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星河抱着透明的小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下一点都不好喝的药,皱着眉头,却没多说一个字。
只在喝完之后吐吐舌头,要哥哥给他水喝,又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这才用胳膊擦擦嘴,露出大大的笑脸。
“如果有哪里不舒服,都要告诉我们,知道吗?不要不说哦。”
“好!”
陈终绪直起身子,和纪瞻微对个眼神。
纪瞻微便跟着他走出病房。
陈终绪的白大褂微微鼓起,有一瞬间,看起来仙气飘飘。只是下一秒,他又成为了干练的医生。
“如果这个阶段接受良好,再往后,会继续尝试继续用阿片类药物。他年纪太小,必须严格控制用量,谨慎观察,避免药物过量的呼吸抑制。后面也好用镇痛泵,或者芬太尼透皮贴。”
之前的几次谈话中,纪瞻微从他这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比如经常听说的神药杜冷丁并没有吗啡的镇痛效果好,而且禁用于长期癌症患者;对于18岁以下的儿童来说,各类□□是禁用的,更容易造成吗啡中毒;虽然阿片类有成瘾的风险,但循序渐进地按时正确使用,要比疼到不行时再用更不容易成瘾,风险更低;缓释片绝对不能掰开,会破坏缓释的结构,导致药物快速释放;居家照护剩余的药物必须还给医院,避免被误用造成生命危险或成瘾……
学这些复杂的医学疗护知识的时候,纪瞻微很专注,专门拿了小本子记录,心里却微微发酸。
在学习的间隙,他曾经问陈终绪。
“陈大夫,这些知识,你有在孩子们身上用过吗?”
陈终绪的神情暗下,睫毛眨动,投下薄薄的影。
“在我正式来安宁科之前,曾经为十一个孩子学习了这些。有的是文献,有的是实际经验。”陈终绪轻轻叹口气,“他们有的好转了,有的……不被允许再住院,只能回家,他们的家长必须要学会这些,知道在家里,在基层社区病房,怎么照护自己的孩子。”
对于大部分孩子来说——或者不止是孩子,能在熟悉的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也比在冰冷的病房,消毒水气味中,还有心电监护的响声、隔壁病人的哀嚎中要舒服得多。
陈终绪的神情充满了悲悯、祥和,纪瞻微的心绪随之稍微平静。
“我曾经为癌症病人的死亡感到羞愧,因为我无法治好他们,还要眼睁睁地看他们在死之前经历切开气管、插入管道、开膛破肚的痛苦。
“直到我了解了临终关怀、姑息疗法、安宁疗护——这是个相当小众,却十分重要的,有关善终的领域。”
陈终绪像是回想起什么,轻轻叹口气。
“癌症的长痛,还有偶尔的爆发性的短痛,持续不断的咳嗽痰多,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呕吐与压迫的痛苦,千奇百怪,但都很让人揪心。还好我们还有办法能帮助他们。不止是医生,还有心理治疗师、社工、志愿者。”
他的声音沉稳,清晰,像是刀刻斧凿出的雕像,深深刻印在脑海中。
“纪先生,不好意思,您在听吗?”
纪瞻微恍惚片刻,轻轻点头。
“刚刚我补充了一点,也需要纪先生知道。阿片类药物可能导致便秘,要让星河多喝水,保持一定的运动量。”
“好。”纪瞻微像是听课的学生,低声回答。
陈终绪抬起手,在他肩膀拍了拍。
“星河是我的病人,也是我们共同守护的孩子。我们都会尽己所能,为他最后的时光带来平静与满足。”
似乎是听到什么动静,陈终绪的背影去得匆忙,纪瞻微忽然觉得心里面痒痒的。
好像不止是感激与羡慕,还有一丝……双方都有的,停留在界限之外的矜持。
他偶然碰到了坐着轮椅出来的钱阿姨。
她看起来似乎比前段时间更为干瘦,但面上仍然笑得和蔼。
“钱阿姨,您这是去哪里?”纪瞻微轻声问道。
“我去那边的礼拜间……”钱阿姨虚弱地笑笑,“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纪瞻微点点头,有点惊讶,“这里还有礼拜间?”
