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天有些阴,但不妨碍安宁病区的活动室里灯光明亮,甚至张灯结彩,挂上了彩带装饰。
能够下床的患者几乎都来了,有秩序地坐到舞台旁边。纪星河同样,在小赵和纪瞻微的陪同下坐在最前排,摇晃着一双穿了小皮鞋的脚。
钱阿姨今天仍旧穿着彩虹色的裙子,只是脚上换了双红色皮舞鞋,头上别着一支蝴蝶发卡,喜气洋洋。
她的丈夫王先生推着她进来,陈终绪和护士陪在后面,手中拿着捧五颜六色的花束。
陈终绪的视线与纪瞻微交错一瞬,回到钱阿姨身上。
音响颤抖着,歌唱出一些年代久远的舞曲。钱阿姨缓缓站起身,抬起枯瘦的手臂,被同样褶皱却有力的手握住。
“谢谢大家!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热闹,愿意满足我的小愿望。我也和我老公商量过,再住一段时间,我就回家。这辈子呀,我过得很开心!”
钱阿姨小心地迈着舞步,下巴微微扬起。
红舞鞋落在木地板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踩着音乐的旋律,她翩翩起舞,伸展着纤瘦的四肢,和王先生慢慢地挪动着位置。
这支舞跳得很轻很慢。她身上的止痛泵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却始终坚守着,为她注入减轻疼痛的良药。
这支舞只持续了两分钟,王先生扶着气喘吁吁的钱阿姨落座,蹲下身子,把花束交到她手中,含情脉脉。
“第一次见到舞台上的你,我就想送给你一束花。你就像向阳花一样,绣球花一样,满天星一样,灿烂、美丽、余韵悠长。”
说得钱阿姨脸都红了,拍他胸口一巴掌,“一把年纪还说情话!臭不要脸!”
王先生摸摸胸口,嘿嘿地笑。
众人哄笑不已,连纪瞻微都忍俊不禁。
“阿姨跳得好棒呀!但是,你要走了,我们会很想你的!”纪星河跳下椅子,跌跌撞撞地扑到钱阿姨的膝盖上。
钱阿姨慈祥地摸着他稀疏细软的头发,“走之前,我会去看看你,好不好?”
纪星河的眼睛倏忽亮了,“好!我会给阿姨准备礼物!”
大家不由得又夸赞起小宝贝贴心。
——纪星河是星星,他想点亮这个世上的美好,就像奥特曼要拯救世界。虽然他只是个小朋友。
陈终绪望着在场的人,眼中闪着光。
“如果最后的时刻无法避免,就好好享受这段能走、能看、能唱、能笑的时光吧。”钱阿姨轻声说着,笑容中洋溢着幸福。
这是在ICU病房很难见到的平静。
.
忽然下起了雨,秋雨一场,更添寒意。
陈终绪与儿科的小曹大夫商量过病情,想和纪瞻微沟通最终疗护方案,意外的,没有碰见他,护士小赵也没在,只留下纪星河一个人在看动画片。
“你哥哥去哪里了?”
纪星河眨眨眼,“哥哥的朋友来找他,他让我看动画片,马上就回来,他刚出去。”
朋友?陈终绪一直觉得,像纪瞻微这样的性格,似乎并不太容易有深交的朋友。
“要我陪你一会儿吗?”
纪星河摇摇头,“没关系的哥哥,你很忙吧?”
“还好。谢谢你,我找你哥哥有点事,你要好好在这里看动画片哦。”
他摸摸纪星河的后背。
不过纪瞻微会在哪里?他走过走廊,在楼梯旁边驻足。
这处楼梯尽头是室外,而外面在下雨,或许在这儿。
陈终绪果然听见了交谈的声音。
“啧,恭喜你啊,百年好合。”纪瞻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像是外面的雨打在即将脱落的树叶上。
“这个女孩很漂亮,祝你幸福,我们过去的事,麻烦你也不要和任何人再提,把那些故事与感情,烂在心里。”
对面的人默不作声,直到纪瞻微再次开口。
“不过你……你确定你是爱她,而不是……”
对面是个男人,他忽然抢过话头,声音中隐约带着哽咽。
“纪老师,我要声明一下,我是双,所以我不算骗婚。”
陈终绪停在楼梯间,他知道听别人谈话不太礼貌,但他没有离开。
他听见纪瞻微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楼梯的栏杆,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他几乎能想象出纪瞻微唇角露出的哂笑与不耐。
“希望你对她负责,我不希望我认识的人出尔反尔。尤其是你。”
“我是什么人你也算清楚,你大可以放心。”那个男人深吸口气,“但是……纪老师,我对你也绝没有欺骗!”
“随便吧。”纪瞻微的声音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冰冷得没有感情。
“我们……还会和之前那样吗?”
“不会。”
对方沉默良久。
“这样的你,确实是我认识的纪老师。打扰你了。这张请柬……你可以随意处置。”
“慢走,不送。”
男人的伞“砰”地打开,他冲进雨里,噼里啪啦,皮鞋哒哒的声音远去。
纪瞻微望着打起伞奔向雨中的人沉默了很久,或许在苦笑,或许只是漠然地看雨。
陈终绪轻轻咳了一声,走近两步。
“打扰了,我无意偷听。不过,他是你的竞争对手?”
