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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亚诺的枪法并不出众。但由他指导工会的菜鸟们快速上手枪械,那是绰绰有余的,再说,各类武器的修缮和保养正是他的本职。还有□□;走私来的军用炸药,小作坊的土制炸药,附加各类“改装需求”,梅迪奇与他一起科研。比如,一串C4炸药的陷阱,用一台任天堂手柄操控……“用完、记得还我,”他恋恋不舍地招呼。
“啧,有啥稀罕的。大不了赔你几套。”
“那不一样。这只的手感特别好。”
斯蒂亚诺还设计了一套通过短波电台联络的方式,就差再编个密码本了,可惜,教子兄弟们只在想玩“间谍过家家”的时候才遵照那套无比麻烦的流程。
(——“盯着手下这帮小子练枪,也就罢了,还得教他们识字?”)
乌洛琉斯一直代二当家与“前线”保持沟通。后者始终强调,漂亮地结束战争、锁定战果,远比开启战端要难,为此,得限制暴力的烈度和范围,专心对付早已选定的目标——“海蛇帮”:这是一坨硬茬,行事作风嚣张且恶毒,在其族群内部也不受待见,阿卡狄亚打算取而代之,操作得当的话,与其他北非帮派达成默契,也不是不可能。
更进一步说,追究港口的历史、西西里的历史,你会发现,想彻底杜绝北非人,原本也不可能。多少本地人的身上,融了多少异域、异族的血,更是敏感话题,千万别深究。
开战前,二当家曾专门和列奥德罗讨论此次行动的要领。议会朝令夕改是常态,活儿得干得“快、准、狠”,哪怕一切顺利,也不能贸然扩大,免得不好收场。列奥德罗赞成这个意见;他粗犷的外表可能引人误解,把他当成那种“战斗爽”的莽汉——其实,他从未真正地冲昏头脑。
“……也得留心工会的态度,”乌洛琉斯(远程)提醒梅迪奇。对方是巴不得把脏活都扔给阿卡狄亚来做的,一来,我们得维护良好的客户关系,二来,价格合适的话,也不是不行……但这肯定得有个度的,你懂吧?懂吧?……
“我懂,”他无谓地弹弹烟灰。
——有时,“表演”暴力,比暴力本身更有意义。后来,梅迪奇果然碰上了机会。
***
与此同时,阿蒙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不能、也不会轮到他去“大显身手”;“教子哥哥们”普遍比他大十岁以上,很多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彼此总有份香火情,对他……对他就难说了,阿蒙不得不想——也不知亚当是否感受过这份压力,又是如何应对的,好歹,他还占着嫡长的名分,而自己……
自己……
自己还困在一条乡间的土路上。
六月初的一天,大屋来了位远房表亲,叫阿方索,年纪不到二十。阿蒙认定他来找工作的,也没留心他跟叔叔聊了什么,到了饭点,一盆火腿炖菜端上餐桌,不仅滋味鲜美,一股异香更是诱人胃口大开——腌火腿是阿方索拎来的“特产”。大家吃得赞不绝口,阿方索自豪地介绍,论起腌火腿的本领,十里八乡谁都比不过他的母亲,他姐姐也学了一手。啊,说到姐姐,他的另一位姐姐——堂姐——安娜,马上要结婚了……
满桌道喜。叔叔瞥一眼阿蒙:“对了,我们也去参加安娜的婚礼。”
……啥?
“好耶,是漂亮的新娘子!”阿彼霞喜笑颜开,期待而羡慕,“叔叔,我也想去——我也可以去吗?”
他微笑:“当然。”乌洛琉斯也问:“二当家,要我陪去吗?”
“不必。你留这儿最好。”
他又看向阿蒙——后者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怎么了?”
“……您确定,现在?”
