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绞痛的头部唤醒的,仿佛有一根铁丝在太阳穴里来回戳刺。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还站在院子里。睁开沉重得像挂着铁块的眼皮之前,我闻到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身下的触感柔软,我正躺在一张不同于宿舍里那种硬得像钢板的床上。
映入眼帘的天花板同样陌生,均匀地涂抹着白灰,房间里光线昏暗,煤油灯的亮度很低。我艰难地转动脖子,勉强看清了屋子的布局,十张相对的床铺整齐排列,最里侧的墙上有一扇紧闭的小门,里面大概是附带的小房间。我在私立女校里待过,知道这里是诊疗室,学生们身体不舒服或是受伤的时候,都会来这种地方。
右脸火辣辣地疼,像被人用烧得滚烫的铁棍贴过。我摸了摸脸,发现上面蒙着一块纱布,有人帮我处理了伤口。
思绪的冰层开始碎裂,浸没在深水中的记忆裹挟着雪地的严寒一并浮上水面,室友们的虚假笑容、食堂里盯着我的无数双眼睛、多萝西的辱骂和鞋底碾过伤口的剧痛在脑海中复现。我咬紧牙关,全身像被拆散般酸痛,仅仅是尝试动了动,肌肉就疯狂抗议起来。喉咙和脸发烫,身体却打着寒战,胸口也闷得发疼。
原来我在院子里晕了过去,还发起了高烧。
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七,现在应该是晚上了,距离那场噩梦已经过去了接近十个小时。肚子饿得失去了痛觉,整整两天,我只吃了一片面包和一碗麦片粥。
获救的消息只让我心底一片冰凉,绝望的藤蔓缠住心脏,我感觉呼吸困难。我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温热的液体顺着太阳穴滑进发丛,我还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罚站时就流尽了。
“呜……呜呜……”
极力压抑的啜泣声从唇间逸出,尽管诊疗室里空无一人。来到孤儿院后,恐惧和畏缩几乎成为了我的本能,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这些坏情绪的阴影下。我害怕陌生的事物,如今我甚至害怕见到生人,他们肯定都会觉得我又蠢又坏,肯定会觉得我是个满嘴谎言、喜欢耍小心思的讨厌鬼。要是现在让人发现我在哭,我一定会被冠上娇气包的名号的。
为什么要把我从雪地里救回来呢?我为什么还要醒来呢?如果能一直睡下去,是不是就可以死掉了,就可以摆脱这一切,去妈妈和爸爸在的地方了?为什么我不能像水孩子故事里讲的那样,直接在雪地里融化,变成雪孩子呢?
就在我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时,我敏锐地听见了门外走廊上逐渐靠近的细微脚步声。
我吓得屏住呼吸,连忙擦干脸上的泪水,将半张脸藏进被子,眼睛警惕地盯着门口。
门把手“吱呀”一响,敞开一道缝隙。一个并不高大的影子迅速地溜了进来,动作很轻捷,像躲避猎人的小兔子。借着走廊的光线,我隐约看出来那是一个女孩。门被轻轻合上,我不敢再观察,连忙合上双眼,努力调整急促的呼吸,使自己看上去是睡着了。
脚步声略微停顿了一下,便目标明确地朝着我所在的床位走过来。她在床头位置停住,似乎弯下了腰,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脸上,这个神秘人正在近距离观察我。倘若我现在睁开眼,就能知道她是谁。
新一轮的恐惧涌上心头,我竭力控制住不让自己发抖,在那长久的凝视中僵得像块石头。这有点像我以前和别人做过的木头人游戏,但显然这个更吓人。
是谁?她想做什么?是弗兰克夫人派来的人吗?还是别的想来捉弄我的人?
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来的不是多萝西。床边的女孩应该凑得很近,我从她身上闻到的不是奇怪的牛奶味,也不是11号房间里任何一个人的气味,而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像堆积的新雪与肥皂味混合的淡淡气息。
像是经过了好几分钟,又或许只过去了十几秒,那个女孩才直起身子。我刚松了一口气,身上的被子就被掀了起来,紧接着,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探进来,抓住了我放在身侧的右手。
我险些条件性反射地甩开。但想象中的伤害并未到来,她轻轻掰开我蜷起的手,把一块冰凉的东西放在了掌心上,然后很有耐心地、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指头一根根卷曲回去,让我稳稳地握住了它。
被子重新盖住身体,她甚至替我掖了掖被角,便不再停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诊疗室。
确认没人之后,我才敢睁开眼睛。我迫不及待地从被窝中伸出右手,掌心里躺着一颗被简陋油纸包裹着的小小方块。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微弱的甜味穿过室内弥漫的消毒水味和药味,清晰地钻入了鼻腔。
是糖?
我震惊地瞪大双眼,不顾尚还酸痛疲劳的身体坐起身,双手颤抖着捧着这颗糖,几乎有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在这个食物匮乏,燕麦粥都稀得能照出影子的孤儿院,糖是毋庸置疑的奢侈品。怎么会有人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就为了给我送来一颗糖?那个人到底是谁?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又一个新的陷阱?
