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你仍然孤身走在黄沙上。
但用“走”是不准确的,你的体测成绩并不亮眼,所以在短暂的飞奔后只能放慢步子,喘着粗气让身体慢慢适应。
你的大脑也在奔跑后回过神,重新审视你不久前的决定。
你想:你得回去,你要回去。你要去带走姐弟。
大脑问:回哪里去?你是要重新跑回杀戮的试验场,然后在一堆尸体里找到他们吗?
是的,这绝对是一场不会有回报的献身。你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现在去找姐弟只是白白送死,这也是少女对你隐瞒真相让你离开的原因之一。
神死去了,神的信徒们还在苟延残喘,甚至愈发狂热地执行神谕。你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信仰冲突不该有任何瓜葛,你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平凡无力的学生。
向那个讨人厌的高管低头吧,或者听从他往南走的谜底,别往屠场去了。
你问:为什么要说这些讨厌的丧气话?
大脑答:因为我很害怕。
因为你很害怕啊。
以剥皮闻名的卡提卡会如何对待他们的敌人,又会如何对待与埃维金姐弟有交集的你?大抵是一视同仁的,兴许你会命丧在屠刀下,人皮也要成为身外之物。
屠杀近在眼前……怎么可能不害怕呢?你的大脑遵从求生的本能,劝诱你别做什么勇敢的人,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事。
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过客好了,你压根没有因为事故迫降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只是在越过小行星时不幸被虫群袭击,在逃生舱的紧急休眠装置的作用下做了个不长不短的梦,醒来后你还是某所大学的高材生,你的熟人会激动地迎接死里逃生的你,从此之后困扰你的只有写不出的论文和找不到的工作。
现在,往南方去吧,把死亡抛在脑后,把发生在这的事情全部忘掉。
对,就是这样。跑起来,不要回头。
你的眼泪又自说自话掉下来。
可是……该死的,有没有谁能告诉你,为什么你忘不了贫瘠沙漠上苦苦挣扎求生的眼睛?忘不了把你从沙漠带回他们几块破布构成的家的姐弟?忘不了那个夜里的篝火,三个人牵手跳起的滑稽舞蹈——你从不知道跳舞能那么开心。
在黄沙上奔波的日子里,你发觉自己竟然无药可救地爱上此处,而你自认你的爱是狭隘的,因为你爱的并非不仁的天地,你爱的是尽管如此,也依旧闪耀的星星。
笼统来说:你爱着少女与卡卡瓦夏。
你不再注视无情的钢铁巨舰,也不再遥望沙漠南端的尽头。你抛弃求生的本能,视为大脑的哀求为无物,转头向死奔去。
跑起来,跑起来!你在心中呐喊。
你在黄沙上流泪狂奔,边跑边腾出手擦干眼泪。你刚刚报名了一场终点是死亡的赛跑,你的对手是未尝败绩的时间,要赢下它你只有迈开步子,永不停歇地跑下去。
现在开始——你不会回头,你绝不回头!
24.
你与曾被你视为死敌的体测和解了。托它的福,你跑得比以往每一次测试都要快,说不定还打破了自己的长跑记录,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忽视嗓子被刀片割过的干涩,硬逼着双腿往迈出下一步。
终于,你在大雨落下前回到屠杀的舞台——你今早出发的地方。
埃维金人的部落仍然驻扎在原地,大篷车明明没有开走,帐篷的周围却不见人影。你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不安,向记忆中的位置飞奔而去。
你安慰自己一切还来得及,你已经知晓屠场的出口,只要告诉他们往哪走……只要带他们一起逃走!拜托了,怎样都好——让你赶上吧!
或许你不安的祈祷真的被神听到,很快熟悉的身影就打乱你的打断思绪,看到姐弟时你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被姐姐拥住的卡卡瓦夏第一个发现跑向他们的你,垂下的眉眼见到你时又抬起,他惊喜地大叫:“是神的使者!姐姐,母神派使者来帮我们了……我们不用分开了!”
少女对怀中弟弟突如其来的话语感到困惑,又被身后愈发清晰的脚步声吸引,她转过头,看到朝他们跑来的你。
无法掩盖的欣喜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但她很快意识到你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她的欢欣变成了懊恼与不解。
“……为什么?”她几乎是以质问的语气,“为什么要回来!”
你平复呼吸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少女与卡卡瓦夏的手,你把两只手攥得很紧,生怕他们趁你一不留神就被沙子吞没。
“我、我是来带你们走的!”你喘着粗气,“快……我们一起离开!一起去南方!”
“我都知道了!我全部都知道了!你们今天就要对上那帮卡提卡人,是不是?”
