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终于被打开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出来。”
一个比饼干还要干巴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勉强睁开因为长时间待在黑暗里而畏光的眼睛,看到门口站的是拖我下来的那两个人之一。她冷冷地俯视着蜷缩在地上的我,那眼神像看待一件无生命的杂物,和我以前去集市看到的,屠夫注视案板上鱼类的眼神一模一样。
“总管说得对,”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半笑不笑的奇怪表情,“你这种野刺猬,在地下室里关一天,比什么说教都管用。”
我舔了舔裂口的嘴唇,喉咙是快要折断般的疼痛,胃也在强烈的饥饿中收缩。我从小就很怕黑,在地下室里待这么久是以前从不敢想象的事情,这里一点光都没有,又潮湿又寒冷,时而还真的有老鼠窸窸窣窣跑过的声音,肯定比妈妈讲的公主被关进高塔里的故事恐怖好多倍。我已经没有顶嘴或是抵抗的勇气了。
“站不起来?”等了一会儿,见我只是在地上徒劳地蠕动,她突然走过来一把攥住我的小臂,将我从地上猛地拽起。肩膀处传来钝痛,我觉得我的手臂快被扯掉了,却只能被她扯着踉踉跄跄地半跑。冻得失去知觉的脚刮蹭着粗糙的地面,此时又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意。
“……”我张开嘴,试图请求她走慢一些,但喉咙里最终只逸出几声破碎的气音。
爬上几段长长的楼梯后,我喘不上气,肺部火辣辣地疼起来,双腿拼命打颤,好几次在拐角处摔跟头。但拽着我的那只手没有丝毫放松,步伐也没有放缓的迹象。
上一次吃到热热的饭菜,仿佛是前一世的事情,然而比生理上的痛苦更沉重的是一种从内部被掏空的感觉,一种大概名叫“希望”的东西——我是在《水孩子》里学会这个词语的——似乎永远被留在了大火和黑暗的地下室里。经过一扇窗户时,我瞥见外面天色已是黄昏,天空上半悬着橘红的太阳,在窗棂上洒下一层淡淡的暖色。原来我真的被关了一整天。
又转了几个弯,我们终于在一间钉着写有“11”木牌的门前停了下来。她松开手的瞬间,我差点跪倒在地上。她丢下一句“你的宿舍就在这里,之后记不住接着关禁闭”,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僵立在原地,双腿像是灌满了铅。面前深灰色的门在昏暗的走廊里泛着冷意,门的另一边隐约传来女孩们嬉笑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与我完全不处于同一个世界。我甚至没有抬手推开它的勇气。
正在我被恐惧和茫然打击得不知所措时,门一下子从里面拉开了。煤油灯的光线流溢出来,我看见房间里站着六个女孩。所有的交谈声都在门开的刹那戛然而止,一道道好奇的、探究的、还有一些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聚焦过来,我窘迫地垂下脑袋,盯着自己冻得通红的脏兮兮的脚趾,手指背在身后不安地绞动。
“嘿,”拉开门的那个女孩说话了,腔调懒洋洋的,尾音拖得很长,“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不知道她那死了的父母怎么教的。这句话迅速地从我脑海中闪过。
要礼貌,妈妈说。我强迫自己抬头。这个女孩比我高一大截,看上去至少十岁了,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露出额头和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她用这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裸露的脏脚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复又回到我的脸上。
“……是的,你好,我叫艾——”我终于发出声音,却嘶哑得厉害。
她打断了我,“你刚刚是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吗?总不能因为在地下室跟老鼠待了一天就吓破了胆吧,这可不符合我对你的印象,‘小英雄’,你可是能跟弗兰克夫人对着干的人。”
女孩们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我不能完全明白她们在笑什么,但脸上还是传来针扎的感觉。
要友好,妈妈说。我必须表现得好一些,不能再因为任何行为,让别人骂我是野孩子,说我爸爸妈妈的坏话。于是我努力牵动嘴角,回报了一个十分僵硬的笑容。
黄头发女孩好像没料到我是这种反应,她又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才朝后退了两步,算是让出了一条路。
“进来吧。”
我忐忑地乖乖走进去,因为尴尬蜷缩着脚趾。门合上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的声音又从我身后传来,“哎,你刚刚说你叫什么?我叫多萝西,那边的分别是蕾娜、玛贝尔、维奥拉、塞莉亚和凯瑟琳。”
“我是艾露琳妮·弗恩,”我哑着嗓子应道,“我……”
“不需要姓氏。名字太长了,一点也不好记,我们就叫你伊拉。”
伊拉……?陌生又突兀的名字,和我没有任何关联。我的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抗拒,我叫艾露琳妮,这是妈妈和爸爸一起给我取的名字,我怎么会叫伊拉……
她似乎读出了我的排斥情绪。
“记住了吗,伊拉?你不会拒绝我的吧?”