“有的。”钱阿姨像是在诉说一个小秘密,没有再说下去。
礼拜间位于准备室旁边的角落,十分隐蔽。
门开之后,里面的空间也不大,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张供桌和墙上半人高的壁龛。
护士小李拉开壁龛上黄色的帘子。
小小的空间内居然放了不少塑像,能认出的有十字架和耶稣、弥勒佛、观音菩萨、道教三清,甚至还有胡黄白柳的牌位。
小李拿出其中的弥勒佛像,小心地供在桌上,还从兜里掏出几个苹果供上。
“佛祖在上,钱兴华身体抱恙,无法跪拜,医院也不让烧香,请您宽恕。”钱阿姨双掌合十,拜了又拜。
钱阿姨信佛,大致说了些感谢佛祖庇佑的话,希望佛祖保佑自己的家人孩子,医护人员,还有自己的病友——包括纪星河,随后把腰弯得更低,虔诚地上下举掌。
南无阿弥陀佛。
“生病之后,药石无医,只能求神问佛,养成习惯了。信则有,心诚则灵。”钱阿姨看向纪瞻微,“小纪,你信什么神仙吗?”
纪瞻微摇头,“我是无神论者。”
钱阿姨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失望。
“那样也好,只要能找到心灵的寄托,信什么都好。”
“虽然我不信神,但我相信……有很多相遇是上天的安排,而不仅仅是选择。”
他在这一瞬间回想起很多瞬间。
有关父亲、母亲、纪星河,还有陈终绪。
“是啊……”钱阿姨笑笑,“能活到现在就不错啦。遇到了这么多好人,心怀感激与善念,知恩图报,才能让世界更好啊。”
三人离开礼拜间,又看到护士小郑带着田婆婆过来。
田婆婆也坐着轮椅,手里拿着个十字架,向他们点头示意。
看来……信仰在这里还是很重要的。
至少是在生死大事面前,信仰成为了一道连通生死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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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终绪循声来到祝爷爷的病房,他的同事何大夫及护士小迟也在。
“祝爷爷的情况不太好,翻身的时候出现了严重的谵妄和癫痫,刚推了支安定,先镇静下来,我也让人联系家属,尽快安排见面,别留遗憾。”
陈终绪给祝爷爷简单查体后重新盖好被子,仔细掖好被角。
老爷子八十一了,是前段时间刚来的,因为结肠癌合并肠梗阻切掉了肠子,做了个造口,后来肾脏又出了问题,下肢水肿溃烂,差点因为感染过世。
经历过ICU的老爷子不想再经受那种鼻子里插管,反复摩擦的疼痛,也不想被捆绑着,在滴滴的仪器中惊恐地度过最后的时间,出了ICU就要求回家。
回家之后没有得到足够的照料,身上生了褥疮,他想要自杀——却连路都走不了,刀也拿不动,又不肯放煤气连累他人。
直到被身心俱疲的女儿瞒着其他家人,把人送到安宁病房。
“爸,我并不是不爱你,我只是太累了,我的工作,我的孩子、孙子,我都放弃了很多,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你,对不起。”
老爷子的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与女儿交握的手指微微弯曲。
陈终绪与何大夫一同与祝女士聊了很久,给老爷子打上了消除水肿,减轻疼痛的药物,又吸了痰,老爷子居然能发出声音了。
“不怪……不想……连累你……”
女儿一直压抑着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在病房失声痛哭。
“不哭……”
陈终绪忽然想起了以及已经去世的爷爷。
——那时他遭了好大的罪。家里微弱的呻/吟与喘息持续了好长时间,却因为乡村落叶归根、遗体要完整的风俗,独自被困在烧得暖暖的炕头。
一直到没有声息,仍旧睁大着浑浊的眼。
他们说,亡者最后一口气会传染,不让小孩子进屋。
明明……可以有止疼的扩张气管的药物,让他像祝爷爷一样,还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想法,还能握住后辈的手。
但每个人都是第一次死亡,也是唯一一次死亡,没有再化解遗憾的机会。
“如果症状控制不住,可能得推到临终关怀室了。”何大夫帮祝爷爷整理好头发,和护士细心擦去他褶皱皮肤上的汗水和泪水。
“对了,那个小朋友。”
陈终绪抬起头,等着何大夫继续说下去。
“他很喜欢你。那次你休息,他说,希望你和他的哥哥,能陪他到最后一次睡觉。”
陪他到最后一刻。这是纪星河还没有告诉他的愿望。
何大夫说话温声细语,陈终绪几乎能想象到,纪星河趴在何大夫耳边,奶声奶气地说出这个秘密。
“他还说,如果你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关系,就去做,不管他也行。哥哥还告诉过他,只有去做,才有可能愿望成真。”
“这孩子,总是很少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好像总是笑眯眯的。”
陈终绪垂眸,心里仍然有些难过。
可是作为医生,作为朋友,作为哥哥,他能做的不多,也不可能与命运争夺纪星河。
无论是纪星河,还是祝爷爷,他们都会在不久的将来长眠。哪怕再珍惜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总会有些贪心地想,久一点,再久一点。
还想陪伴他们去往未来,带他见证疾病之外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