我一时间忘记了哭泣。
临近要吹灯就寝的八点半,诊疗室的门被重新推开。医生和一名面容严肃的修女走了进来,他检查了我脸上的伤口,重新涂抹药膏,换上了一块新的纱布。他摸摸我的额头,又用体温计测量了体温。
“101华氏度,还是在发烧,但比之前好多了。”他声音平淡地说道,像在宣读报告书。
修女走上前,递给我两片用纸包起来的面包,那意思是要我现在就吃掉。我慌忙将糖藏进大腿下面,伸出双手去接。
在两个生人的注视下,我尴尬万分,只得深深地埋下头进食。没有水,粗糙的面包挤压着干痛的咽喉,每一口都像在吞砂纸。由于过度紧张,我吃得很快,没嚼几次就往下咽,食物堵在喉咙里,我用力地一下下梗着脖子,才能勉强将它们送进胃里。
吃完后,医生端来一小碗深色的药液,刺鼻又苦涩的气味使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他明显早已料到我的退避,并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把住我的下巴喂我一口气喝了下去。难以忍受的苦味在舌根炸开,我皱紧脸,喉咙遭遇接二连三的冲击,差点呕吐出来。
“在这里睡一晚上再回去,”医生说,“方便观察,也免得传染别的孩子。”
站在一旁的修女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等我从不适中缓过来后,才开口道:“艾露琳妮·弗恩,你被调离了11号房间。”
她念我名字的口气像在念物品编号,但至少,从她和表情一样毫无波澜的声音中听不出厌恶。
“弗兰克夫人认为你不再适合留在那里,你现在被调到了22号房间,那里住的孩子……”修女停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两眼,才继续说下去,“总之,希望你今后安分守己,不要再惹麻烦。”
我僵硬地点点头,咬住下唇没有出声。修女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说住在22号宿舍的人全是怪胎,需要被特别关照?我一时又想起了多萝西的侮辱,不过这意味着我不用再回去面对她和她朋友们的嘲讽和欺凌了,大概算是好事吧。可是,新宿舍的那些人,又会怎么看待我呢?
“既然你明白了,我也不必多停留。现在已经到就寝时间了,晚安,弗恩小姐。”
她注视着我躺回床上,才熄灭煤油灯,和医生一起离开了诊疗室。直到门被彻底关严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因为高烧而粗重的呼吸声时,我才敢在被子里摸索起来,做贼般掏出那块已被捂热的方糖。
仍然有无数疑问在心头盘旋,我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女孩的身份。可以笃定的是,孤儿院的三餐里都不可能有方糖出现,爸爸用它泡咖啡,妈妈也不会把它放到菜里,这很可能是从厨房里偷出来的。她究竟为什么要冒险把这样珍贵的东西给我呢,给一个素未谋面、人人讨厌的新来女孩?
我贪婪地把它放在鼻前嗅闻着,淡淡的甜味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明亮的壁炉、柔软的羊毛毯、妈妈亲自烤的香气扑鼻的姜饼、爸爸抚摸我头顶时含着笑意的眼睛……那些我刻意忽略、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温暖记忆,伴随着这丝微弱的甜味,争先恐后地冲刷着我受伤的心脏。
至少在现在,我不认为它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陷阱。我终于控制不住,用舌尖轻轻地、飞快地舔了一下。
只是一下,纯粹的甜味就从舌头蔓延至全身,瞬间驱散了还残留在口中的药味。
眼眶迅速湿热,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侧卧着蜷缩起来,将握着糖的手牢牢贴紧胸口。不断发冷、剧烈寒颤的身体里,有东西正在慢慢融化。
第二天早晨,医生再次来检查了我的状况,我基本完全退烧。他又给我喝了一碗药,换下脸上的纱布,告诉我可以去食堂吃早饭了。
经历了那些事后,食堂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公开刑场,我不敢去想象,如果我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去会发生什么,更别提弗兰克夫人是否会把我赶出来。但如果还不去的话,我迟早会因为饥饿又一次进诊疗室,三天两头就晕倒,到时候还得背上新的外号。
我无意识地把手按在空得瘪下去的肚皮上,心里虽然十分纠结,脚却往大厅的方向走去。路上一个人都没遇到,走到大厅门前时,我踌躇了很久,最终让生理方面的需求压倒了对羞辱的恐惧。
我听着门另一侧逐渐平息的喧闹声,估摸着大家应该都找到了位置坐下,这个时间点不太会有人注意门口。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把门推开一条缝,泥鳅一般迅速地闪身进去。
我正准备猫着腰往领饭的地方跑,甚至还没看清食堂里的景象,一道我最恐惧听到的懒洋洋的的洪亮声音就刺破了空气向我袭来:
“看呐,我们尊贵的小偷公主驾到了!哟,脸上还戴着勋章呢!”
