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
“下周四五我要到邻省参加安宁疗护的会议,作个报告,你留在这里,好好陪陪星河吧。”
纪瞻微眉眼弯弯,“如果我说,我想过去听陈大夫的报告呢?”
陈终绪一愣,没想到纪瞻微这么说。
“星河呢?”
“我也有事需要去一趟邻省。星河的话,无论我在还是不在,一天里能睡过去一多半。两天应该问题不大。”纪瞻微靠得近些,压低声音,“这是合作的一部分。但,得到那一天再告诉你。”
陈终绪眯起眼睛,“在星河离开的那天吗?那我……还是不要太期待比较好。”
“嗯……或许那一天对他,对我,都算是解脱,还有新的开始。”
陈终绪不置可否,“对于孩子来说,他更希望醒来的时候能有熟悉的人陪伴。”
“我明白,但我也必须去一趟邻省,为了确认一些事情能够顺利进行。”
陈终绪没再劝他留下。没必要。
“你愿意去哪都可以,你有自由的权力。”他的目光恢复柔和,字句中传递着温柔的力量。
“到时候是主办方安排住宿吗?”
“自行安排,会后报销。怎么,邻省可很大呢,要是想住得近一点,不见得位置合适。”
“这个我自有判断。陈先生记得把会议信息发给我,我定下来行程后也会告诉你,咱们总有机会能碰头。”
“一个有事,一个出差,怎么说着说着倒像是要幽会。”陈终绪耸耸肩,眉毛无奈地挑了挑,“我现在就能把地点给你。不过提前说好,这次会议并不是面向公众的,哪怕我可以弄来参会证,但只有早上和晚上我才有闲。”
“明白,我会把握好时间……与分寸。”纪瞻微递过手。又是熟悉的握手力度,象征着合作,也象征着知悉。
“有时候我不确定该不该做出更亲密的动作,如果做了些笨拙的事,陈先生,还请原谅。”
纪瞻微倏忽俯下身子,温热的唇在他手背轻轻碰了一秒钟,略微湿凉的手指松开。
昏暗光线下的笑意不再是试探,而是略带侵略性的占有。
陈终绪颔首,“既然选择合作,我愿意接受来自于你的……挑战。”
挑战,还是挑衅、调戏呢?
纪瞻微自己也只是从心罢了,他轻笑:“你啊,真是对人胃口。”
楼梯间的门响了,似乎是楼下,伴随着别人打电话的声音。两个人的对话戛然而止,默契地推门而出,回到明亮的楼道里。
“那就这么说定了。”纪瞻微和他对个眼神,正要离开。
“等一下,还有件事。”
“什么?”
“钱阿姨走了。以及,今天,是祝爷爷外孙女的生日。”陈终绪望着纪瞻微的眼睛,“王先生让我特地感谢星河,还有他的哥哥。祝爷爷的愿望是给孙女过个生日,他的状况并不好,但他打算撑到孙女离开,不让孩子知道。目前人手不太够,可以的话,下午可能还需要你帮忙打个掩护。”
纪瞻微的唇角颤了颤,“好,谢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告诉我。”
离去。陈大夫的工作是不断地送人离去。
如果想要走近,乃至走进他的生活,必须要学会频繁地与离别相处,安置好自己的情绪,并且为经历了这些的他提供一个安全的身份。
或许还是很有挑战性的。
纪瞻微回到纪星河的房间。
“钱奶奶说,虽然她不在了,但她也很爱你。”
没必要对纪星河再隐瞒什么。
“我好高兴,大家都会爱我呀!”纪星河欢呼着,不小心碰到镇痛泵,轻轻哼了一声,声音微弱下来,“那,我是不是也会见到奶奶?”
“会的。钱奶奶在另一个世界,穿着红色的舞鞋跳舞、唱歌、吹口琴,和曾经的老朋友们一起生活。到时候,你也要经常去看看她。”
“好!”他立刻笑起来,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勇敢接受了任务。
没过多长时间,祝爷爷的亲属来到医院——那些闹事儿的没来,因为刘主任压根儿没通知他们。
祝爷爷说了,他不愿意见到那些为遗产而来的“孝子”。
所以来的只有他的女儿、女婿、外孙女。
女儿长期负责照顾,也是他进了安宁病房,才让女儿有时间操持自己的小家与工作的事情。
女婿知道照顾的辛苦,只是性子太软,嘴上说着工作太忙,时常回避家庭纠纷,这才让祝爷爷的女儿受了气。他倒是隐身得很好。
但祝爷爷指名要给外孙女过生日,大家也明白情况不乐观,女婿还是得露个面,哪怕搭把手,总不能让人独自承担。
至于外孙女,以前被祝爷爷照顾过,很喜欢姥爷。上幼儿园之后,姥爷总是生病,妈妈时常不在,爸爸也不肯说,她隐约感觉到悲伤,却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姥爷,你又瘦了呢!”外孙女戴着生日帽,懒洋洋地趴在床边撒娇,偏偏不太敢去碰那双枯瘦的,充满苍白褶皱的手。
那双手像是什么外星生物的蜕皮,还晕染着深深浅浅的斑点,好像经历过风暴的摧残,让人不自禁地害怕。
祝爷爷的指尖动了动,勉强睁大眼睛,用棉签润湿过的嘴唇张开,呼出微弱的气流。
“祝你生日快乐……”
“姥爷,你真好,你还记得我们拉钩,要给我过生日呀!你病好之后会陪我玩吗?”
