头脑。他完全可以做个潇洒的世界公民,在巴黎、伦敦、纽约的时尚街区终日逍遥。很多人已经这样做了,只要把这份“财产”、连同上面的一切“麻烦”打包变卖,换成可以全球流通的数字,就立等可取一段光鲜体面、无牵无挂的人生。
可是,米盖尔警告他:“背叛血脉的轻松,将变成灵魂的失重。”
……
如今,他也可以把这些大道理,一五一十地讲给阿蒙听。至于,现在的阿蒙能否真正理解——
他知道,注定不能。
***
悲观者拥有真理,乐观者赢得胜利——米盖尔,就是介于悲观与乐观间的人。
从年轻时起,他就在教育上慷慨解囊,令许多人万分不解:当时的主流观点,仍是“读书无用”,就算有人能靠读书改命,他只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因此这钱还是打了水漂。事实证明米盖尔的远见。走出去的阿卡狄亚人成了他扩展势力、搭建关系的触角,但凡混出点名堂,他们仍然渴望着衣锦还乡、对老家有所回馈。还有教子们;新旧之交成长起来的一代仍秉承了浓厚的“家族观念”,以加入组织、进入组织的核心为荣。这些聪明、能干且忠诚的年轻人,是组织最宝贵的财产。
——是的,忠诚。这种在当今越发罕见的品质,正是“乡土情怀”的产物。假如你的长辈、你的邻里,你生长的村社只知阿卡狄亚大屋的教父,不知任何天降或民选的官员,不出意外,你也如此;而“背叛”,将使此人、连同他的所有亲族,沦为被同胞唾弃的贱民。也因为,“忠诚”是个有限的概念,仅仅指向“宗主”和血脉相连的宗亲,列奥德罗带出来的同乡天然不会跟着梅迪奇走,反之亦然。
米盖尔希望弟弟知晓,“家族观念”也好、“乡土情怀”也罢,不是他“大业”的绊脚石。恰好相反,它是阿卡狄亚的力量之源,这份来自土地的“忠诚”,让阿卡狄亚的子弟们毫不迟疑地追随他、听从他,在这糟糕而不公的世道里,硬生生地抢下一块立足之地。可是,你也看到——我们都看到,它在消失,这份力量在消失;老人们的错误在于,他们觉得“转型”带来变化,变化就是坏的,却没有意识到,这是不可阻挡的大势所趋——时代在摧毁一切企图固定不变的东西。
现在,这份力量就握在你的手上。善用它,为阿卡狄亚攫取最好的位置、最高的利益——在它彻底消失之前。
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卫星电话响起,是一通陌生的号码。乌洛琉斯提起话筒,耳边传来梅迪奇的声音:
“来吧。”
说完就挂了。
稍后,他参见米盖尔,将此事告之。梅迪奇召唤他不会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么说,就意味着“前线”有大动作,自己肯定得去,他若离开,大屋得另行组织可靠的安保……米盖尔也明白。
“好的,你去吧。”
“二当家那边……”
“我会通知的,”他深深地看着乌洛琉斯,“你们小心。”
“Etiam,Patrine。”
几天前,梅迪奇获得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
海蛇帮控制下的一处仓库,被他们改造为秘密基地,武装了一伙暴徒——主要是从北非某国的内战中退下来的佣兵,做最后的底牌。是新近被请来的打手,抑或偷渡后衣食无着而重操旧业,目前尚不得知,梅迪奇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干掉他们。
为此,他制定计划、布置陷阱,准备将敌人一网打尽。诚然,他知道风险很高,也知道,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的概率很低,必须随机应变,还有,运气——办成任何事都需要运气;以及……乌洛琉斯就是那个“运气”。
早先,乌洛琉斯被米盖尔指给他训练的时候,同伴们都很奇怪:一个“神学院肄业生”有啥用,搞不好在十六岁前连枪都没摸过。
“……你们懂啥?军队里,神父都派到班组的!”梅迪奇赏他们一记白眼。
对了。他俩曾是小学的同学。
伙伴们在笑,不过,很快,他们不笑了,乌洛琉斯当真成了他们的“随军神父”,“士兵们”请他祈祷,把爱枪交给他“祝圣”,还索取他戴过的十字架……真的,乌洛琉斯的运气太好了,不仅平安度过了新手期,种种偶然和意外不伤他分毫,有时还为他保驾护航,甚至,有他参与的行动,战利品都更丰厚……比如那著名的洗衣篮,“伊实塔-切洛小妞”不就是例子?
这关键的一战,他肯定得上。
临行前,大伙儿虔诚地围着乌洛琉斯,等他完成这场行动的祝圣和祈祷,末了,一起道“Amen”。一位伙伴笑着说:“兄弟,不来句拉丁谚语吗?”