多萝西的手臂从身后软软地绕过来,攀上了我的肩膀,尽管体温温热,却让我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近乎于不适的反应。她借着这攀附的力道,几乎是贴着我的身子绕到我的面前,俯身凑得更近,近到我能看到她浅褐色瞳仁里自己僵硬的倒影,近到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类似秸秆和牛奶混杂的气味。她微微歪着头,唇角噙着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的脊背缓慢地窜上了一阵凉飕飕的感觉,被这样盯视着,如同蝴蝶被蜘蛛网粘住翅膀,想要逃离躲避却无能为力。
这样的对视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就结束了,多萝西拉开与我的距离,方才那种被审视的感觉迅速消失,快得像幻觉。六个女孩都盯着我,虽然在笑,但我还是看不懂她们的眼神。
要合群,不能再添麻烦了。
迟钝愚笨如我,也能知道室友们对我并不友好。艾露琳妮、艾露琳妮、艾露琳妮·弗恩……漆黑的夜里,我躺在冰冷的床铺上一遍又一遍默念自己的姓名,这是我存在的证明,就像停靠在码头边上的小船一定要抛锚一样,虽然我已不知何处是码头了。
第一个夜晚在恐惧与寒冷中过去,清晨刺耳的铃声把我从空无一物的梦境中唤醒。我小心翼翼地学着其他女孩们的行为,叠被子、洗漱,排着队前往一楼的食堂。多萝西和她那五个朋友走在一起,低声说笑着,像是完全忘记了还有我的存在。
不过,这样也好。我安静地跟在队伍末尾,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来到大厅后,我感觉到有一些视线向我投来,匆匆抬眼扫视了一圈,就看见许多脑袋凑在一起,目光明确地投向我的方向,窃窃私语着。
我顶撞那个弗兰克夫人还被关禁闭的事情真的被传遍了吗?我抿紧双唇,眼睛盯着脚尖前的一块地面,心里不断地发紧。他们会怎么看我?也会觉得我不听管教吗,会觉得我惹人生厌吗?多萝西那句“小英雄”在我脑海里不停回荡,我知道她说这个词绝对不是出于夸赞的目的。
领到属于我的那份燕麦粥和面包片后,大厅里的桌子已经坐满了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个身影就突然出现在了我身旁的长凳上。是多萝西,她身后跟着那个叫蕾娜的女孩。我的胃抽动着,好像有蝴蝶在里面胡乱地扑腾。
她的手肘支在粗糙的木桌上,掌心托着腮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伊拉,”她自来熟地叫着那个不属于我的名字,声音甜得发腻,如同熟过头的果子,“昨晚睡得怎么样?才来到这里,想必不会很习惯吧。”
我垂头看着粥碗,有一瞬间,我想假装没有发现她在旁边。但最终我还是没有战胜自己怯懦的本性。
“还…还可以。”我低声回答,声音还是哑得像破风箱。
“不用逞强,”她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刚开始都这样,你还记得蕾娜吧?她刚来这里的时候,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整个星期才流完,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了。所以你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蕾娜佯装生气地撇了撇嘴,眼神却轻飘飘地扫过我。
我并不知道说什么,继续用木勺往口中舀开始发凉的粥。这粥很是难吃,稀得能数清有多少燕麦,还带着一股焦糊的气味。两片面包还没有动过,但看那黑乎乎的模样,大概也不会容易下咽。我昨天一整天没吃东西,早就觉得饥肠辘辘,这些放在从前我动都不会动一下的食物,如今再怎么反感也得吃下去。
“你很饿吗,伊拉?”多萝西似乎看出了什么。
“不……”
我下意识否认,抬头却迎上了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昨日的戏谑和审视,反倒是显得很关切。
“……是有一点,”我改口道,“不算很饿。”
她微微眯起眼睛,身体向我倾过来,那股隔夜牛奶般的气味混合着燕麦粥的糊味一下子窜入了我的鼻腔。一阵强烈的生理性不适地涌上咽喉,我迅速侧过脸,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干呕。
我慌忙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用袖子擦了擦嘴,对她即将产生的反应感到恐惧。尽管不是有意的,但这也太明显了,她一定会觉得冒犯吧……我又犯错了。
“天呐,伊拉。”多萝西的声音响起来,又轻又柔。我抬起头,她微微蹙起眉毛,脸上带着十足关心的神情,“是饿得太狠了吧?你昨天关了紧闭没吃饭,现在胃里是不是空得受不了?”
