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所有学者必须承认:只要挂上星神的名讳,再边缘的项目都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神明的一体两面是内部早就公开的消息。
航海家的船开拓未知的土地,下船后的第一枪要给原住民,因为伟大的航海时代也是伟大的殖民时代;丰饶的恩惠遍及寰宇,毫无限制的慈悲催生毫无限制的灾祸,因为总是善意把人招致地狱;万籁同谱一首曲子,自我早已消融在彼此的意识中,因为同协拒绝不谐和音,同协只需要一种声音……
神明是一体万面的,慈爱与残暴都是其中最微不足道、最常见的面相。这是内部所有人的共识。
母神在埃维金人的信仰里是生有三只眼睛的左掌,祂执掌生育、旅途、诡计。所以负责项目的人员拿到相关资料时顺理成章地发问:
“那右掌呢?右掌有什么?”
于是,他们求知的目光投向与埃维金共享血仇的卡提卡。随后他们了然:母神的右掌是血淋淋的提刀。
母神同样一体多面。
卡提卡的部族同样信奉“母神”,不过与埃维金人不同,卡提卡人认为他们的母神早已死去,但祂留下的神谕永生;如今的卡提卡人说是“侍奉神谕”更为贴切。
“我的同事们都觉得那是则很有趣的神谕。”奥斯瓦尔多大方地与你分享,“神谕说黑色的异乡人会带来一场黑色的大雨,而卡提卡会在黑雨中覆灭,无一生还。”
与视雨水为母神赐福的埃维金人不同,卡提卡人对雨水的态度更加……复杂。早期的卡提卡对神谕中的雨水是仇恨的,他们痛恨无法回避的死毁;而黑雨迟迟没有落下,仇恨不知不觉间变为对未来的惧怕。至于“惧怕”之后是什么情绪,学者们便无从得知了。
“提刀的家伙们或许认为公司黑色的制服与他们的神谕相符,不过人工降雨后他们就没再来找麻烦了——也许是知道被打上一枪的滋味不好受,也许是他们发现人工降下的雨不是什么黑雨。”
“心急的家伙们想快点看到结果,我也需要点燃我新官上任的火。”奥斯瓦尔多自顾自说着。“我想结果也不难猜,不是提刀的先把花眼睛屠戮殆尽,就是神谕里所谓的黑雨快他们一步——刚好我也不介意看看黑雨是什么样的。”
“不过都无所谓,会有人帮他们买单的。”
你的血液倒流,必需靠着深呼吸来维持思维的冷静。你知道他说出口的绝对是内部机密。
你的手掐着另外一只手臂,用疼痛强迫自己面对眼前的投影,颤抖间手指划过少女编给你的手环。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内部机密。
“——这就是公司信奉的存护?这就是市场开拓部的的目的?这就是你的开拓?”
可你还是问了,以质问的、愤怒的口吻。
“你说的所谓试验、所谓研究、所谓买单——就是把他们圈禁在贫瘠的土地?就是放任其中一方对另一方的迫害?就是让两个可能同源的部族永享血仇?而你、你们!这些自诩文明的家伙……对这一切甚至不是作壁上观,而是刻意地、变本加厉地把他们排除在本地体系外,让他们的生活只能有绝望和苦难!?”
“如果、如果你们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了一个飘忽不定的‘试验成果’……那我以我的学习生涯向你发誓——那绝对、绝对只是一个不耻到叫人恶心反胃的无能成果!”
不知是不是你的错觉,虚影的目光里第一次闪过欣赏的情绪。
奥斯瓦尔多清楚你的怒不可遏,同时他也无比清楚——这股愤怒只是一个来自普通学生。他了解你的渺小与无能为力,就像了解还不是市场开拓部主管的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他感叹:果然还是个学生。
他想你的正义感和你的手环一样廉价。但奥斯瓦尔多·施耐德不讨厌学生,感谢既视感吧,他甚至欣赏这群没走出象牙塔的理想主义者。
奥斯瓦尔多的虚影退后两步,使自己处于一个能平视你的位置。
“你要学的还有很多。”他说,“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乐意倾囊相授的老师吧。”
“在我加入公司,还没有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时候,有不少人认为奥斯瓦尔多·施耐德是卡在部门喉咙的一口浓痰,每个爬上任的家伙都费尽力气想把我吐出来。”
奥斯瓦尔多开始讲起他不长不短的升职路,完全无视了下一秒就要破口大骂的你。
“你猜结果怎么样?”他问你。
你无意接他话,就凭他现在还站在你面前这点你就知道结果了。
“猜得没错。”即使你不作答,奥斯瓦尔多也满意地点头,“他们最后都咳出来一口血——无一例外。”
“后面这帮家伙意识到了:该死的,这口痰怎么变得这么厉害?甚至和整个呼吸系统不相上下?”
