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外的金色叶片,照进干净的窗户,明媚的光线柔软地落在白色薄被上。
“田婆婆,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
“今天没有痛,中午我还喝了一碗小米粥!”田婆婆躺在床上,衰老褶皱的脸上流露出难得的笑意。
白大褂的青年检查了镇痛泵里的药物,翻看过查房记录,笑着弯下腰,把旁边的报纸递过去。
“那就好,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们。晚一些社工们会过来陪您,您可以先看看这两天的报纸……嘿,您瞧,秋天的银杏大道又挤满了人。”
“好,好!”田婆婆乐呵呵地接过,“让我看看……陈大夫,你去忙,不用担心,我这里还有小郑陪着呢!”
白大褂的青年和田婆婆挥挥手,嘱咐小郑几句,离开病房。
这里是津城二院安宁疗护科,干净整洁的病区内有着三十多名肿瘤终末期的患者,还有十几个医生护士。
主治医生陈终绪是其中之一。
“陈大夫,有病人找。”护士小李抱着板夹一路小跑,小心凑到陈终绪身边,“虽然很可怜,但这个还是别接了。”
“怎么,状况很差吗?”陈终绪一愣。
在安宁疗护科,从来不缺病情严重但不肯进ICU抢救的病人。
小李叹口气,“是个孩子,肯定没到五岁呢!”
陈终绪皱皱眉头,“我去看看,咱们这,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两个单人间。”
“对,还有两间。”
陈终绪走到诊室门口。
他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五六,背着个黑色大双肩包,怀里抱个裹得严实的娃娃,坐在椅子上沉思。
或许是一位年轻的父亲。
“您好。”陈终绪先打了招呼,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您是带着宝贝来的呀,小宝贝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呀?”
男人慢慢抬起头,面色疲惫,胡茬子大咧咧地刺棱着,眉眼之间却有种不可忽视的英气。
“两岁三个月,他叫纪星河,他是我弟弟。”
两岁多,父亲……
嗯?弟弟?
陈终绪一愣,“请问……您……”
“二十九。我不是孩子父亲,我是他哥哥,纪瞻微。”纪瞻微的眼皮抬起,露出一双深邃的褐色眼睛,略微干裂的嘴唇清楚地吐出每一个字,精准地回应他没说出口的疑惑。
陈终绪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温水,边消化着这句话里的信息量边递过去。
纪瞻微伸手接了,咕咚咕咚地喝了半杯。
“可以冒昧问一下孩子的父母……”
“一个跑了,一个去世了。”纪瞻微的语气很平淡,“所以我弟弟最后这段日子,我会陪着他。陈大夫,我需要给您讲讲孩子的病情吗?”
陈终绪点点头,“孩子现在是睡着呢?我让护士先抱他去隔壁休息,咱们花二十分钟单独聊聊好吗?”
纪瞻微低头看看纪星河,低声说道:“好。”
护士接走了缩成一团的孩子,把门轻轻带上。
“是神经母细胞瘤?”
桌上的检查单与病历厚厚的,写得密密麻麻,令人双眼发花,陈终绪只扫了几页就看到关键。
“应该是。在我妈来找我之前,一直是她带弟弟看病。她出事是在一个月前,把后事处理完,我就带着他到处跑。”
“是不忍心让孩子再遭罪了吗?”陈终绪没追问他的家事,看着一张张病案与检查结果,皱起的眉头越拧越紧。
高风险,手术、化疗、放疗效果不佳,已经发生远处转移,靶向治疗效果有限……这么小的孩子,做过两回手术,也进过几天PICU,这个家庭恐怕已经为他花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医生说,转移到骨髓和肝脏了,他活不了三个月。”纪瞻微的手轻轻握紧,“能救他是我妈临终前的愿望。钱不是问题。”
“状况确实不太好。但,没选择再去PICU坚持坚持?”陈终绪试着问道。
纪瞻微苦笑,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光,又去接了一杯,站在饮水机边,默默准备了十秒钟,这才抬起头,慢慢开口。
“确实,他是一条命啊。开始我很执拗,母亲没了,我怎么能让他在我手上消失?但……别的医院都不愿意收,有的大夫苦口婆心劝我,说ICU很痛苦,这种情况能多活一天都是命运眷顾,随时都救不回来。
“我也想明白了,他活不了多久,就想让他去得没那么痛苦。拜托了陈医生,他现在每天疼得睡不着觉,我也是辗转多方才找到您。在这里,他应该能重获安宁。”
“其实五岁以下的孩子……特别是生命终末期的孩子……我们也确实很为难。但我们再评估评估,符合条件的话,我去争取。”
纪瞻微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水,唇角似是嘲弄,微哑的声音里包含着复杂的情绪,“五岁以下,啧,明明还是个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明明已经是个小小人了,却没有属于他们离开之前的病房。”
陈终绪耐心听他说着,哪怕还有些犹豫纠结,却在看到纪瞻微的微妙的神情时下定决心。
“我们安宁疗护不只是对病人本人的,身体与精神的疗护,也会与家属持续沟通。时间还有,病历还可以慢慢研究,我们可以多聊一聊咱们的希望与期待,不只是孩子的病情。”
“陈大夫还真是耐心。”纪瞻微叹口气,重新坐下来,把与孩子有关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陈终绪走出诊室的时候脑子还在经历巨震的余波。但他很快调整,让纪瞻微先和孩子在旁边休息,自己去找主任商量商量。
说是商量,他心里也没谱。
如果来的是位老人,有明确诊断和床位,他可以直接收了。但是个小孩子——还真是个烫手山芋。
不收良心过不去。收了,不仅仅是疗护期间用人管理、操作方式的麻烦,还有用药十分困难,更有医院控制“五岁以下儿童死亡率”的指标背在身上。
这个孩子已经没有活更久的可能,成为冷冰冰的数字已经是必然,区别只有在家还是医院。
哪怕在最后时刻,他要是想回家,随时可以出院。但家里只有一个并不太熟悉的哥哥……还愿意回去吗?
