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还没有完善的逻辑与思考能力,关于生与死也懵懵懂懂。混沌的,就像是在一团迷雾中,拼命张开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自己熟悉的东西。
等纪瞻微跑完流程,纪星河已经被安顿在单人病房,由护士抽血做相关检查。
——他很乖,抽血的疼痛比难熬的癌痛轻得多,他只是皱皱眉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陈终绪请他到诊室,与他详细说了后续的疗护计划。这本该是一次“家庭会议”,但纪瞻微是唯一一个家庭成员。
“安宁疗护不去终结生命,也不延缓生命,如果有积极治疗的机会也绝对不会放弃。我们去减少生命结束前的痛苦,对症治疗,经过评估后可以入院,好一些之后也可以随时回去。这一点需要您预先知悉。
“我们科室的患者年纪普遍比较大,有些医护人员没有太多儿科照护的经验,所以我会作为他的主治大夫,和我们这有儿科经验的护士赵念湘合作,请我院儿科专家协助,帮助孩子减轻痛苦,做好护理工作……
“护理方式不仅限于药物,还会用音乐疗法、芳香疗法、按摩疗法等平时在医院不太常见的方法辅助,增加患者的舒适体验。您有时间的时候,也会带您学习一些护理知识。
“我们会根据大家的身体情况,定期组织活动,比如看电影,艺术活动。孩子要是能活动,我们也会给他讲讲故事,陪他晒晒太阳之类的。”
陈终绪说得很实在,纪瞻微听得认真,几乎能想象出纪星河重新恢复笑容,在阳光下咿咿呀呀的模样。
虽说是个天降的弟弟,到家时还以为是个私生子。但大人犯的错,怎么愿意责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呢?更何况还没投好胎。
“纪先生,您这几天可以把孩子熟悉的衣服、用品、玩具等带过来。我们会全天陪护,您也可以有自己的时间处理工作生活。”
纪瞻微挑眉,“我是自由职业,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尽可能多地陪他,长期陪床,可以吗?”
“医院的环境毕竟不太一样,陪护需要遵守规定,如果接受的话可以长期陪。”
说是这么说,陈终绪仍然有点担心。这么个年轻男人不去工作一直守在医院,要是后面付不起费用……医务科该过来冷嘲热讽了。
虽然不像ICU那么烧钱,但床位费之类累积下来也不便宜,医保也只能报销一点点。
“没问题。费用如果不够我会再补交一些。”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纪瞻微摸摸下巴上的胡茬,胸有成竹的模样。
“其实除了费用……我们做安宁疗护,不仅是为了病人能够善终,还希望照护者不要被困在时间中,不要因为长期照护而失去自己应有的生活。”
纪瞻微盯着他的眸子,像是在思索什么,半晌点点头,“多谢提醒,我会注意。”
“当然了,我能做的只是建议与帮助。”陈终绪像是怕被误会在说教,不忘补上一句。
.
临近傍晚时,纪星河悠悠醒转,发现哥哥不见了,身边全是白大褂的叔叔阿姨,尖叫着蜷缩起身子。
“ICU后综合征吧,这孩子真让人心疼。”刘主任把检查结果塞到陈终绪手里,“你看看,呼吸道有点感染,呼吸不畅,有没有必要加点头孢或者阿奇试试。”
她亲自上阵,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纪星河的后背,感受着他一阵阵不由自主的颤抖。
“小赵,你去找个摇篮曲放吧。”
纪瞻微提着大包小包过来的时候,正赶上刘主任慈祥地抱着孩子安抚,陈大夫皱着眉头看检查单,护士小赵播放着温柔的摇篮曲,护士小郑用手背试着水温调奶粉。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发现纪瞻微剃了个胡子,换了身衣服,之前毛毛糙糙的青年忽然间换了个人似的。
能与陈大夫比肩的身高,一扫疲惫和阴郁的面容越发俊俏,这身天青色短袖衬衫显得他十分干净利落,哪怕提着个蓝白的编织袋与黑色运动背包,仍然让人觉得他很有气质。
“纪先生来了?正好,星河醒了,好像有点害怕。”刘主任和之前脸红脖子粗的形象大不相同,一瞬间,竟让纪瞻微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好,我找找有没有他喜欢的玩具。”纪瞻微连忙放下编织袋,翻找出一个会出声会发光的奥特曼。
纪星河握住奥特曼的胳膊,原本紧紧闭着的眼睁开,开始叫起“哥哥,玩!”