“前男友。”纪瞻微微微抬头,对上陈终绪的视线,并不意外似的,声音中没有丝毫苦涩。
陈终绪一愣,脑中的逻辑关系理了好一会儿,“抱歉。”
纪瞻微转身上楼,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耸耸肩。
“没什么可道歉的,我喜欢男人是事实……”话锋一转,纪瞻微已然走到陈终绪身边,眼睛眯成缝,“陈大夫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还是单身?”
陈终绪抿唇。
“我总要和将死之人接触,和法医、殡葬这种职业似的,一般人会害怕,避之不及。”
纪瞻微挑挑唇角,“总有几个不害怕的。”
就像是他。
陈终绪叹口气,偏开视线,压低声音,“最大的原因,在取向方面,我们是同类。”
纪瞻微挑挑眉毛,却并没有表现得恍然大悟,“怪不得。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陈终绪没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
“没关系,或多或少的,应该也有些人意识到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虽然这是纪先生的私事,不过……”
陈终绪稍微犹豫,目光看向雨声淅沥的门口。
纪瞻微知道他想问什么,干脆多说了些。
“那个人算是我的同事,我和那个人也没有谈很久。但我把我妈和孩子接过来之后,他不方便出现,就提了分手。他不喜欢孩子,其实我开始也不喜欢。但能怎么办,把走投无路的他们推出去?我爸没人性,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你是个很好的哥哥,也是个很好的人。你同样值得更好的。”陈终绪笃定。
纪瞻微摸摸下巴,“如果我说,我并不像陈大夫想得那么好呢?”
“你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至少在我的认知里,你比很多人要好得多。”
很明显,这是夸赞,而且是很高的评价。
纪瞻微玩味地看着他的眼睛。
陈终绪的身高让他被迫平视甚至微微仰视,书生气的鹅蛋脸上嵌着双柔和与魄力并存的眼睛,右眼下方,还有颗不太明显的浅色小痣,不认真看还发现不了。
这人长得确实秀气,却又不能用柔弱形容,或许是那种坚实可靠、铁骨铮铮的对象。
陈终绪坦荡接受他的打量,轻声发问:“如果星河走了,你还会到这里来吗?”
“我可以为了陈医生过来。”
“那我可以理解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吗?”
“我朋友很少……但如果是陈大夫,倒也不差。”纪瞻微收回打量的目光,隐约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陈终绪松口气,“不打岔了。我是来找您商量星河的诊疗方案的。”
“我和您去谈话室说,在这里……总像是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纪瞻微的唇角抬起,藏在里面的小虎牙忽然短暂地暴露出来。
秘密也说不上,不过是陈大夫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点点没说出口的念头。
谈话室里,唯有沉默。
纪星河会成为一个“实验品”,但是不得不成为的“实验品”,否则无可救药,最后的时光也将逃不过痛苦的魔爪。
——纪瞻微是这么理解的。对于纪星河来说,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无非是彻底的姑息,与挣扎后的命运。
“试试看吧,我希望他能不被疼痛折磨。哪怕最后打上镇静,睡过去也好。”
两个人一同回到病房。
纪星河的手里正拿着花花绿绿的条状彩纸。
“纪先生,陈大夫,你们来了。”护士小赵打个招呼,手底下却没有停,“星河说想做一些纸星星,我找了些之前我闺女留下的彩色纸条,正好可以叠。”
闪光的彩条纸被折叠成五边形,轻轻推几下,就变成了立体的彩色星星。
纪星河的手有些笨拙,但他可以认真地做好第二步,把打了个结的星星纸折成厚厚的五边形。
“我和赵姐姐说几句话,星河,先让你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好,哥哥,你会叠星星吗?”
纪瞻微看看陈终绪和小赵,“我现在学,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小赵递给他一颗捏了两下的星星,简单解释了几步,这才跟着陈终绪去外面。
纪瞻微开始还有点动作艰难,但渐渐的,手熟了,掌握了规律,似乎也并不那么难折。
纪星河笑得眼睛弯弯,眉尾却是向下,“想做星星,很容易的,对吧?我不会折纸鹤,只能折星星。”
纪瞻微摸摸他的头。
“星星很漂亮,也很重要。太阳就是一颗大大的星星,在温暖着离它很近的星球。”
纪星河听不太懂,大大的眼睛充满疑惑。他知道星星亮晶晶,太阳很暖和,但他不知道星球是什么。
“就像是你,明亮的星河,也像太阳一样。”纪瞻微低着头,自言自语似的,耳朵略微竖着,听见陈终绪在外面给护士解说疗护的变化。
新的药物和治疗方案,会带给他更好的变化吗?让他再多灿烂和闪耀。
——这一切都交给你了,陈大夫。
参考:《挂上镇痛泵,他与穿着红皮鞋的妻子在安宁病房的最后一支舞》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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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