陈终绪拿着几页纸来到科室主任的办公室,深吸口气,轻轻关上门。
纪瞻微看着怀里轻轻扭动,呼吸稍显急促的孩子,有点魂游天外。
刚刚的护士很委婉地提示自己孩子已经尿了,给孩子穿得太厚满身汗,新手爸爸确实容易出问题云云。
这两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情,失去母亲之后这一个月的忙前忙后,还是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也不知道妈当初都是怎么把自己拉扯到上学的啊。
那个父亲形同虚设就罢了,还倒打一耙,让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摊上这些事。
“哥哥……”
纪瞻微连忙回转思绪,“嗯,我在呢。”
“哥哥,疼……”
“我给你唱首歌吧。”纪瞻微心疼地看他苍白的小脸皱成一团,却没什么办法。
“不要……不要……呜呜……”纪星河呜呜哭了起来,声音不大,只是颤抖得越发厉害。
纪瞻微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摇晃着臂膀,期待能让他稍稍安静些,别打扰了其他病人。
“哎哟……小宝贝好可怜啊……”
最近的病房里走出一位老人家,穿着彩虹色的裙子,腰上还挂着个止痛泵,扶着墙边的扶手,慢慢悠悠地走出来,来到旁边。
“抱歉……”纪瞻微还没说什么,老人家立刻叫起了护士。
“小李!你给孩子拿片药嘛!看他好痛哦,脸都皱起来了,这小脸啊……哎,真可怜哦。乖宝,不哭不哭,阿姨给你捏捏手……”
护士小李追出来,“我们可不能随便给药呢。钱阿姨,你别着急……先生,您先坐,我们帮孩子按摩按摩,能舒服些。”
纪瞻微稀里糊涂地坐下,看着两位女士坐在身边,熟练地摸出纪星河瘦弱的胳膊,嘀嘀咕咕着“孩子真瘦”,手上开始轻柔地按摩。
纪星河本来还抽抽噎噎,被两个阿姨左右按摩了一会儿,虽然还有些气促,但至少没有再哭出来。
小李抬头看看紧闭的门,叹口气,“陈大夫进去了?哎,估计又要吵一架。”
“吵架?陈大夫看起来可不像……”钱阿姨笑。
“别看他平时温和,有时候也很执着很固执的。其实算不上吵架,就是他认准的事,刘主任总拿他没办法。”小李轻轻捏着孩子软软的胳膊。
钱阿姨啧啧几声,“哎,小伙子,你这宝贝是要留在我们这吗?留在这的话,我也可以趁着走之前还能动,多给他按按,你也学着点,中医按摩还真是有点用。”
好像她并不忌讳自己的死亡,说起来还带着笑。
办公室里隐约传来说话的声响,尖锐的女声不时惊呼着,似乎还挺激烈。
沉默过后,门开了。
科室主任是位短发女士,紧紧叉着腰,开门的时候还有些面红耳赤的,眉头拧成麻花。
“I真是服了you!行,医务科那边我现在就去沟通,你先收进来,把手续办了吧。”
“谢谢刘姐。”陈终绪站在她旁边,微微鞠个躬,声音仍旧温和。
好像才发现,陈大夫的个头挺高,站在刘主任身边能高出去一头。
“纪先生,可以了。”陈终绪长长出口气,“我去把单子开好,孩子可以先由我们照顾一阵。”
纪瞻微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喜悦。
“谢谢您,陈大夫!”
诊室里,陈终绪在电脑上敲敲打打,默不作声地擦擦额角的汗水。
“陈大夫为什么坚持要收下他?”纪瞻微凝视着他汗湿的鬓角,突然开口问道。
陈终绪一怔,微微抿唇,“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是孩子太可怜了。”
“这样啊……”纪瞻微好像是信了,“谢谢,你是个有良知的好医生。”
陈终绪的目光暗了暗,“是吗?有这么多人都是在我手上过世的。
“我以前在肿瘤内科接诊过几个孩子,有的刚出生恨不得一个巴掌就能托起来,碰一碰都怕碎。
“有的在上小学,人高马大,明明长得和大人差不多,却因为年龄太小,有的药还是不能用。
“其他科室都是要抢救人命,哪怕让患者极端痛苦也要努力去救。
“我们希望病人都能舒适地活下来,但如果做不到,我希望他们这段路走得愉快……特别是孩子。”
纪瞻微深深看他一眼,面上浮出淡淡的笑,“小家伙也是运气,运气确实不好,但幸运的是,能遇到陈大夫。”
陈终绪一顿,望向他,“大夫救死扶伤是本分,安宁疗护也是我们的工作。能有你这样的哥哥,才是他的运气。”
——能从恶毒的爹,执着的妈手里接下重病缠身、莫名其妙出现的弟弟,自掏腰包为不熟悉的血亲看病,这样的哥哥打着灯笼也难找。
见过这么多人情冷暖,陈终绪由衷地觉得,他要给纪星河,也是给纪瞻微一个机会。
会是比较沉重的主题。这篇缘更,不会太长,最低最低月更但不至于,大概率(还)是免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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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参考郭艳汝大夫的科普、三联《从照护到安宁疗护》等有关文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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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幸与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