祝爷爷深深倒了几口气,“会,爷爷当年可是爬树小能手……”
小姑娘咯咯笑着,摸向祝爷爷冰凉的手,“我不要爬树,但是我会跳绳,折纸,画画呢!”
“好啊……去做你喜欢的事吧……”
门轻轻开了,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被小推车推了进来。
护士小迟的身后跟着来帮忙的纪瞻微——大家似乎都把他当成了长期志愿者,有什么事也不把他当外人。
“哇!”小姑娘从床边蹦蹦跳跳地冲过去,对着大蛋糕欣喜若狂。
刹那闪念。
如果星河没生病,现在也可以这样欢喜地蹦蹦跳跳吧?
纪瞻微发现,今天的祝爷爷穿着大红色的新毛衣,显得格外喜庆,也衬得他气色好些。
“祝爷爷说你最喜欢吃草莓了,特地给你定的草莓蛋糕哦!”
“谢谢爷爷!谢谢阿姨!谢谢叔叔!”小姑娘很有礼貌地说道。
祝爷爷笑眯眯地看着她在烛光中和大家一起唱生日歌,指尖跟随着节奏,慢慢抬了又抬。
“生日快乐宝贝!许个愿吧!”
小姑娘认认真真闭上眼,“我想……要姥爷好起来,让爸爸妈妈多陪陪我。”
祝爷爷有些吃力地转过头,看向女儿颤抖的肩膀,浑浊的目光努力地聚焦,似乎是想给她力量。
小姑娘的父亲帮着把蛋糕切开,小女孩立刻端着第一块,拿着小叉子,跑到祝爷爷床边。
“姥爷,蛋糕给你吃!我来喂你吧!”
说着,她轻轻铲下一小块奶油,送到祝爷爷微张的嘴唇上。
祝爷爷用力地张嘴,只能让舌头稍微伸出来一点,舔到蛋糕的奶油便慢慢收回。
“姥爷,好吃吗?”
“嗯……好吃,甜的……”他的眼睛眯成条缝。
小姑娘又给妈妈、爸爸,以及进来的护士姐姐,陌生的哥哥端了蛋糕,最后才轮到自己。
“草莓给你,你不是最喜欢吃草莓吗?”纪瞻微不急着吃,把红红的草莓挑给了小姑娘。
“谢谢叔叔!”她呲牙一笑,立刻咬向草莓,“这个草莓好甜呀!”
欢声笑语之间,纪瞻微时不时地留意着祝爷爷,看着他枯槁的面容上浮现出的笑意,还有厚厚的毛衣下,微微颤抖的动作。
"小宝,你过来……"
小姑娘乖巧地跑到床边,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蛋糕。
“怎么了姥爷?”
“生日礼物……”祝爷爷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这才颤巍巍地翻动了手掌。
枯萎的手翻开,掌下闪着金色的光芒——那是一条金子做的长命锁。
“爸!这是……”女人惊讶极了。
“你妈走之前给小宝买的,补给她……咳……叫我……一定亲手给她……你们帮我给她戴上……”
祝爷爷喘了几息,慈爱地看着小姑娘。
金色的小锁玲珑可爱,铃铛铃铛作响,很适合她。
“长命百岁,幸福安康。”祝爷爷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最喜欢姥爷了!姥爷真好!”
小姑娘似乎还没意识到什么,仍然兴高采烈的,把生日帽给祝爷爷戴上,还主动伸手,拉住祝爷爷虚弱无力的手指。
“姥爷,下次过生日也要和你一起过!咱们拉钩!”
“姥爷就不送你了……去吧,带着快乐,带着爱……”
祝爷爷的手臂忽然落下,喉咙里发出浅浅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姥爷,你怎么了?”小姑娘有些慌神。
祝爷爷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笑,但面部肌肉仍在不自然地抽动。
护士见状,拉着小姑娘的手,“姥爷要睡觉了,让爸爸妈妈带你回家,好吗?”
“那……姥爷再见!”
小姑娘似乎并没有想太多,看看爸爸,又看看发呆的妈妈。
“来,和叔叔阿姨到外面等一下爸爸妈妈,他们还和姥爷有话说。”
护士小迟和纪瞻微连忙哄着小姑娘往外走,纪瞻微帮着把放蛋糕的小车推出来。
门轻轻关上,纪瞻微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啜泣的声音。
“叔叔阿姨,你们一定让姥爷好起来呀!”小姑娘捧着长命锁,爱不释手,嘴里不忘嘱咐他们。
“你戴上这个真漂亮!”护士小迟笑嘻嘻地夸赞她,没有回答她的希望,小女孩便跳起舞似的,像是骄傲的小孔雀。
纪瞻微的心里有一丝感慨。
祝爷爷既想履行和外孙女的约定,又不想让她看到最后一刻的凄惨,这是卧病在床的他最后的愿望。这是一场生日会,也是送别会。
至于小姑娘长大以后,或许会感动,或许会埋怨,但那时,她也该懂得姥爷的想法了。
我们终将迎来告别。
不如这样悄悄的,和往常一样说再见。
小姑娘的父母过了十几分钟才出来,女人的眼睛肿成核桃,男人抚摸着她的后背。
“我先送小宝回家,你……你有事再叫我吧。”男人有点手足无措,只得先带着孩子离开,让女人留在这里安排后事。
“妈妈再见,我在家里等你!”
一切回归寂静。
余下的蛋糕,纪瞻微帮着给其他人分了。
当然,他也为陈终绪留了一块,放在冰箱里。
便签纸上写着“陈大夫的甜点”。
亲历过后,才明白他这些年来经历的离别。希望他来得及尝一尝这份在苦涩之外的甜头。