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萨斯利尔让年轻的干部们做好准备:港口区的混乱和接连几桩骇人听闻的恶性案件将推动市议会通过一项有利于“本土派”的决议。近些年,此类决议并不少见,无非责成警方严厉打击港口区的“恶势力”、限制非法移民和难民而已,也都沦为一纸空文,但这回,情况可能大不相同,因工会正在摩拳擦掌,准备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阿卡狄亚得到承诺,在“战争”期间夺下的地盘,都归他们所有。这是家族决定接回阿蒙的背景:本地帮派通常遵循“点到为止、祸不及妻儿”的原则,抛开某些古老的“荣誉信条”不谈,亦有实实在在的考量——高端的购物场所就那么几个,人人热衷的好学校就那么几间,真在这些地方搞出事儿来,伤害可能无法特别精准地控制。但新兴的北非帮派就没有此等顾虑了,该防还是得防。
事后复盘来看,这决定显得无比正确。就在投票前的几小时,一名工会领导人(被认为对资方与北非帮派特别强硬)遭到枪击,进了医院。
列奥德罗的手下马上接管了医院的防务。顺带一提,这家医院有阿卡狄亚的注资,尤其擅长各种跌打损伤,刀伤和枪伤。
稍后,萨斯利尔和梅迪奇一同赶到。伤者还在手术室中,他的妻子和副手还在门外等候。萨斯利尔嘱咐护士带夫人去休息,再把副手一起叫进会议室。
皮涅罗先生……嗯,他差点送命,不过,应该可以抢救过来……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他示意副手去接。
来电的是某某议员的秘书。某某,即与他们交好的那位“本土派”的议员。
他们交流了工会主席的伤情,对面又告知,议会将紧急组织一轮投票,关于,是否推迟、抑或取消前述“决议”的投票。
萨斯利尔扫一眼副手。他面色惨白,好像也一样失血过度似的,双手不受控地微微发抖。
他又望向两位教子。列奥德罗把玩一只打火机,一下一下按着开关,打出火花。他的毛发本就生得茂密,现在,眉头紧紧地锁着,浓眉几乎连成一线:
“皮涅罗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一位朋友受害,而我们无动于衷的话,也不会有人再成为我们的朋友了。”
梅迪奇是萨斯利尔从一个夜总会的包厢里叫出来的,走得匆忙,胡子没刮、衬衫也皱巴巴的,而神色一如既往地犀利:
“他们搞这事,就是想吓住议会的那帮软蛋。可惜,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种——必须由我们推上一把。”
忽然,会议室外传来一阵响动。“夫人、请等等……”年轻护士的喊声,还有手忙脚乱的保镖——接着,门被推开了。皮涅罗夫人僵硬地站着:“……别给我镇定剂。我不需要镇定剂。”
“夫人,”男士们纷纷起立。
她恍惚地转动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萨斯利尔:“阁下,请为我的丈夫讨回公道。”
“当然。我们马上去做。”
列奥德罗陪副手——斯卡拉蒂先生——前往工会总部,告诉众人,化悲痛为力量,一切计划照旧进行;须知,皮涅罗先生即便生还,健康状况也不容许他继续执掌大局,身为副手,能否接过他的政治遗产,端看这次行动的成果。梅迪奇护送皮涅罗夫人去了议会那边;议员们正乱作一团,枪击案的幕后主使可能也在其中,不过,当齐默曼议员登上讲坛,挥舞着皮涅罗先生的贴身血衣,铿锵有力地号召大家“与邪恶抗争到底”的时候,那份决议便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毕竟,谁能接受自己长期生活在几条虫豸的威胁中呢?