她的反应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外。我僵坐在凳子上,任凭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背。我想告诉她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气味,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那样只会显得更冒犯。
我含糊地摇头,眼睛盯着我和她之间的那截长椅,脸颊因为窘迫发烫。
“别逞强了,艾露琳妮,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叹了口气,口中念出我原本的名字,“说实话,你一定觉得我昨天对你不太友好吧?”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望向她。
多萝西对我笑了笑,“那是因为我以为你是一个特别讨人厌的孩子呢,毕竟才来第一天就被关禁闭,换作是谁都不会对你留下好印象。但现在看来,你只是太想家了,对吧?”
她浅褐色的眸子中显出全然的怜悯和关切,在这温和的注视下,我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可以信任我一些的,我喜欢照顾可怜的孩子,”她轻轻握住我发凉的手掌,“你不喜欢伊拉这个名字,我也不会叫了,对不起。”
她握着我的手温热,话语像一阵暖风,吹散了我内心的不安。她是理解我的,她还给我道歉了,原来她并不是要针对我。慰藉感缓缓地流遍全身,我甚至开始为自己的敏感和猜疑感到羞愧。
“谢谢你。”我牛头不对马嘴地应道,手指犹豫着反握住她的手。
“这样吧,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多萝西压低声音,几乎是在与我耳语,“这里的许多人,晚上都会饿得睡不着,那种滋味,你昨天应该已经尝过了。”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点了点头。
“所以,”她循循善诱,紧紧锁住我的目光,“我们自己想了个办法,把早上的面包偷偷留一片,如果中午和晚上的食物里也有面包,同样也可以留下一片,这样在夜里就有了能垫肚子的食物了。”
藏面包?我心里一紧,就算我没有听过孤儿院的规矩,也能知道这肯定是不合规矩的。
多萝西脸上的关切被一种更深的理解取代了,她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你害怕,我刚来时也这样,蕾娜、塞莉亚她们也是。但是艾露琳妮,守规矩有时只意味着挨饿受冻,我们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这并没有错。是吧,蕾娜?”
最后一句话,她将声音放大了一些。站在桌旁的女孩配合地点点头,见我望过去,还对我露出了一个和之前判若两人的友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鼓励的意味。
过得…好一些?昨晚那彻骨的寒冷和胃里空荡荡的绞痛似乎又重现了。我下意识咽了咽喉咙,轻声问道:“那,那我要怎么做?”