“我想他们会快就会发现了——奥斯瓦尔多·施耐德就是呼吸的一部分。而他们再厉害也不可能咳出一个肺的。”
“……我不明白你的自恋。你要教的就是这种东西?”你劝自己没办法给虚影一拳来忍受他的自吹自擂。
他摇头:“我在回答你的提问。”
“部门目的你没有资格知晓,但我能向你稍微透露一点内幕。”
当年轻的主管跃迁经过茨冈尼亚时,当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翻开同事企划的第一页时——
“我觉得嗓子有点痒。”
“很遗憾,总有人要为了存护付出牺牲。”他说,语气里完全没有惋惜的意思。“我想这两个部族都没有机会和能力去证明自己不是那口痰了。”
说到这时他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那股令人作呕的、只是在估量货物价值的视线又落回你身上。
“但这里多出个例外……也有人爱好帮痰发声,对吧?”
他笑了。是残忍的笑。
“你不会还想着用‘人道’绑架公司吧?学生小姐?”
奥斯瓦尔多的重音掉在你毫无威胁的身份上,在陌生星球遇难的普通学生找到公司的驻扎点,只可能是受原住民的点拨。
“那帮花眼睛是派你来求情的?希望你说服我帮他们收尸?”
他只是有些不解。
“他们不是早该猜到公司会无动于衷了吗?”
在他强调你的身份时你就想破口大骂,但后面的句子又把你打回了认知盲区。
“……求情?收尸?”你不安地重复奥斯瓦尔多透露的信息。不解与惶恐盖过你的愤怒,你好像真的是个一无所知的学生。
你的表情取悦到年轻的高管,怔愣后他捧腹大笑起来,即使是投射的虚影,你也看出他的眼角闪烁着些许笑出的泪花。
他大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真的就只是个一无所知还无能为力的学生。
学生的稚嫩是一种美德。他们被环境保护得太好,对世上的美好抱有莫名的期待;他们认定自己拥有能改变什么的能力,这致使他们带上理想主义者的光辉——和愚蠢。
奥斯瓦尔多·施耐德不讨厌理想主义者,这让他想起把他除名的前同僚们,他本人亦有过那样稚嫩的时候。
所以他非常乐意再当一次你的老师。
在他的嗤笑和讽刺中,你终于明白少女催促你离开的真相。
早在开拓写作血与泪的扩张与殖民时,她就隐约嗅到黄沙下藏着什么怪物,卡提卡部族越来越烦躁的氛围和市场开拓部愈发冷漠的态度逐渐佐证她的猜测,她终于知晓怪物的名讳:一场蓄势待发的屠杀。
窥叶知秋,总是有这样的聪明人。他们知道和卡提卡硬碰硬是死路一条,所以几次寻求公司的庇护。
可光聪明是没用的,政治家不喜欢没钱没权的聪明人。两个部族被孤立是整个茨冈尼亚联合酋长国的共识,他们非自愿的牺牲是星球得到更好发展的筹码。
所以他们押上整个氏族,和公司做了场交易。
他们说:埃维金会从卡提卡的刀下死里逃生,嗜血的剥皮刀会毙于他们自身的暴行。
奥斯瓦尔多知道这帮花眼睛的特性是有仇必报,不知该说是不知好歹还是不得好死的交易引来主管的侧目。虽说早有公司占据卡提卡神谕里“黑色异乡人”的名号,但公司态度暧昧,并不打算如神谕所示般为卡提卡带来覆灭的大雨,只是冷漠地袖手旁观。紧迫的时间也让埃维金没有耐心继续等待卡黑雨,所以这帮花眼睛决定篡改神谕,以肉身作黑雨,在下一个雨夜用整个埃维金换卡提卡的覆灭。
而你在所有人的计划外——你是忽然坠落在沙地上的异乡人,像是顺应某个孩子关于神使的祈愿,如星星般从天而降。
有人太贪恋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她本是带着对卡提卡神谕里黑色异乡人和黑色大雨的好奇向你靠近,但很快她就发现你与那些冷冰冰的神谕搭不上边。她喜欢你发丝里安心的气味,喜爱你口中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甚至做过“想和你一起离开”的、大逆不道的幻梦,她的不成熟让她对离别讳莫如深。
可苦难早把她养成一个必需分清孰轻孰重的大人,她在赴死的夜晚降临前主动戳破自己的虚伪;她亲手把你赶出死亡的舞台,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结局。
她确信你会得到帮助……公司一定会帮你的,正如公司帮助埃维金与卡提卡之外的部族。
你如坠冰窟。
你脸上无法遮掩的绝望让奥斯瓦尔多异常满意自己的教学成果,他的虚影向你伸出手。
“来吧。”他说,“让我们回到你最开始的需求。”
“做被市场开拓部人道主义援助的学生,在我弄明白你坠落的真相是技术研发部的无能还是别的什么后,随便你干什么。”
“或者做一具死在他乡的无名尸体,值得一提的是市场开拓部的员工报废率在20%,你的死能助力部门提高抚恤金的申请上限,员工会衷心感谢你的。”
你莫名有流泪的冲动,但在敌人面前流泪太难堪,你把眼泪憋了回去。
你一字一顿:“我不会做你的实验品,更不会做你的部门耗材。”
你想起身上携带的终端,内心酝酿起一个弥天大谎。
“我是真理大学的学生。”你深呼吸克制身体的颤抖,强迫大脑相信自己撒的谎。
公司舰船的驻扎意味着他们有通信需求,奥斯瓦尔多甚至能把虚影投射在茨冈尼亚境内——那意味着一定有个能让你终端联上信号的方法,一定会有个能让你把求救信息和坐标发出去的频段!