食堂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讥讽的、轻蔑的或者看热闹的,昨天发生的一切显然让我成为了所有人眼中的笑料。
多萝西见我僵立在原地,继续火上浇油,“伊拉,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呢,继续偷东西吗?为了多得一块新勋章?”
“今天早餐没有面包,她可没办法偷了!”
“胡说,她可以把粥兜在裙子里装走啊,是不是?”
笑声和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毒蜂,轻而易举地蛰穿了我自以为搭建稳固的心理防线。双眼迅速蓄满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没有任何人用善意的目光看着我。我动弹不得,在喧哗声中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逐渐变成光怪陆离的万花筒镜片。
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巨大的羞耻感和孤立无援的恐慌扼住了我的脖颈,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丢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鸟儿,裸露的皮肤在恶意的目光下燃烧,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我微微后退,右手下意识地遮住脸上的纱布,伤口又开始疼了起来。
再多待一秒钟,我就会彻底崩溃,会烂泥一样瘫倒在地,或者歇斯底里地尖叫。
快逃跑!
这是脑海里唯一剩下的念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猛地扭过身,甚至顾不上维持表面的镇静和礼仪,像一只被猎枪惊起的野兔,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大门,将越发高涨的哄笑声狠狠甩在身后。
我盲目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奔跑,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涌出,世界化作了充满窒息感的色块。我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拼命摆动双腿,仿佛只要跑得够快、跑得够远,就能让所有痛苦的事情从我的世界里离开。
为什么?妈妈爸爸带着笑意的脸在泪花中一闪而过,与那些像怪物一样扭曲兴奋的脸截然不同。
我似乎又开始发烧了,喘气时喉咙肿痛,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玻璃碴子。没有人会喜欢我,没有人会接纳我,我就是一个麻烦,是怪胎……自厌的情绪从心底疯狂滋生,弗兰克夫人的厌恶、多萝西的欺凌、冷漠的修女、看热闹的人们,一切都在向我证明着,我是一个惹人厌的坏孩子。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绝望渗透进骨髓。我又开始想着,或许昨天冻死在雪地里,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结局了。
在某个我分不清是哪里的楼梯转角,我耗尽了所有力气,脚下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膝盖和手肘撞击在冰冷粗粝的地面上,肯定又擦伤了,尖锐地疼起来,但这疼痛与心灵的创伤相比完全不值一提。所有勇气、所有希望、所有可笑的期待都被粉碎,我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放任自己趴在地上,将滚烫且布满泪水的脸埋进手臂,发出压抑已久的嚎啕。
不知过去了多久,脸下面那块地面被乱七八糟蹭上了眼泪,我哭得浑身发抖,完全喘不上气时,头顶上方传来很轻的声音。
“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是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音色不算非常甜美,但是很平静,没有任何嘲弄或者厌恶的语气。
害怕和羞耻感擒住了我,我一声不吭地趴了几秒,才慌乱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向上望去,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身后窗户中透进来的光线洒在她的身上,女孩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微微俯下身体看着我。她看上去大概有十一二岁了,身形纤细,穿着虽然打着补丁但很干净的灰色制服。那头深棕色的及肩短发梳得很齐整,泛着健康的光泽,不像许多孩子的头发那样枯黄油腻。她眉眼清丽,两颊上有天使的吻痕——均匀地分散着一点可爱的雀斑,皮肤在光线下显出缺乏日照的苍白,却衬得她那玻璃一般的绿眼睛更加透明。
此刻,这双绿得像树叶的眼睛里没有好奇的探究、没有嫌弃的回避,没有我逐渐习惯看见的幸灾乐祸或者嘲讽,也没有修女那种仿佛在看无生命物体的眼神。它们安静地倒映着我的影子,莫名使我的心跳平复了很多。
然而,当我从她眼中望见自己时,强烈的窘迫感重新燃了起来。我现在该有多丑啊!脸在地上蹭得满是污痕,还因为哭泣涨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摔跤时还把头发和衣服整得非常凌乱。在这样干净整洁的女孩面前,我简直就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我畏缩地避开了她那只想拉我起来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站起身。
“不,不用了……”我把头埋得很低,声音因为堵塞的鼻腔而含糊不清,“不麻烦你,不,不用管我……”
我太脏了,会弄脏你的。这句话我没能说出口。
她的目光仍然停在我的身上,沉默了片刻,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表现出情绪波动,只是缓缓收回了手臂。
她轻轻“嗯”了一声,从台阶上迈下左脚,继续向楼下走去,步伐轻盈而平稳。
就在她与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飘入了鼻腔。
我愣在原地,忽然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像是……我努力抽了抽鼻子,分辨着气流中残留的气息。
是像雪花和肥皂混合的味道!
那颗几乎快被遗忘的方糖突然在贴身的口袋里变得滚烫。
我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回过神后立即想要追上去时,楼道里已经空无一人。我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跑,在每条走廊上徒劳地张望。但那个有着绿宝石眼眸的女孩,就如同她两次出现时一样无法捕捉,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这座昏暗的建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