——港口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二当家眼神一暗。旋即,他撇开视线,边盛汤边说:
“你现在不记得了。以前,你在他家住过一阵儿,那时你还小,安娜跟个小大人似的,成天照顾你,给你吃喝,给你缝补衣服……”
“我懂我懂,没问题没问题,”阿蒙点头如捣蒜。一时间,只有刀叉、杯盘,和老风扇吱嘎转动的响。
从小镇到阿方索的村庄,还隔着另外两三个村庄。他们开越野车,按说一天就能到,实则,每到一地,他们都停下歇脚吃饭,热心的村长还留他们多住一晚、又多住几天。阿彼霞快活极了,她碰到不少过去的同学,而且,到处是小动物——她喜欢小动物,新学校的每个班都分了笼养的兔子仓鼠,阿彼霞精心地照料它们,回来告诉家人,她以后想当兽医。
——呵呵,那是不可能的。阿蒙心想。
阿彼霞跟着老同学,摸鱼虾、采果子的时候,阿蒙正陪在叔叔身边,观摩人情世故的道理。从早到晚,村民络绎不绝地请求接见,都是亲戚——本家和教子们的亲戚,先代教子们的亲戚,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亲戚,向二当家唠叨、抱怨种种琐事——有关干旱的担忧,小麦减产的烦恼,攒不够嫁妆的闺女,一心想去巴勒莫打工的儿子……阿蒙无聊得快睡着了,也还勉强撑着、像叔叔一样,摆着端庄严肃和倾听的姿态。
婚礼当天,他们一早出发。途中得知,一条输水渠出事、导致前方道路冲毁,不得已、回头绕行。抵达村庄的时辰,因此迟了一点。三辆越野车慢悠悠地碾过碎石路,扬起细密的赭色尘烟。村公所的石灰墙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墙角的两盆天竺葵红得滴血。车未停稳,一群孩子便从小巷里窜出来,尖笑着,在车边打转。
司机拉开车门,热浪裹着烤面包和迷迭香的气息扑面而至。教堂前的空地上,女人们用木铲翻动铺满鹅卵石的烤炉,表皮焦脆的面饼在篮子里堆得冒尖。旁边架着一口大锅,在熬煮浓厚的蜂蜜色糖浆,阿彼霞吸吸鼻子,惊喜地扯阿蒙的袖口:“哥哥,是杏仁糖!”
村庄依山势而建,屋舍如阶梯错落。蜿蜒的婚礼队伍从钟楼方向而来,新郎的深蓝西装,新娘的白纱长裙,在满目的土黄色中格外醒目。头纱足有三米长,六个盛装的花童捧着,像敦实的小企鹅。
“堂·萨斯利尔!……”
蓄着大胡子的老人快步上前:“您来参加我孙女的婚礼,真令蓬荜生辉。”萨斯利尔与他握手、拥抱,从内袋取出烫金的信封:“愿圣母保佑这对新人。”
村民纷纷行礼。
——这一切的由来,是大当家。
当“港口打得不可开交”、二当家殚精竭虑的时候,米盖尔看在眼里,把弟弟叫到跟前、一番恳切的长谈:生意上,有奥赛库斯、赫拉伯根,港口那边,放手交给列奥德罗和梅迪奇,你呢,给自己放个假,整理一下心情,利用这段时间,把“乡土情怀”这块补上吧。我知道你一片赤诚,我也知道,老人们没有恶意;你代我回老家,到处走走、听听、看看,很多事,你自会得出答案……
(和稀泥也是一种智慧。)
还有,阿蒙——阿蒙也一样。
婚礼弥撒结束,宴会随之展开。教堂前的小广场上,长条木桌铺着浆洗发硬的亚麻布,堆满喷香的面包、油亮的烤蔬菜、整盆沙拉、整只金黄的烤鸡、烤乳猪,还有阿彼霞心心念念的、撒着坚果碎的杏仁糖。酒桶架在树荫下,深红的葡萄酒像血液一样淌进铜杯。手风琴欢快地嘶鸣,鼓点敲打着晒得滚烫的石板地,村民围成圈,跺脚、拍手、旋转,尘土蒸腾,混合着汗水和香料的气息。
作为新娘拐出二里地的表弟之一,阿蒙马上被拉进庆祝的中心。年轻人分成两拨,在遮阳棚下套圈、掷骰子、甩飞镖。两少年比赛掰手腕,阿方索带头,两边一唱一和地喊一支小调:
“玛丽想嫁人,嫁个俏郎君!”
“不要穷光蛋,不要老光棍!”
“玛丽想嫁人,嫁妆在哪里?”
“母鸡不下蛋,奶牛不产奶!”
“左一口,右一口!嘿!嘿!玛丽想嫁人,想得头发昏!”