“我上过通信技术的相关课程,我破译了你们的信号频段,并且我的终端已经连上信号并发送了相关坐标。”
让他觉得你已经发送了求救信号,让他知道你将要揭露市场开拓部的丑恶……让你,再争取一点点时间,一点点机会。
“‘星际和平公司高管杀死第一真理大学的学生’,我相信你和公司的大人物都不会喜欢这个标题的。”
奥斯瓦尔多的表情变了,他脸上的情绪不是你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种。
“容我提醒你……”他收回自己伸出的手,“第一真理大学今年录取的新生有4000人,毕业生有9000人,算上在读人员校内共有45000名学生。”
“你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那一个或那一批吗?甚至重要到被全宇宙搜寻的程度?”
“真理大学的学生那么多,死你一个又怎么了呢?”
你终于意识到他脸上的是什么表情了。
“最重要的一点,茨冈尼亚联合酋长国不需要和别的星球建交。”
他在怜悯你。
“市场开拓部没有搭建当地向外通讯的频段,舰船能接收到我的投影只是因为我在它的正上方——一个能观察结果的最好位置。”
“你不可能向外发出任何消息。”奥斯瓦尔多宣判你谎言的死刑。
“当然……你也可以试着飞到和我一样高的位置,或者飞上天空看看?那样你的笑话才有成真的可能。”
他被自己的说法逗笑。
“不过那就相当于第二个选择了,你还是成了无名的尸体,只不过不是被我杀死的。”
不能认输,不能害怕。
你握紧手腕处的手环,编在其中的宝石硌得你掌心生疼。
即便他的话术和真相以碾压的势头把你击倒——冷静下来,总有什么一定是有你能做到的。
“甚至你出现在舰船射程的时候我就能杀死你。”虚影叹息,“杀死一个学生太简单了,你不能做一辈子学生啊。”
“那你早该杀死我了!”你大叫着反驳,“而不是在这里和我扯什么狗屁大道理!怎么?你害怕一个学生吗?”
“不,你误会了。”
奥斯瓦尔多的视线越过你。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声不吭掉进试验场的,但看一个孩子胡闹仍有难以描述的趣味。”
“更何况,是个‘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的’、有些理想主义的孩子。”
孩子。
眼前的主管显然还在年轻的范畴,但资历是他傲慢的资格,他的职业履历足够让他称呼下位者为孩子。
是的,你的所有反抗在他眼中只是孩子的打闹。
谎言是漏洞百出的真相,愤怒是无足轻重的哭闹,死亡是可美化的数据,痛苦是上位者的甜蜜。
“孩子。”他以令人作呕的、慈爱的语气呼唤你。“我根本不需要杀死你。”
他高高举起手指向你身后指去,你后知后觉,僵硬地转过脖子。
与奥斯瓦尔多交谈的间隙里,窗外的天空已经酝酿出暴雨的前兆,狂风卷起的砂砾打在舷窗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很快,只要你想的话——就会有另一群人争先恐后用尸体淹死你了。”
嘴巴微微张开,你忘记该如何合拢,唯独视线死死停留在窗外的景象。
“看啊,快下雨了。”
今夜是埃维金人的卡卡瓦之夜。
你知道母神会在今夜重生,雨水被埃维金人视为赐福,离别的人会在极光下重逢。
今夜是埃维金人的赴死之夜。
你知道名为屠杀的戏码将要狰狞地掀开幕布,血腥轮回的剧目不死不休,埃维金人要在今夜完成他们的复仇。
你也知道——卡卡瓦夏和少女也在那里。
他们在那里……
他们还在那里啊!
“收下市场开拓部的邀请还是客死他乡?”奥斯瓦尔多收回手。他不提你接下橄榄枝的代价,却提了你不接受的下场。
绝望的真相快把你击垮,你的眼泪不再忠诚,“啪嗒啪嗒”跑出眼眶。
下一秒,你跑向船舱的大门,拼命回忆起来时的路线,下意识想去带走姐弟。
“怎么,文明的舰船让你羞于做出决定吗?”
你抹掉眼泪,腕处的手环划得你的脸有点痛。
……待在这里绝对什么都做不了!至少让你再做点什么,而不是无能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离你而去!
扮演老师的过家家戏码终于要结束了,奥斯瓦尔多尚未对你感到厌烦,只好无奈地看向离开的你。
你和他的前同僚们一样,都爱做毫无收益又风险极高的蠢事。
他打个哈欠:“做为你走出学校象牙塔的第一位老师,我就大方地给你一点提示吧。”
你恍若未闻,飞速向船舱之外跑去,身后的声音却不放过你。
“如果你改变注意,就往南走吧,那里是屠场的出口。”
他嘲笑你:“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