“趁修女们没有在看这边,我和蕾娜帮你挡着的,快!藏进口袋里!”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混杂着侥幸和活下去的本能驱使我从桌上拿起黑面包,快速地塞进了外套里面的口袋。
“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多萝西满意地翘起嘴角,“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艾露琳妮,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这个词让我的心里又泛起暖流,我小声地道谢,充满信任地注视她的眼睛。
“没关系。”
她宽容地笑了笑,捏捏我的掌心后才松开手,像是完成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她端起餐盘,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和蕾娜一起离开了我所在的长桌。我惶恐地张望着,发现没有人注意我这边后,才松了一口气。
衣袋里的面包沉甸甸地坠着,我埋下头继续喝粥,它已经彻底凉了,糊味更加明显,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啃咬余下的那块黑面包时,我甚至觉得它口感还不错,回味中也带有麦子的香气。
大厅中嘈杂的声音似乎都渐渐离我而去,多萝西的善意、新环境的接纳,我对未来的生活燃起了一些希望。我可以好好活下去了,妈妈。
就在我喝完碗中所有的粥,准备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的时候,面前的木桌上毫无征兆落下一大片阴影。
一种熟悉的预感沿着脊柱攀升,我茫然地仰起头,弗兰克夫人那张面无表情、雕像一样冷冰冰的脸。她的灰色眼睛里带着比昨天更深重的厌恶,像锥子一般直直地刺向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食堂里变得非常安静,勺碗碰撞声、咀嚼声、交谈声全部消失了。数不清有多少目光向我投来,我像被聚光灯托举到了舞台正中央,马上要接受观众的审判。
“艾露琳妮·弗恩,”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挥舞的鞭子猛地劈开空气,“站起来。”
身体比思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我僵硬地站起身,感觉脚心凉得失去了知觉。
“走到我面前来。”
我迈开步子,长凳的木脚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呲啦声。我低着头走到她跟前,弗兰克夫人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笼罩了我。
正当我思考着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事,一个钳子般的手就死死捏住了我的下巴,我眼中瞬间涌出生理性的泪水。她强迫我抬起头,面对无数双目光灼灼的眼睛。
“看看这个新来的!”弗兰克夫人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不加掩饰的厌恶几乎要从尾音中溢出来,“不仅本性乖戾、顶撞长辈,还这么快就学会了偷窃!”
我只觉得大脑嗡地一声,血液在刹那间冲上头顶。我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左侧口袋沉甸甸的感觉提醒了我什么。
不会的,怎么会被发现呢,多萝西说了会保护我的,而且也没有任何人看到……
“我没有,我不知道……”
弗兰克夫人没有听我细若蚊呐的狡辩,她弯下身,精准地将手伸向我的口袋。当那片被挤压得有点变形的面包被举起来时,大厅里响起了一片惊讶的抽气声和几道清楚的嗤笑声。
“把早餐的面包藏在口袋里,还敢说没有偷东西?”
笑声愈发密集,我浑身发抖,眼神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多萝西的身影。她的黄头发十分显眼,我急切地眨掉眼泪,终于看清了她的表情——她做了一个拇指向下指的手势,唇角牵起一个残忍的弧度,盯着我的眼神和昨日初见时没有任何不同。
直到最后一刻,我还沉浸在被保护、被接纳的幻梦中。
我想要说是多萝西指使我的,想要说自己把面包装进口袋里并不是为了盗窃,想要说我是很乖的小孩、从没有让妈妈失望过。我只是想把属于自己的这份面包留到夜晚充饥,这样也是错误的吗?
“是,是多萝西让我这么做的……她说大家都是——”
掐着我下颌的手越发用力,骨头几乎要被捏碎,那片面包被掷到我的脸上,又引起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
弗兰克的声音陡然拔高,“撒谎!就是多萝西亲自向我检举的,说你鬼鬼祟祟,像是藏了东西。这样一个守规矩的好孩子,你居然还想诬陷她?你说是她让你这么做的,你有证据吗?”
当然没有证据,我已经清醒过来,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针对我的骗局,没有人会站在我这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把她带到前院去,多萝西,”思绪回到现实后,我听到弗兰克夫人的话语,她松开了手,“既然她还有力气耍小心思,就让她在那里站到太阳下山。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跟她说话,也不准给她送水送食物。”
我浑浑噩噩,大脑因为过度的恐惧和打击一片空白,只能任由多萝西半扶半拽地将我带离食堂。她抓着我的右手臂,指甲像要刺破衣服般深陷入皮肉里,但我仍然没有反抗。我们穿过阴冷的走廊,走向那扇我昨日用力推开的大门,室外夹雪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混沌的意识开始清醒。
院子里空无一人,积雪被扫到两侧,露出了底下粗糙的石面。遥遥看去,孤儿院的铁栅栏和更远处的房屋顶上都覆盖着雪,像是戴了一顶白帽子。深冬的日光干燥苍白,没有丝毫温度,从英格兰经年累月聚集的云层中轻飘飘地洒下,只起到了照明的作用。我还没来得及站稳,一股出乎意料的巨大力量就从侧面传来。
我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整个人向前扑倒,摔倒在混着残雪和泥泞的地上。
我趴在地上,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力不知所措,我惊惶地扭头,视线还未聚焦,一只肮脏的旧皮鞋底就对准我的右脸踩了下来。
那块才结痂的伤裂开了,被凹凸不平的鞋底反复碾磨,传来皮肉绽裂的剧痛。我被迫侧着脸,半颗脑袋紧紧贴着地面,视线里只剩下她另一只脚和洗得发白的灰色裙摆。我徒劳地挣扎,还能活动的右手胡乱抓挠着她的脚踝,但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的反抗是彻头彻尾的蚍蜉撼树。
我转动眼睛,看到多萝西俯下身,那张不久前还洋溢着关切的脸,此刻在逆光下显得模糊而狰狞。
“为,为什么?”