他还没发话,梅迪奇抢白:
“这我知道,Veni Vidi Vici。”
***
半夜。阿蒙还是睡不着。
他们已经离开了阿方索的村子,走亲戚来到另一家,夏日的夜晚依旧燠热,他不得已地爬起来,想着去厨房整点喝的。忽然听到女孩们尖细的笑声——阿彼霞跟主人家的俩女儿躺在一起,聊天聊到现在也没睡呢……
呵呵哒。
话又说回来……阿彼霞的表现的确令他刮目相看。
本以为,这娇滴滴的小丫头,住到这些远不如大屋的房子里,肯定会叫苦连天,但她很能自得其乐:有书,就看书,有同龄的小姑娘,就摆着一堆娃娃玩茶会游戏。在乡下,停电是常事儿,用不了电风扇,所有村民都坐到村口乘凉,阿彼霞听一位嫂子绘声绘色地讲故事,直到夜深,暑热消退。
不得不说,阿蒙比她挑剔多了。
他打开冰箱,一排雪碧和芬达,手伸过去,忽然想到——不对!他是大人!果断拖出一瓶啤酒。如今,叔叔允许他随餐喝点葡萄酒,冰镇饮料算忌口,能不碰就不碰,不过,青少年嘛,给他啥他不要,不让他干的他偏要干……阿蒙撬开瓶盖,迫不及待地灌下一口,惬意地感受泡沫迸裂的刺激和沁凉的苦涩,双眼漫不经心地瞟向窗外,看到有人——披着睡衣的某人,站在屋前的空地上……
村庄是昏黑的,月光前所未有的明亮。他认出了,那是他的叔叔,在外头抽烟……而且,他在打电话。随身携带的卫星电话。
阿蒙放下吹了一半的啤酒,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从小到大,他的学习和生活,大方向由父亲把控,细节方面,都是叔叔来纠错,偏偏叔叔又很自律,以身作则、树立了一个难以企及的榜样,以至他对叔叔总抱着一份格外的敬畏。但现在、也就是最近,叔叔对他变得更坦诚,会解答一些过去的疑问,会进行一些平等的交流。——我是大人了,他想,现在发生了什么,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必瞒着我……对吧?
风卷起晒场上的谷壳,空气里漂浮着晒焦的香草味和畜栏的腥臊。叔叔挂了电话,手指间,雪茄的一点鲜红,明明灭灭。阿蒙敏锐地察觉,叔叔周身的气场——总有些“沉郁”的气场——罕见地变得轻松了,叔叔转头看他,一张口,是更罕见的柔和语调:
“阿蒙,怎不回去睡觉呢?”
“呃,叔叔,我……”
“早点睡,”他笑吟吟地,拍拍侄儿的肩,“明天,我们就回去了。”
叔叔走向屋子,甚至哼着一支愉快的谣曲。阿蒙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背影。
——应、应该是好事吧,他想。
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
***
梅迪奇按下手柄。一声剧烈的爆燃,烈焰吞没仓库、连同其中的每一具尸体,火光映照夜空。
成功了。
伏击成功了。
阿卡狄亚成为港口区的大玩家,无可质疑,无法撼动。
对于梅迪奇没请示他——虽然请示了米盖尔——就冒险行动的事儿,萨斯利尔倒没什么意见。结果好、一切都好,他也清楚,梅迪奇为什么不请示自己……换成自己,虑及风险,他会叫小伙子们按兵不动,把佣兵的情报透露给警方;消息会走漏、暴徒会跑掉,没关系,现场会留下罪证,足够他们在议会斗争时占上风。即便现在,他也这么认为——如果在这次行动中折损了教子的性命,亦属得不偿失。
……算了。结果好,一切都好。
由此,他又想到,过去几年,梅迪奇同样深受保守派的非议,他花天酒地的生活方式,轻狂的少年崇拜他、浮浪的女人追捧他;虽说“风流”,对男人来说问题不大,也不该如此过火。他都不干正事,米盖尔还如此纵容,总不至于,真像某些离谱的传言——他是米盖尔的私生子……
咳咳。不至于。真不至于。
他还是干了正事的。
梅迪奇是教子中最交游广泛的一位。不拘街头的药贩子,赌场的荷官,酒吧的驻唱歌手,夜总会的红牌姑娘,也不怵“场面”上的人物,无论警局、律师和法官,议员与议员的夫人和情妇们,更别说其他家族的教子,在各种一掷千金、或轻松或刺激的场合,获取他们的态度和宝贵的讯息。阿卡狄亚要扩充在巴勒莫和港口区的势力,哪些人一定反对,哪些可以争取和拉拢,在港口大战开启前,他都整理、分析得一清二楚,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当然不止是好色或好斗而已。
——这家伙……萨斯利尔不禁微笑起来。
他会让你又气又恨,也会让你忍不住喜欢,他就有这样蓬勃、旺盛到难以遏制的,精力和魅力。他像埃特纳喷薄而出的熔岩,并且不会凝固。
他天生适应暴力的世界,在两位当家一起谋划“转型”的时刻,他以一场惊人的“暴力展演”宣示了家族的实力。谨慎会滑向“懦弱”,勇武或失之“残暴”,但以西西里人的性格,与其懦弱、宁取残暴。这起“武功”将长久地为人铭记,像那些恶棍、豪杰、英雄好汉的传说,至今还挂在人们嘴上……
现在,故事成真了:梅迪奇就是一位“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