“我知道了安全的地方!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那只较大的手在你掌中轻轻颤抖,她比你更清楚这里马上要变成什么模样。
你咽下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我们一起离开地狱。
“不,不行……我不能走。”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仍在发抖,你能感觉到;但她的语气和神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定,这份莫名的坚定叫你脑子一片空白,叫你永远无法理解。
“对不起。”
她向你道歉,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轮到你来问她为什么了。
少女把自己的手抽回,大雨前作乱的风吹散她的金发,她没有对上你的眼神,只是将视线落在卡卡瓦夏头顶。
“埃维金人有仇必报,我会让他们偿还犯下的暴行。”
她不再发抖了。
她说:“黑衣人没有告诉你交易的全貌吧。”
埃维金人押上整个氏族,和公司做了场交易——一场绝望的交易。
为了达成公司的目的,他们说:埃维金会从卡提卡的刀下死里逃生,嗜血的剥皮刀会毙于他们自身的暴行。
为了索取相应的筹码,他们说:在屠杀中活下来的埃维金人,将得到走出黄沙的权力。
他们乞求公司对屠杀中幸存的族人伸出援手——哪怕那人来自一个已经灭绝的部族,哪怕那人只能被冠上“幸存者”的名号。在抛弃氏族的概念后,让活下来的人仅是以“人”的身份加入茨冈尼亚联合酋长国体系。
这就是他们能换来的、唯一的机会。
你已说不出话。
卡卡瓦夏被你们之间怪异的氛围影响,他的另一只手想去抓住姐姐,却又被她的话语制止。
“卡卡瓦夏,你答应过姐姐的……你会走出黄沙,你要好好活下去。”
孩子低落地收回手,他知道姐姐先前的话语是告别,拥抱之后他就要开始逃亡,是你的出现暂缓了他们的别离。
“不要害怕,我们已经好好说过再见了。”姐姐怎么会猜不到弟弟的心思,她拍拍卡卡瓦夏的脑袋。
而后少女的手拂过自己蜂蜜色的长发,她低头藏起泪花。
“我非常的感激你,你本不应该卷进我们的仇恨,可你还是回来了。”
“请带卡卡瓦夏离开吧,他不该承受这些事情。”她抬起头,“我已没什么能拿出手的,我只有……恳求你。”
“没时间了……大雨就要落下,我们和卡提卡人一样,已经失去等待的耐心。”
你把痛苦和困惑从喉咙挤出:“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会留下。”
少女对上你的视线,平淡地道出自己的结局。
“雨水是母神的赐福,祂会保佑埃维金人,我……会在雨中光荣地战死。”
狂风吹得帐篷哗哗作响,布条翻飞着殴打彼此,又因为疼痛发出奇怪的叫声。
你的内心深处也有声音在尖叫,那道声音一定是被真相逼疯了,所以才会发疯似的大叫起来——你也要被逼疯了。
难道你要告诉她——卡提卡是母神的另一个侧面?神谕和祝福都是虚伪的?所谓血仇是可能同源的?而她信仰的是将要杀死她的?
……你怎么说得出口啊!
苦难滋生信仰,复仇寓意献身,狭隘的土地上有谁将要死去。
你无能为力。
年少的殉道者爱家人胜过母神。她已不惧怕血腥的屠刀,用真相考验她的忠诚是大忌。
你必需无能为力。
“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你把悲痛咽回嗓子,攥紧掌中仅剩的那只小手。
少女对你的问题感到惊讶,自认的卑劣被回以真诚与高尚,有一瞬间她甚至感到羞愧。
能不能……让她再卑劣一些呢?
“嗯——我想要这个。”少女开玩笑似的指着你腕处她送你的手环。
天外的异乡人带来未曾见过的编织材料,被她缀上自己的私心,再由她亲手戴在你的腕处——如果能在极光下重逢的话,就凭这串手环相认吧。
如她预料中那般,你点头了,没有任何犹豫。
少女的手指划过你的手腕——她收回了自己的礼物。手环带着你身上的余温,叫她感到莫名的安心,忽地觉得别离与死毁不再是那样难以忍受。
她上前一步,拥住你和卡卡瓦夏。
她说:“就像我们当时跳了三个人的舞一样,来一次三个人的对掌仪式吧。”
少女看着你们,一字一顿。
“愿母神三度为你们阖眼……”
她的手掌轻覆在你与卡卡瓦夏的掌心。
“令你们的血脉鼓动,旅途永远坦然,诡计永不败露。”
语毕,她轻轻吻上你们的脸。少女说,就用这个祝福的吻作别吧,她会为你们争取逃离屠场的时间。
短暂的吻后,少女松开你们的手,你牵起卡卡瓦夏的手。你们背对彼此,朝着原定的方向奔去。
孩子是藏不住悲伤的,你握紧的小手传来啜泣的频率。你明明知道时间所剩无几,却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你看到赴死的背影越来越远。
而回头的不止有你一人,在你逼着自己把视线转回后,她也悄悄回望你们。千万种思绪再没机会说出口,她不想忘记你们,却暗自希望你能忘了狭小黄沙上小小的她。
天外的异乡人啊,你还不知道吧,你是值得一个不太一样的祝福的。
殉道者不再留恋,她回过头,一路狂奔。
三度阖眼后,会有谁祝愿你的血脉永远鼓动,她祈盼你的旅途永恒坦然,她坚信你的人生无需诡计作伴。
一路顺风,异乡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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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