我费力地从喉咙中挤出词句,带着哭腔的声音摇摇欲坠,如同幼兽濒死时的哀鸣。
“为什么?”多萝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再甜美。她加大脚下的力道,鞋底在伤疤上缓慢移动,我疼得连呼救声都发不出,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疯狂地流出来。她刻意拉长声音念出我的全名,“艾露琳妮·弗恩,你还真是蠢得无药可救。”
“我本来,只是觉得你傻得挺有趣。”她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里浸着丝丝缕缕的恶意,“并没有打算对你做什么。”
头皮尖锐地痛起来,散落在地的长发被她扯住,我呜咽着,眼前不断地发黑。
“可是,你居然嫌我脏!”她提高声音,恨意溢了出来,像尖刀一般扎在我的身上,原来她知道我那声干呕是因为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你以为你就比我高贵吗?!”
我张开嘴,试图跟她解释与这些无关,是我太娇气了。但她察觉了我的意图,拉拽头发的手又是猛地一紧。
“身上散发着这种甜腻腻的味道,真令人恶心!放心吧,我会让你变成孤儿院里最难闻、最讨人厌的孩子,所有人都不会跟你玩,靠近你就会呕吐!”
“你看你这头发,”她嗤笑着,俯身凑得更近,那股酸腐的牛奶味汹涌地钻进鼻腔,“像……像融化的金子,亮得刺眼,你别想再留着它们。只要我再想点办法跟弗兰克夫人讲一讲,你就会变成秃头,丑陋的秃头!”
"还有你这张脸,就算多了这么块丑东西,还是能看出来,啧,以前被当成小公主养着吧?妈妈的亲亲宝贝,小甜心,晚上要听着摇篮曲睡觉?穿着漂亮的裙子,住在温暖的房子里,是吧?"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扭曲的忮忌,那是一种独属于孩童的、因为自己从未得到而对他人曾经拥有过产生的纯粹憎恨。
“你凭什么!”她丢开我的头发,手指转而扒住我的眼眶,温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耳廓上,却只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还有你这双眼睛,装给谁看呢?像被雨水泡过的玻璃珠子,好像全世界都欺负了你一样!”
她朝我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落到我的脸上。她又用力地踩了我一下,才松开脚。
“凭什么!”她几乎是尖叫起来,“凭什么你用那种……那种不属于这里的眼神看我?你以为你还是什么大小姐吗?你现在只能像条狗一样趴在我脚下面!”
她的指甲恶意地划过我的面颊,“我讨厌你的名字,凭什么你能有这种名字?我更讨厌你的脸,伊拉,从看见的第一眼就讨厌,所以我要把它弄脏,伤疤越大越好,在这里,漂亮脸蛋是最没用的。给你点教训,让你认清自己到底是什么!等着瞧吧,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模样就怜悯你。我要让你哭,你就得哭,我要让你趴着,你就别想站着!”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像是发泄完了所有怒气,但又朝着我的腹部踹了一脚,我疼得蜷缩起身子,却只敢发出压抑的抽噎。
“我会叫弗兰克夫人来看的,别像条狗一样躺着了。”她退后两步,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语调,“好好站一天吧,‘公主殿下’,站满一天,但愿你能识点相,让冷风把你这身‘令人作呕’的特别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