萨斯利尔挂了电话。不觉松了口气。
他很清楚,就算有人习惯深思熟虑、完全了解切身的利益,但在某个关键时刻,必须马上做出一个攸关他前途命运——或更多人前途命运的决定时,推动他的,往往也不是什么“深思熟虑”,而是某种“血气”、“冲动”,总之,更“偶然”、更“非理性”的东西。齐默曼先生本可能跟其他人一样恐惧,但皮涅罗夫人的悲痛打动了他,或者说,挥舞着血衣、登上明天所有报刊头条的前景打动了他……萨斯利尔悠悠地想,不觉勾起笑意。
这就够了。
现在,他得离开巴勒莫。齿轮已开始旋转,随后发生的一切,不能与他搭上任何关系。
***
阔别不到一年,阿蒙又回到了中学母校。
首先,他注意到,学校附近的餐馆、小卖部里多了些操阿卡狄亚乡下口音的服务人员,有些还是熟面孔,通向小城的高速岔路口重新开始施工——铺设管线之类——又增设了核查来车的岗哨。只能说,叔叔真的很关心他与阿彼霞的安全。
每到周末,司机接他们兄妹一起回到大屋。叔叔有时会亲自接阿彼霞,但他从来不接阿蒙——出于一些可以想见的、安全上的顾虑。
的确,除了默认安全的大屋,家族的核心成员一般不会同时聚拢在其他地方,宗教场合除外。这就是米兰灭门案如此耐人寻味的原因之一,我们并未听说什么特殊而重要的理由,为何,伊实塔-切洛全家都去了呢……
无从得知。
隔三岔五,阿蒙仍会接到圣洛伦佐同学的电话。查拉图和索罗亚斯德跟他日常问好,聊些不相干的琐事,索伦则俨然成了非正式信源的批发站:警察有义务维持秩序,但他们只在港口区的外围增设了几个巡逻点(美其名曰,防止暴力外溢),每天固定时间进去晃一圈,等天一黑,里头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他们压根儿不管。数目不详的伤员被拉进工会运营的医院,数目不详的油桶每夜沉入巴勒莫的海湾。几个知名的独立记者,或探子,以各式各样的名义被控制起来。议会从早到晚吵得昏天黑地,反对派一手准备推翻决议,一手企图引入宪兵。有些原本稳定的街区也不知凑什么热闹,开始风吹草动……
——呵呵,你知道得可真多啊,阿蒙心想,我这儿想打听点啥,还得偷偷摸摸……
一天,他和妹妹一起吃点心,阿彼霞忽然压低声音:“哥,最近生意不好做吗?”
他吓一大跳:“你说啥?”
“叔叔的心情好像不太愉快……”
阿彼霞掏出一份报纸,摊在桌上——一份财经类的报纸。小手划过一行数据:
“这是船舶指数,这是货柜指数……最近的波动不小。叔叔开贸易公司的嘛,肯定会受影响……”
“所以?”
“你说……”妹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我是不是……不该买那么多衣服?”
“你……”
阿蒙呛了口汽水。
“你,咳咳,别傻了。咱家不差你两条裙子。”
他一把抢过报纸,揉成一团。
有一说一。萨斯利尔的心情确实不太愉快。
跟船舶指数没啥关系。跟港口区的形势……也没有多少关系。
都是老生常谈了。
似乎,只要他在大屋多呆一阵儿,老家人们就开始催婚;婚姻,或者说,婚姻的反面——不婚,成了他头顶的该隐标识,随时随地闪瞎人眼:他们的二当家,实在太“现代”、也太“欧洲”了。
“进出口贸易公司”也一样。
正是为了更好地从事“进出口贸易”,二当家才谋划夺取港口区的地盘。对此,老家人们颇有烦言。
他们向米盖尔抱怨:
现在的年轻人不愿留在柠檬园、橄榄园,不愿沾一点儿农活,都想去巴勒莫,条件稍好的,就想去美国。现在的年轻人都愿在二当家的手下谋份生计,且不仅仅是阿卡狄亚的年轻人。开公司能挣钱,或许,他将不再需要我们。神父徒劳地敲着讲坛,台下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回应,与此同时,大城市的商品与恶习,通过港口和四通八达的道路,通过里拉和美金,通过电话和电视……无孔不入地输入每一座村庄、每一道山沟。这是必将来临的新时代,或许,但这个时代没有上帝、没有传统,甚至没有人。我们在死去,米盖尔,阿卡狄亚在死去……