哄堂大笑。一个长辫子姑娘跑过来,拧阿方索的耳朵——她是阿方索的未婚妻,她也叫玛丽。
阿蒙配合地鼓掌、欢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人群的边缘……就这会儿工夫,阿彼霞不见了。
***
起初,阿彼霞也在看热闹,但她很快就溜出来,沿着狭窄的小径在村里信步闲逛。村民多在庆典上,以至此时此地显得别样幽静,阳光晒暖了砖石墙壁,猫儿趴在低矮的院墙上打盹。绕过一个转角,突然,她碰见一个小姑娘,两人都吓一跳——阿彼霞先反应过来:
“嗨,你好!怎么不去广场呢?……”
原本靠墙发呆的小姑娘连忙站好,缩着头、瞪大眼,盯着阿彼霞的金发和裙袍,蓦然,小脸通红:
“我……我没有合适的衣服。”
阿彼霞愣住。
女孩瘦小的身上挂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罩衫,灰布鞋磨破了,露出蠕动的大脚趾。她们面面相觑。
“你在这儿等我!”
阿彼霞不容置疑地说。她转身跑向停在村公所旁的车子,不一会儿,抱着一条裙子、一双皮鞋回来,都是自己早上换下的。
“我看你和我的个子差不多——试试看吧,应该差不多!”
“……我,我不能……”
“有啥不能,”她催促,“快换上吧,婚礼多热闹,不去多可惜!……”
女孩瞬间红了眼眶。她拿着衣服、退回门里。几分钟后,她穿着浅蓝色的棉布连衣裙出现了,羞涩而兴奋:
“谢谢你,我、我叫西莉亚……”
“你好,西莉亚!我们一起去玩吧!”
阿彼霞粲然而笑。
手风琴的旋律变得更加轻快,曼陀铃的拨奏更加明亮跳跃。广场上传来哄笑和更响亮的跺脚声,一位婶娘被大家推到台上,领唱一支欢乐的歌谣:
春天来了,杏花都开了
我的心啊,燃烧着爱情
鸟儿欢唱,万物欢腾
多么美好,令人憧憬——
罗莎她嫁人了
还有萨丽达,还有佩琵内塔
我也是美丽的姑娘
我也想结婚呀
老人在跳舞,大人在跳舞。小伙子向心上人邀舞,姑娘们忸怩拒绝——引起更大的笑声。但婚礼是宽容的场合,最终,他们双双对对地进入舞池。
阿彼霞跟着哼唱、打拍子。西莉亚拉着她的手说:“来,我教你跳……”
英俊的少年郎呀
从这条街上走过
却从来没有一人
往我家瞅上一瞅
失落的心愿和泪水
摧残着我的人生
我也想要订婚
我也想结婚呀
萨斯利尔跟老村长坐了一桌。他们看到,不远处的树下,阿彼霞和一个本村女孩学舞,跺脚、拍手、咯咯笑着转圈,一红一蓝的裙摆交错翻飞。“……瞧这小美人,”老朱塞佩咧开缺牙的嘴,手肘捅捅旁边的人,“再过两年,怕要招来半个西西里的罗密欧了!”
桌边爆发出一阵粗粝的笑声。有人拍着大腿附和:“想追这位朱丽叶,先问咱这些提伯特答不答应!……”
阿彼霞似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朝叔叔困惑地笑笑,继续投入地学习;许是芭蕾打下的底子,她很快掌握了乡村舞的要领,一举一动富于韵律和优雅,悄悄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老村长家五岁的小孙子,趁机塞了一把葡萄在嘴里,奶声奶气、含含糊糊地问:“朱丽叶是谁?……”
老人们笑得更厉害。萨斯利尔用拇指擦掉他唇角的果渍:
“一个傻姑娘。”
夜幕已然降临
屋外夜色深沉
痛楚袭上心头
我身辗转无眠
轻轻打开门缝
痴痴泪眼朦胧
花骨朵儿般的少女
只能独自饮泣
众人合唱——
罗莎她嫁人了
还有萨丽达,还有佩琵内塔
我也是美丽的姑娘
我也想结婚呀
……
一排青年举起猎枪,鸣放的枪声惊起屋顶的鸽群。白羽纷扬中,阿蒙看清子弹击碎的彩陶罐——亮晶晶的彩色玻璃纸屑,如晚霞般挥洒、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