当着这么多人,纪瞻微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接过奥特曼,把玩具的手臂摆成举手的造型,嘿嘿哈哈了一阵,“星河,和我来拯救世界吧!”
在场的人都憋着笑,陈终绪的眉头舒展开,也不由得为这个看似孩子气的青年感到佩服。
他是真的在爱这个孩子啊。
纪星河毕竟是个孩子,有点热闹也就开心了,很快忘记之前见到白大褂们的恐慌。
在刘主任和护士们的悉心陪伴下,纪星河总算是把她们当成朋友。
“哥哥,哥哥。”他指着纪瞻微,又指着放下检查单的陈终绪,“哥哥你也来陪我玩!”
“好呀,你还想玩什么,奥特曼,还是小汽车,还是手枪呢?”陈终绪看着那兜子玩具。蹲下身子,温柔地问他。
纪星河转转眼珠,“我要画画!”
“我把他的笔也拿过来了。”纪瞻微连忙摸出一盒24色油画棒。
盒子看起来旧旧的,里面手指头粗的蜡笔被用掉了一半,撕开的纸皮儿上沾满了各种颜色。
护士帮忙把床上的餐桌支好,把床摇起来些,给纪星河背后垫上几个枕头。
纪星河用力按着几张A4纸,从油画棒里摸出了肉粉色,画了一圈圆圆的脑袋,随后掏出黑色,给他们画上了头发、眼睛和身体。
嗬!这齐肩发的不是刘主任嘛!这穿短袖的自然是他哥哥。
这头上横了三根毛的怕不是陈大夫?
没想到他年纪小,画得倒活灵活现。
“怎么把我画成三毛了?”陈终绪失笑。
纪瞻微瞧着他,嘴角上扬,“您确实头发翘翘的,神韵十足。”
“咳!”陈终绪摸摸头顶的头发,往下压了压,“怎么都没人提醒我?”
“难得看见陈大夫变三毛,谁舍得说呢!”小郑小声笑出声,“我们陈大夫平时很注意形象的。”
“这样。”纪瞻微的唇角一直没有落下去。
陈大夫故作惊慌的样子是演给大家看的,他本身是个很稳重的人,逃不过我的眼睛。
纪瞻微想着,把纪星河画好的图画拿在手里,反复观赏。
“这孩子还挺有艺术天赋,要是喜欢画画,就多让他画一画。”护士小赵说道,“艺术也能疗愈病人。”
“星河,你什么时候想画画,就叫哥哥姐姐帮你拿画笔,拿纸,好不好?”
“好!”纪星河举起双手欢呼,听得大家心里头也雀跃不已。
“纪先生,我和您简单说明一下入院检查的初步结果和后续的安排。”陈终绪看看时间,准备去给其他病人查房。
纪瞻微跟着他走出病房,听他轻声说着早有预料的结果,点点头,“只要是能减轻他痛苦的,都可以,自费也可以。”
他只在这个世界驻留短暂的时光,尽可能地去满足他就好。
这是别人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我明白了。”陈终绪把圆珠笔插回胸口的口袋,“纪先生今晚就准备在这里陪床吗?”
“陪着吧,这是他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
“房间里配有折叠床,如果住不惯,我们也有休息室。”
“多谢好意,不过没关系,行军床或者地铺,我都能睡得惯。倒是陈大夫,是不是该下班了?”
陈终绪耸耸肩,“确实,正常我六点下班,今天的夜班是何大夫值班,但她路上出了点事,我等俩小时再回去休息。”
“虽然这话说过很多遍……但还是要多谢陈大夫。他能在这里,我心里也算安稳了,也能够稍微做些该干的事情。”
“这是医者本分。先不打扰纪先生了,我还要去查房,您请便,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告诉我们这里的医生护士。”
纪瞻微看着白大褂飘荡着远去,拐进旁边的房间,隐约有些恍惚。
这一天看似顺利,可他知道,这背后不仅仅是一群人的努力。
这也是在纪星河所剩无几的时日里,这个世界给予他的爱。
或许这个小小的人儿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