这番话不知怎的,传到二当家耳边。他冷着脸,久违地来到靶场,打了一下午枪,回到大屋、饭也没吃,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深夜。
——我乐意看到银行账户上的数字增加,我也乐意看到,阿卡狄亚的乡亲老有所依、幼有所靠。我乐意投资房地产,让渔民的孩子去倒咖啡、刷泳池,我也乐意投资学堂和诊所,毕竟所有人都用得上。我乐意年轻的男人找到养家糊口的工作,而不是成天喝得烂醉、一言不合就互捅刀子。我乐意十几岁的小姑娘去上学,至少去打个短工,而不是手上牵着、肚里怀着,小小年纪就难产而亡……
所有把“柠檬园、橄榄园”当成人间天堂的,都不妨去巴勒莫看看,到港口区的贫民窟看看,张嘴问一问,为什么,他们宁可被打断腿也要从村里逃走,从每一道山沟里逃走、拖家带口地逃走,宁可像虫蚁般蜗居在泥泞的黑街里,为着几个铜板出卖身体和血汗……
春夏之交的夜晚,暖意融融。他的心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寒,自我怀疑了很久、很久——我究竟在干什么,我到底想得到什么……直到,生理机能终于占了上风,他饥肠辘辘地下楼、不想叫任何人,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透明的隔板上,摆了一排鸡蛋。每一个都画了可爱的笑脸,涂着鲜红的爱心:
“叔叔,每天都要开心哦!”
他愣住。呆立许久。
陡然,他笑出了声。
***
“……乌洛琉斯大哥!好久不见呀!”
艳阳天气,榕树下的青年回过头,轻轻一点:
“Idperiit.”
“它消失了……您指,那蜂巢?”阿彼霞也仰起头、指着空空的树梢,“确实,它不在了,叔叔叫人把它摘了;”不仅摘了,还装了一架秋千,在庭院的空处钉了几个靶子,权当靶场。“乌洛琉斯大哥,您是来教阿蒙练枪法的吧?我也想学——您也可以教我嘛?”
话音刚落,阿蒙从屋里慢吞吞地出来:“哟,是你呀。怎么不跟梅迪奇在一块儿?”
对方瞟他一眼,未置可否。阿彼霞深感丢脸,企图圆场:
“啊,说起来,斯蒂亚诺大哥呢?……”
总有一名教子留守大屋,通常就是斯蒂亚诺——最宅的那个。“……他?”阿蒙一撇嘴角,“不知道吧,城里开星战迷的聚会呢,这家伙,屁颠屁颠就去啦。”
说着,他熟练地摆pose:
“I AM YOUR FATHER !”
——天哪,太尬了。阿彼霞冷得起鸡皮疙瘩。
“瞎说。真有星战迷的聚会,你自己就去了,在这儿哄谁呢?”又转向乌洛琉斯,“您知道吗?……说起来,您来换班,可真少见……”
“城里开了一家枪馆,二当家派斯蒂亚诺去指导一段时间,”乌洛琉斯突然开口,毫不滞涩地吐出完整、复杂的现代呆梨语长句子,“小姐,你想练枪、不是不行,但你需要一套特制的护具,我会帮你订购的,现在,你没有护具,即便用橡皮子弹,那噪声,你绝对受不住……”
“哦!”女孩失望地叫了一声,情知他是“赶客”了,低着头,怏怏地回到屋中。阿蒙揣着兜,兴致勃勃地看他:
“情况不坏嘛,你都有空过来了……”
“Cave quid dicis, quando, et cui,”教子冷冷地打断。“戴上你的护具——想开始,现在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